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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啪嗒——”
這持續不斷的怪響,是拉乘馬車的馬兒,其馬蹄一下下踩到軌道内的枕木時所發生的聲音。
而在此期間,整輛馬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奔馳着,那奔馳的速度,讓在車廂内的諸國使者們大感震驚。
因爲他們震驚地發現,這些戰馬拉乘馬車的速度,竟不亞于單人騎乘的速度多少,這怎麽可能?!
要知道馬車内,可是足足承載着六七人啊!
莫非這其中,有什麽他們所不知的玄機?
親身經曆着軌道馬車的速度,各國使者們各有思慮。
來自韓國的暴鸢、韓晁、趙卓等人,仔仔細細地打量着軌道馬車的整體結構,顯然是準備回國後效仿魏國亦打造幾條軌道馬車,畢竟韓國早已經将新都搬到了薊城,交通以及運輸不便,難免成爲困擾薊城發展的一大因素,若能從魏國這邊偷學到軌道馬車,相信定能對薊城的發展起到事關重要的作用。
而相比較韓國,魯國的公子興與老臣季叔,則純粹從工藝角度思考着軌道馬車這不可思議的速度,倒也并未想過偷師。
這也難怪,畢竟他魯國就那麽點大,與衛國不相伯仲,縱使騎馬也能在短短幾日内從國土的一端趕到另外一端,根本無需多此一舉鋪設什麽軌道馬車——魯國國内目前的道路情況,足以應付大多數的事。
至于來自秦國的渭陽君嬴華等人,來自楚國的平輿君熊琥,以及來自衛國的公子瑜,他們則是驚羨多過對這種軌道馬車的需求——說白了,他們不是沒有需求,而是他們很清楚,似魏國這般于全國境内鋪設軌道馬車,必定會消耗許多人力物力,而這份消耗,未見得是秦、楚、衛三國能負擔得起的。
或者說,他們更傾向于将這份财力投在其他方面。
就比如衛國,這個國家甚至至今都還未籌建騎兵,又如何舍得将上好的戰馬用來拉乘馬車呢?畢竟衛國可不像如今的魏國這般,手握着三川、河西、河套三塊适合放牧戰馬的天然牧場。
冶城距離小黃縣,直線距離大概在八十裏左右,在平時徒步的情況下,這可能是需要一兩天急行趕路才能到達的距離,但是憑借着軌道馬車,他們卻在短短三個時辰就從冶城抵達了小黃縣。
這等高速,讓各國使者們暗暗心驚,同時也讓韓将暴鸢終于确實了解了一樁真相——回想兩年前的「魏韓之争」,魏國與韓國同樣是于三個戰場同時開展,然而,韓國方面的後勤糧草,總是沒有魏軍來得那樣及時,甚至是準時。
當時韓國的将領與公卿們暗自猜測,認爲魏國可能是征用了大量的民夫,這才保證了幾處戰場上多達四十萬魏國軍隊對糧草的需求。
直到此時此刻,在親眼目睹、親身體會軌道馬車的便捷與快速後,韓将暴鸢這才明白其中的緣由。
爲此,暴鸢憂心忡忡。
要知道,韓國目前抗拒魏國的唯一底氣,就在于韓國的國土縱深讓魏國投鼠忌器:即魏國沒有把握在短時間内覆滅韓國,生怕這場戰争一旦陷入泥潭,會讓楚國趁機壯大,取代魏國目前的地位。
而這種軌道馬車的存在,是否能增強魏國對韓國的進攻力度呢?
平心而論,魏國的戰争模式與楚國稍有類似,皆有點前期兇猛、後期疲軟的意思,然而區别在于,楚國是習慣動用大規模的兵力,導緻後期糧草難以支撐;而魏國呢,則是軍隊的進軍速度遠遠超過後勤部隊運輸糧草的速度,尤其是在面對國土縱深的韓國與楚國的情況下——前線軍隊缺糧,縱使魏卒再勇悍也是白搭是不是?
然而這種軌道馬車,卻大幅度提高了魏國向前線軍隊運輸糧草的速度。
韓将暴鸢忍不住幻想:倘若魏國一邊派軍隊攻打他韓國,一邊在攻陷的韓土上鋪設軌道馬車,使魏國本土能将糧草源源不斷地運往前線,在這種情況下,他韓國将如何招架魏國?
