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無論太行山也好、太嶽山也罷,這個年代的深山,道路非常險峻難行的。别看從端氏到高狼,橫穿太嶽山南部山區仿佛隻有大概百餘裏的樣子,可這是兩地之間的直線距離,實際距離可能要翻個兩三番,否則也不會出現『望山跑死馬』的說法。
更要緊的是,這種深山山區根本沒有所謂的道路,全靠自行尋找方向,遇山開山、遇水搭橋,倘若遇到懸崖峭壁,要麽想辦法下去,要麽就隻能迂回尋找其他可行的道路。
而除了地形上的險惡,深山裏的毒蛇猛獸也是巨大的威脅。
再加上尋找水源非常不便,以至于隻要有選擇,尋常将領都不會樂意在深山行動,誰知道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裏,究竟潛藏着何等的兇險。
但是弟弟趙弘宣卻義無反顧地穿過太嶽山的南部山區,這讓趙弘潤感動之餘亦有種莫名的感慨:兄弟終究是兄弟。
“辛苦了。”
在當夜的簡易慶功事之後,當趙弘潤與弟弟趙弘宣坐在篝火旁時,趙弘潤終于将深藏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趙弘宣愣了愣,随即笑了一下。
隐約間,仿佛兄弟倆的隔閡煙消雲散,恢複了曾經的親密無間。
次日,大清早,駐紮在魏丘的肅王軍便離開魏丘軍營,前往昨日的戰場,清理倒在昨夜的敵我兩軍的屍體。
在魏丘肅王軍士卒們打掃戰場的時候,趙弘宣就跟在兄長趙弘潤身旁,目視着遍布整個戰場的屍骸。
當看到一具具肅王軍士卒的屍體被其同澤擡到一旁時,趙弘宣忍不住歎了口氣。
在旁,趙弘潤亦是沉默不語。
魏丘之戰,這是肅王軍自從進兵上黨郡以來,打得最慘烈、且自損兵力也是最多的一場仗,據初步估計,這一仗,魏丘兩萬鄢陵軍與商水軍總共陣亡了約六千左右,殺死韓軍約一萬四千人。
當趙弘宣得知這個陣亡數字時,驚地倒抽一口涼氣。
他這才切身體會到,他兄長趙弘潤麾下的軍隊,究竟是何等的強悍——兩萬魏軍,在魏丘被近四萬韓軍與兩萬餘韓國騎兵圍困近十日,最後抓住機會,以破釜沉舟的氣勢出動出擊,面對近四萬韓軍,打出殺敵一萬四千、自損六千的戰績,這是何等強悍且頑強的軍隊!
“這些将士們的遺體,會被送回商水麽?”趙弘宣問道。
趙弘潤沉默了片刻,最終幽幽說道:“将士們已決定,将這些同伴的骨灰埋在魏丘……”
聽聞此言,趙弘宣驚愕地看了一眼兄長,欲言又止,但最終,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因爲他知道,倘若有條件的話,他的兄長是必定會将其麾下戰死的士卒們的遺體送回商水,而不是任其埋骨于異地他鄉。
打掃戰場,持續了整整一日,一部分肅王軍負責收斂韓軍士卒們的屍體,他們将這些韓兵屍體身上的皮甲剝了下來,連帶着散落在地的長劍、韓弩,作爲此戰的戰利品。
不可否認,韓軍士卒的長劍還是非常不錯的,并不會比魏兵的戰刀遜色多少,因此,魏軍都很樂意将這種長劍作爲副兵器或者代替兵器。
至于韓弩,更是被魏兵妥善保管起來,畢竟肅王軍的刀盾兵,可沒有配置手弩,弄一把挂在腰上,回頭再弄幾支箭矢,刀盾兵們也算是擁有了遠程武器。
至于韓軍士卒們身上的輕甲,相信魏兵們純粹是抱着『有總比沒有強』的想法才收集的,畢竟這種牛皮縫制的皮甲,好歹也是具有一些防禦力的,再不濟日後回國後也可以賣掉換些錢。對于軍規禁止搶掠平民的肅王軍而言,清理戰場時就是士卒們收集戰利品的機會,不過考慮到肅王軍的撫恤與待遇非常高,因此對于士卒們而言,戰後收集戰利品,其實也就是一個傳統而已。
一套韓軍士卒的裝備能賣多少錢?要知道,肅王軍的士卒們,在幾場大規模戰争下來,一個個早已有了屋舍、有了田地,甚至還有幾隻羊,妥妥的富農階級。
清理戰場時的所得,充其量就是換幾個酒錢,聊勝于無罷了。
也正是因爲這樣,除了刀盾兵對韓弩感興趣,而弩兵對韓國長劍感興趣外,其餘像韓軍的士卒甲什麽的,純粹就是當收垃圾來收集的,畢竟肅王軍的甲胄可要比韓國士卒的輕甲優秀太多,且不說刀盾兵的重甲,總算是弩兵們相對輕便薄弱的甲胄,都要比韓國士卒的輕甲優秀。
大概幾個時辰後,韓軍士卒的屍體首先聚攏到一堆,又從附近的林子裏收集了些木頭、樹枝以及枯葉,用這些柴火将堆積如山的韓軍士卒屍體焚燒了。
