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趙冉、衛鞅等鹹陽貴族還未出城迎接的時候,趙弘潤就一邊與渭陽君嬴華、陽泉君赢镹、藍田君赢谪等人閑聊,一邊觀察着鹹陽的城牆。
鹹陽的城牆,真心是高,比魏國任何一座縣城都要高,足足有十幾丈、甚至将近二十丈高,而魏軍打造過的最高的井闌車是多高?
十二丈!
因此不得不說,鹹陽那高聳的城牆,對于任何一支企圖進攻的軍隊而言,都是一項非常嚴峻的考驗。
而這,也是渭陽君嬴華犧牲了六萬餘黥面軍都沒有攻陷豐鎬,武信侯公孫起率領十幾萬兵馬都沒有攻陷下邽的原因之一——豐鎬、下邽的城牆雖然沒有鹹陽這麽高,但好歹也有十幾丈的城牆,隻要不是攻、守兩方實力懸殊,否則,确實很難攻克這種城池。
通過趙弘潤的觀察,他發現,鹹陽的城牆,基本上都是用五尺長、三尺寬高的大型石磚修砌而成,且兩塊磚石間的縫隙極小,這種築造技術,讓趙弘潤十分懷疑秦國是不是也懂得了如何拌制水泥。
經過他的旁敲側擊,他這才知道,秦人早已懂得用石灰作爲建築材料的膠凝材料,距離水泥僅一步之遙。
沒辦法,八百裏秦嶺的礦藏實在是太豐富了,秦國在礦藏方面的底蘊,不是魏國這種境内沒有幾座山的中原國家可比的。
不過總得來說,秦國普遍還是貧窮,據趙弘潤所知,秦人建造鹹陽,花了整整十三年,動用了四十萬平民賤戶的勞動力,這讓趙弘潤暗暗搖頭:施工效率太低!
同樣的時間與同樣的勞動力,在目前魏國已有水泥的情況下,趙弘潤甚至可以建造一條圈住魏國全境的長城,或者在魏國國内最起碼七成的土地上鋪設道路網。
邁步進入城内,趙弘潤對秦國那『建築普遍宏偉』的評價,就立馬消失無蹤了,因爲在經過城門之後,他放眼城内的建築,普遍都是些很普通的土木建築的房屋,有的幹脆就是草屋,這讓趙弘潤感覺自己不是來到了秦國的王都,而是來到了一座小山村。
可能是注意到了趙弘潤的表情,大庶長趙冉低聲解釋道:“這裏是『賤裏』,是平民賤戶居住之地。”
趙弘潤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據他對秦國制度的了解,他感覺秦國的制度真的很奇怪。
一方面,秦國的階級制度像楚國那樣苛刻,将最底層的平民分爲『爵民』與『賤戶』兩種,爵民即是有爵位的庶民,比如軍功爵制中最初級的『公士』。
隻有擁有功爵的庶民,才能享受秦國律法的保護,縱使是秦國的上流貴族,也不能肆意傷害爵民、搶掠爵民的财物。
相對而言,不具備任何功爵的人,則稱作『賤戶』,地位與奴隸無二。
秦軍讓魏軍頗爲忌憚的黥面軍,有最起碼七成是這些渴望通過戰功提升社會地位的『賤戶』組成。
按照苛刻的秦律,賤戶沒有人身自由、不允許擁有土地、不允許擁有個人财物,也嚴令禁止賤戶與爵民通婚——如若出現這類事,則剝奪其中一方的爵民身份——不誇張地說,秦國在這方面比楚國還要苛刻。
但從另一個角度說,秦國又不排斥賤戶憑軍功晉升爵民、甚至是跻身貴族,甚至于,秦國還大力提倡。
秦國在這方面的開明程度,甚至比魏國還要開明,至少在魏國,平民哪怕獲得了貴族地位,短時間内也沒辦法真正融入老牌貴族的圈子當中。
但正是這種苛刻又開明的奇怪秦律,讓本來就民風彪悍的秦人,變得更爲崇尚軍功,人人都渴望在戰場上,通過不斷地獲取戰功,一步步提升社會地位,這就使得秦國搖身一變成爲了一頭猛獸,全民支持國家不斷地對外擴張。
魏國無懼戰争,而秦國渴望戰争,單單這句話,都足以表明兩國國民的心态。
當然了,所謂的『秦國渴望戰争』,指的是不斷打勝仗,隻要能打勝仗,取得足夠的戰争利益,無論是鹹陽還是國民,都會忽略掉在戰争中犧牲的人數,但倘若碰到魏公子潤這種一次又一次讓他們打敗仗的人,那秦人就呆懵了。
就像近兩次魏秦之戰,秦國什麽戰争利益也沒撈到,白白戰死了幾十萬人,這種無利可圖的戰争,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是不願意再繼續的。
沿着足足能并行十輛馬車的寬敞街道,趙弘潤一行人在趙冉與衛鞅的指引下,騎着馬深入城内。
在這條寬敞大街的兩側,各站着一排橫持戈矛的秦卒,約束着沿途所經過的小巷、民居中,那些相互擁擠在一起的難民。
很顯然,這條街道之所以如此寬敞,那是因爲秦卒将原本搭棚子住在街道上的難民驅趕到其他地方去了。
好在當初那些難民被迫離開豐鎬、下邽等城時,魏軍倒也沒有太過于兇狠地對待他們,更沒有肆意屠殺,這使得這些難民看待趙弘潤這些魏人時的目光還算冷靜,不至于像當初趙弘潤在攻打皮牢關前、經過一座曾被北一軍搶掠的城縣時,發生被當地一個小孩丢石子的事情。
不過總得來說,這些難民看向趙弘潤這些魏人的目光,還是充滿了不善與敵意。
從客觀來說,這就是魏秦雙方有意向聯姻的目的,通過兩國王族的聯姻,消除雙方——目前主要是消除秦民對魏人的敵意,誰讓魏軍都打到秦國本土了呢。
看着那些難民慘淡的神色與憔悴的面容,趙弘潤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畢竟他一向奉行『戰争讓平民走開』的原則,哪怕在攻打一個國家,也不會去迫害該國的平民,但是這一次,他默許司馬安屠殺了三川那些不願臣服于魏國的部落的平民,也将秦國的平民逐出了他們的家。
這究竟是因爲魏國或有覆亡之危導緻的焦慮,還是因爲六王叔之死導緻的遷怒呢?