幾乎是很難招架的。
尤其是在親眼目睹魏國在打造戰争兵器方面的造詣,親眼看到魏國的投石車與弩炮在短短半個時辰内就将一堵絕不亞于邯鄲、薊城等地城牆的高牆轟塌之後,暴鸢心中就愈發忌憚。
将希望寄托于魏國放棄攻略他韓國,這是非常愚蠢的想法。
暴鸢自然不會對此抱持什麽奢望,他相信,倘若魏國有足夠的力量吞并他韓國,魏國那位年輕的君王,相信絕不會手下留情——反過來說其實也是一樣。
因此,想要抵禦魏國的進攻,還得他們韓人自己發憤圖強、勵精圖治,訓練更出色的士卒,打造更優秀的戰争兵器。
在這些各國使者中,最最淡定的莫過于越國的使者吳起。
在吳起看來,魏國強盛固然強盛,但對他越國卻未見得能造成什麽威脅,畢竟兩國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更何況吳越之地地形複雜荒涼,不熟悉當地環境的中原軍隊,踏足那塊土地,其結局無非就是跟進犯越國的楚軍一個下場罷了。
當日傍晚前,趙弘潤一行人便抵達了小黃縣。
此時,小黃縣的縣令「烏劼」領着一大堆人,早早在城外的試驗田等候趙弘潤等人的來到。
顯然,這些人早已是得知了消息。
烏劼,乃是趙潤六哥趙昭的母親烏貴嫔的堂弟,今年大概四十來歲,能力一般,但克己勤勉,因此在前年的時候,當前任小黃縣縣令調職之後,他經冶造總署的署長王甫舉薦,被朝廷任命爲小黃縣的縣令。
雖然因爲去留的關系,前段日子趙潤與六哥趙昭鬧得很不開心,并且曾經作爲趙潤與烏氏一門之間關系紐帶的烏貴嫔,最近亦被趙昭接往了齊國,但這兩件事,并未影響趙潤與小黃縣烏氏一門的關系。
說到底,以趙潤今時今日的地位,他根本無需在借助外力,反而是似烏氏一族這些地方豪族,希望攀上這根高枝。
本來,趙弘潤決定在今日帶領諸國使臣參觀冶造局設于小黃縣的那些試驗田,但由于今日上午心血來潮帶着諸國使臣參觀了冶城,以至于時間稍微出現了一些出入,待等趙弘潤一行人抵達小黃縣時,天色已經不早。
是故,趙弘潤決定今晚在烏氏一族的府邸歇住,明日再帶着各國使者參觀那些試驗田。
于是乎當晚,在烏氏一族的祖宅内,烏氏一族受寵若驚地設宴款待了趙潤一行人。
這一晚上,風平浪靜,并沒有什麽變故。
想想也是,小黃縣那可是黑鴉衆的老巢之一,在這座縣城内,最起碼潛伏着數百名殺人不眨眼的黑鴉衆,若誰敢跑到這裏來滋事,那真可以說是活得不耐煩了。
次日大清早,在用過早飯後,趙弘潤按照計劃,領着各國使者們前往縣外的那些試驗田。
這次,負責随行講解的,乃是冶造總署的諸主事之一,鄭昭。
在帶着諸國使者參觀試驗田的過程中,鄭昭首先向這些使者們解釋了「試驗田」的由來、作用。
平心而論,參觀幾塊破稻田,自然無法讓各國的使者們産生什麽興緻。
直到鄭昭道出了這些試驗田的畝産,各國使者們這才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鄭昭,那表情仿佛是在質問:你故意逗我們吧?開什麽玩笑?怎麽可能會有如此高的畝産?!