在焚燒屍體的同時,魏兵在旁邊挖了一個深坑,待等那些屍體焚燒殆盡後,将骨灰移到坑中,這樣可以最大程度上防止屍體腐爛導緻的屍水污染土壤以及水源,防止瘟疫的發生。
至于肅王軍士卒們的屍體,都被魏兵們移到了魏丘,沒有馬車,士卒們幹脆就用擡的,用背的,畢竟皆是同生共死的胞澤,誰也不會去考慮血污,更不會去擔心别的什麽神神鬼鬼的事。
黃昏前後,約六千戰死的肅王軍士卒們的屍體,被魏兵們移到魏丘。
魏兵們在魏丘山上砍了好些林木,用木頭搭砌成巨型的篝火堆,将剝除了武器與裝備的肅王軍士卒們的屍體擺在篝火上。
當時,此戰幸存的一萬四千名肅王軍奇襲部隊士卒,皆圍坐在那幾對篝火旁,寂靜地送别這些戰死的戰友。
頃刻後,商水軍的副将翟璜以及鄢陵軍第三營的營将孫叔轲,各自手持火把,點燃了那堆巨大的篝火。
随後,他們二人退到士卒們當中,與其餘肅王軍的士卒一同坐在地上,靜靜地看着那幾堆篝火噼裏啪啦地燃燒起來。
而這時,趙弘宣忽然驚訝地發現,四周響起了一陣草笛聲。
“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
趙弘宣疑惑地朝着四周張望了幾眼,這才發現,在四周肅王軍士卒們盡皆坐下的情況下,約有大概數百名士卒仍然站着,神色肅穆地草葉吹響了一支柔美悠揚的曲子。
他心中納悶,有些想開口詢問,但是當瞅見兄長趙弘潤與附近的肅王軍士卒們一個個皆神情肅穆,他隻能将這個疑問深埋心底。
事實上,這是肅王軍獨有的傳統。
記得兩年前,在三川戰役時期,商水軍曾在雒城抵擋羯角部落的攻城時,曾遭到重創,損失慘重。
當時,初投魏國的商水軍士卒們感到很迷茫,迷茫于自己究竟是在爲什麽而戰,以至于當夜商水軍的氣氛很差,軍心都爲之動搖。
那時候,趙弘潤就用一枚草笛吹了一支曲子,鬼使神差地安撫了情緒激蕩的商水軍士卒。
從那以後,這件事就前後成爲了商水軍以及鄢陵軍的傳統,每當軍中出現戰死的将士時,其餘士卒都會用草笛吹響這支曲子,祭奠戰死的同澤。
因爲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
也正是因爲這是傳統,因此,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喧嘩,一萬四千名肅王軍士卒,都安安靜靜地聽着那支曲子,目送着犧牲的戰友在火中化成灰燼。
望着在場肅王軍上上下下兵将那神情肅穆的樣子,趙弘宣忽然明悟了,他終于明白,他兄長這兩支軍隊爲何如此強悍。
是因爲這支軍隊擁有了傳統?還是這些士卒們擁有了榮譽感?亦或是凝聚出了所謂軍魂的存在?
趙弘宣說不清楚,他隻感覺,仿佛有一個聲音正試圖使他明白:這就是一支強軍,一支虎狼之師的姿态。
沒有眼淚、沒有多餘的用于激勵士氣的言辭,軍中上下兵将心中并無迷茫,他們都清楚自己爲什麽而戰,爲什麽而犧牲,并且深知,所有的犧牲都是有意義的。
第一次,趙弘宣被友軍的潛在氣勢,壓迫地幾乎喘不過氣來。
曾幾何時,他很迷茫于北一軍該以哪支軍隊作爲榜樣,可眼下,他已不再迷茫,因爲他已經親眼目睹、切身體會,一支虎狼之師的姿态。
約一個半時辰後,篝火燃盡成灰燼,肅王軍的士卒們在旁邊挖了一個深坑,将那些戰死的同澤們生前的武器、铠甲,統統放置于坑中,随即,他們将戰死士卒們的骨灰傾倒入坑中,用土掩埋。
魏國最新式的武器、甲胄,就這樣被深埋在魏丘山腳下的坑中,但是趙弘潤毫不心疼——可能打造那六千套武器铠甲需要大筆的金錢,可那又怎樣?
在旁,北一軍軍師參将周昪看着這一幕,心下暗自恍然:那位肅王殿下麾下的軍隊,之所以有如此強大的凝聚力,這與主帥果然是分不開的。
他不由地心生感慨,某位肅王殿下,對其麾下的士卒,給予了一切士卒們想要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其麾下的士卒們,豈會不願爲其甘心效死?
『呵,相比較憧憬的對象,我家這位殿下,看來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啊……』
瞥了一眼身邊的趙弘宣,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些肅王軍的将士們,且時不時露出驚悟的表情,已猜到其内心所想的周昪,在心中暗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