趙弘潤心中亦有些茫然。
隊伍繼續朝着鹹陽宮而去,漸漸地,附近的建築變換了模樣,不再是普通的土房草屋,而是用磚石整齊砌造的宅子,而且越靠近鹹陽宮的府宅,其建築就越講究。
不難猜測,趙弘潤等人已經來到了鹹陽城内的貴族的府邸群,不過即便是這些考究的貴族府邸,相比較魏國的貴族府邸亦相差甚遠,秦國的貴族府邸,隻有一個特點:大!
除了大這個特點外,秦國的建築總體來說是非常簡單的,比如趙弘潤剛剛經過的鹹陽宮的宮門,那堵宮牆,它幹脆就是一堵牆,不像魏國大梁的汴京宮,宮牆外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山河景畫、花鳥魚蟲。
簡單實用,少幾分花哨多幾分牢靠,或許這也是秦國建築的特點。
但不管怎麽說,當趙弘潤等人來到鹹陽宮的主宮時,他們這些魏人還是被震撼了一下,因爲鹹陽宮内的宮殿普遍都是高台建築,尤其是主宮,地基就高達十幾丈。
爲此,極爲震撼玉珑公主還偷偷詢問秦少君,問那座主宮的地基原本是不是一座山丘。
當秦少君告訴她是聚土成台的時候,玉珑公主完全不能理解:爲何要多費力氣先磊一座高台,直接在平地上建造宮殿不好麽?
盡管無法理解秦人的文化觀,但秦國的高台建築,還是讓趙弘潤等魏人感到非常震撼,隐隐感覺有一股巍峨雄偉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邊四下打量着,趙弘潤一邊率先邁上石階,待等他登上這座高台後,他看到秦王囘身穿黑色王袍,腰系寶劍,負背雙手站在主宮的殿門外。
必須承認,縱使秦王囘僅僅是出殿閣相迎,也算是給足了趙弘潤面子,畢竟趙弘潤在魏國的身份算是臣,并非儲君,而秦王囘,卻是秦國的國君。
而在秦王囘的身旁不遠處,趙弘潤看到了他們魏國此番出使秦國的使臣,禮部尚書杜宥。
趙弘潤身後的諸人,無論是魏人還是秦人,此時皆識趣地停下了腳步,目視着趙弘潤獨自緩緩走向秦王囘。
而此時,秦王囘亦撇下了身後的卿臣與随從,獨自走了過來。
二人在相隔約一丈的距離下,頗有默契地停了下來,相互打量着。
看到這一幕,秦少君不禁有些緊張,因爲她很了解,秦王囘與趙弘潤,皆是那種不肯示弱于人的倔脾氣,她很擔心兩者會不會發生什麽沖突,畢竟據她所知,趙弘潤前一陣子可是曾率領魏軍兵臨鹹陽城下過的。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
“在下姬潤,拜見秦王陛下。”在近距離觀察了秦王囘一番後,趙弘潤拱手抱拳,直視着後者,微微躬了躬身。
平心而論,秦王囘對于趙弘潤施禮的動作不是很滿意,因爲後者從始至終都直視着他,仿佛是說:我向你施禮,隻是因爲你乃秦國的王。
秦王囘從未碰到過如此倨傲的年輕人。
但盡管如此,他臉上仍然露出了幾許笑容。
畢竟,哪怕是被禮數束縛,眼前這位險些将他秦國逼上絕路的魏公子,亦不得不執晚輩禮,這讓他心情莫名的好。
當然了,也就是趙弘潤,倘若換做别人如此倨傲地向秦王囘行禮,恐怕早被他一腳踹翻在地上了。
這個小子,有在他面前倨傲的資格!
“寡人已命人在殿内備好酒席,與潤公子暢飲。……請!”
“秦王陛下先請。”
在秦少君驚愕的目光下,秦王囘左手搭着趙弘潤的右腕,做出邀請的舉動,将趙弘潤請入了主殿。
别說秦少君,就連趙冉、衛鞅、渭陽君嬴華、陽泉君赢镹、藍田君赢谪等秦人,都感到非常驚訝:自家大王,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脾氣了?
而在衆目睽睽之下,秦王囘一邊邀請趙弘潤入殿,一邊時不時地回頭打量着這個後輩。
『……确實不錯。』
他在心中暗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