而此時,鄭昭卻繼續介紹道:“……經過我冶造總署的研究,我方一緻認爲,稻田畝産,與以下幾點息息相關,首先是稻種是否飽滿,不可否認,幹癟的稻種亦能抽芽,但明顯不如包飽滿的種子長得好。其次是灌溉……諸位且看那條水渠。”
說着,鄭昭指向試驗田北邊的一條大概兩丈左右寬度的水渠,正色說道:“爲了這些試驗田,我冶造總署拜托了工部,特地征用民夫挖掘了一條直達大河的水渠,将河水引入此地,一勞永逸地解決了灌溉問題。”
諸國使者擡起頭來,忽然,他們發現在遠方靠近丘陵的一片低窪之地,似乎還有一片耕田,但奇怪的是,那片耕田卻不像這邊的耕田,并沒有種植什麽作物,這讓各國使者們感覺有點奇怪。
這不,魯公子興問道:“鄭主事,那邊的那幾塊田地,亦是隸屬于貴署麽?爲何不見有什麽作物?”
鄭昭擡頭瞧了一眼,點點頭說道:“是的,那也是我冶造總署征用的田地,之所以不種植作物,那是因爲那幾塊田地乃是「鹹土」。”
他口中所謂的「鹹土」,其實就是指「鹽堿地」,因土壤中蘊含鹽分過高而不适合作物生長,堪稱是劣田中的劣田。
但很遺憾的是,似這種劣田,在中原各國其實都并不少見,有的是天然形成,因地形與地下水的關系而使鹽分在土壤中大量堆集,不明究竟的農民花費巨大力氣開墾了田地,最終卻得到了一塊幾乎不能生長作物的田地;而有的則人爲造成,由于不當的灌溉,使得原本的優質田地,逐漸劣化爲鹽堿地。
“貴署莫非是在想辦法根治這類鹹土?”齊國上卿高傒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
在聽到高傒的話後,其餘各國使者亦下意識地将目光對準了鄭昭。
想想也是,縱觀中原各國,哪個國家國内沒有這種隻能擺着看的鹽堿地?事實上,非但每個國家都有,而且數量還不少。
倘若魏人有辦法根治這種鹽堿地,使其重新變成優質的、适合種植作物的良田,那可真稱得上是天下之福了。
在高傒的詢問下,鄭昭搖了搖頭,解釋道:“還在研究。……前兩年,我國工部的官員前往三川郡探查土質時,發現三川郡中部的「川中」,以及西部的「崤山」、「函谷」等地,存在着大量天然形成的鹹土,就如今探查的區域,鹹土就高達幾十萬畝。戶部與工部皆希望我冶造總署能想辦法根治這些鹹土。”
“可有什麽成效?”楚國的平輿君熊琥忍不住問道。
要知道,楚國境内的鹽堿地,可遠遠不止這幾十萬畝。
說起來,楚國雖然國土面積大,但很多土地都是未經開發、人迹罕至的窮鄉僻壤,尤其是楚西、楚中,充斥着大量茂密的原始叢林與沼澤地,以至于偌大的楚國,其實可耕種土地并沒有太多。
更糟糕的是,這個時代的農民普遍不懂得「育田」,往往會在同一塊田地上連續耕種幾年,在耗盡了土壤内的養分後,放棄這塊土地另外尋找适合種植的良田;同時,也因爲不科學的灌溉方式使得原本的良田劣化爲鹽堿地。
這使得楚國雖然年年開墾田地,但良田的數量始終不見有多少增漲——當然,事實上就算放眼整個中原,其實大多也是這種情況。
聽了平輿君熊琥的詢問,鄭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趙潤的表情,随即含糊地說道:“暫、暫時還沒、沒什麽頭緒。”
『老實人啊……』
趙弘潤暗自搖了搖頭。
事實上,魏國在根治鹽堿地這塊,已經有了不小的進展。
這得力于魏國有一位出色的國君——雖然魏國的官員對鹽堿地束手無策,但趙弘潤卻知道這種土地的劣化由來、以及相應改善這種劣質土地的辦法。
比如利用活水的「洗鹽法」。
但這個秘密,顯然不适合對各國的使者透露。
“鄭主事,再帶咱們參觀參觀前面的試驗田吧。”趙弘潤不動聲色地企圖轉移話題。
一聽這話,各國使者們心中更是明确:魏國肯定是想出了什麽根治「鹹土」的辦法,隻不過不願透露給他們而已。
這讓他們恨得牙癢癢,雖然他們也明白,就算換做是他們,也絕對不會如實相告。
鑒于魏國君主趙潤的‘不坦誠’,各國使者們隻能通過自己的眼睛去收集任何有關于這些試驗田的情報。
還别說,陸陸續續地還真被他們找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比如,雖然目前尚隻是三月初,距離春種還有些日子,但魏國的試驗田,卻以早早地耕地松土,并拌入了一些好似草木灰以及動物排洩物的東西,俨然是在爲即将來到的春日播種做準備。
而在這幾篇試驗田旁的小倉庫中,各國使者們亦發現了耕田用的犁具。
對此,魯國的老臣季叔仔細檢查了這種犁具,他發現,這種犁具比目前中原國家所采用的、源自于他魯國的牛犁更加優秀,顯然是魏國的工匠在他魯國牛犁的基礎上做出了改良。
再往前,諸人又看到了一片作坊。
這片作坊就建在那條水渠的旁邊,水渠邊還豎起着好幾個大水車,一看到這些水車與工坊,魯國老臣季叔心中就跳出了一個詞:水力作坊。
在征求過趙潤的允許後,季叔參觀了這些作坊。
正如他此前猜測的那樣,這些作坊,皆是利用水力、以機械代替人力的作坊,有的用來舂米(使稻谷脫殼),有的用來磨面,看着這些異常熟悉的水力器械,季叔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魯國。
要知道,魯國的墨家子弟,最是熱衷于‘兼濟天下’,他們時常無償幫助魯國的平民務農,并教他們如何借助水車、利用水力,來灌溉、舂米、磨面等等,這使得魯國境内到處都是水力運作的工坊,整個國家的農業基礎相當牢固。
而如今的魏國,似乎也在朝着魯國式農業的方向發展,并且,已經有了相當不俗的成績。
就比如那些借助水力的器械,雖然季叔出身三桓貴族,與墨門并無太大的瓜葛,但作爲負責魯國内治幾十年的老臣,他的眼光自然毒辣。
他一眼就瞧出,魏國的這些水力器械,絲毫不比他魯國的水力器械遜色。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情難以平複。
要知道,魯國在鍛造工藝方面,已經被魏國所趕超了。
如今的情況是:魯國打造的兵器魏國有能力仿造,而魏國所打造的兵器、魯國的工匠卻因爲不知具體的設計,對此束手無策。
而讓季叔出乎意料的是,原來魏國不單單隻是在鍛造戰争向兵器方面逐步趕超了他魯國,就連在農用設施上,亦在逐步追上他魯國。
『……不妙啊。』
看着魯國的老臣季叔皺着眉頭卻一言不發,各國的使者又不是傻子,心底皆忍不住嘀咕起來。
就連平輿君熊琥,亦忍不住暗自嘀咕了一句。
畢竟魏國太過于強大,就算是楚國這個目前的盟友,也會感到莫大的壓力。
尤其是像平輿君熊琥這類知曉楚王熊拓抱負,得知他楚國将「勵精圖治二十年、随後與魏國争雄」這個他們當代最終國策戰略的知情者。
而此時,似齊國上卿高傒、韓國的暴鸢、衛國的公子瑜等等,亦是不知該說什麽。
一個隻是軍力強盛的魏國,事實上并不足以讓中原各國驚懼,但是,倘若是一個非但軍力強盛、而且國力也強盛的魏國,那麽,就足以讓他們爲此憂心忡忡。
更糟糕的是,魏國近些年來的發展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仿佛這個國家根本不會走向歧途,一直在朝着最正确的方向發展。
一個從不犯錯誤的強國,這是多麽讓人絕望的一件事。
此後一個月,趙弘潤時不時地帶着各國使者們參觀梁郡一帶的各個城池,包括博浪沙河港、祥符港,一次次地打擊各國使者那愈發脆弱的心。
縱使是來自齊國的上卿高傒,此時也不敢再說齊國比魏國更殷富,因爲他發現,魏國如今聚集錢财的能力,已經絲毫不弱于齊國,而從綜合國力來說,齊國卻是落後魏國太多太多。
隻不過是十餘年光景,魏國就從曾經的二流國家,一躍成爲中原最強大的國家。
看着眼前那位個子不顯的魏國雄主,各國使者忍不住要爲各自效忠的君主發出一聲感慨:
與魏王趙潤生于一個時代,真乃此生之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