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中書令蔺玉陽、中書左丞虞子啓、中書右丞馮玉以及大太監童憲,聽着那闊别多時的放肆大笑,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抹會心的笑容。
近幾代皇子中,唯獨這位殿下敢在垂拱殿如此放肆地大笑,可偏偏聽到這陣笑聲的衆人非但不感到反感,反而有種莫名的懷念。
『三年了……』
蔺玉陽放下手中的毛筆,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與同樣抱持着這般感慨的虞子啓對視一眼,臉上的笑容濃濃。
三年前,那位讓人頭疼不已的『八殿下』,如今已成爲功勳赫赫的『大魏名帥』,縱使是楚壽陵君景舍那等久享盛名的楚國名仕,亦不能使這位殿下敗退。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位殿下在做出了如此令人驚詫的功勳後,仍然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
『是的,赤子之心。』
蔺玉陽與虞子啓對視一眼,暗自偷笑。
因爲他們注意到,此刻他們魏國的君王,正面色陰沉地盯着那位殿下。
『這劣子……定是故意的!』
低頭看了一眼奏章上那一滴讓魏天子惱怒不已的墨汁,再看一眼眼前那個滿臉燦爛笑容的兒子,魏天子氣不打一處來。
平心而論,似此番這劣子協助齊王呂僖征讨楚國取得了大捷,按理來說魏天子應當敲鑼打鼓地組辦一場迎軍凱旋的儀式,既是爲了表彰眼前這個兒子,亦可以借此機會提高朝廷在平民心目中的威信。
可是自從前兩回眼前這個兒子絲毫未表現出對此的興趣,甚至一次又一次不配合朝廷的安排後,魏天子就懶得再管這種事了。
因爲他很清楚,就算他命人操辦地再盛大,眼前這個劣子也隻會将他的好心踩在腳底下,像這次一樣偷偷摸摸潛到皇宮,就隻是爲了吓他一跳,給他一個“驚喜”。
拜此所賜,“驚”魏天子倒是切身體會到了,可“喜”嘛,眼瞅着奏章上那一點刺眼的墨迹,魏天子心中浮現兩個字:未必!
『好端端的重逢,爲何總要弄得這麽……唉。』
面色陰沉地盯着眼前這個全然不将他老爹陰沉表情當一回事的兒子良久,魏天子搖搖頭,隻能敗下陣來。
事實上,有時候魏天子也感到挺無奈的,明明天底下父子溝通、聯絡感情的方式有很多種,可爲何他們父子二人,卻偏偏是這種呢?
魏天子很想問一問眼前這個兒子:作爲近二十萬魏軍的統帥,令無數楚人感到忌憚,你回家吓一吓你老子,果真有那麽大的樂趣麽?
不過最終魏天子還是沒問出口,因爲他很清楚,此舉無異于自尋煩惱,自己給自己添堵。
『這劣子,上輩子定是朕讨債的債主。』
搖了搖頭,魏天子輕咳一聲定了定神,随即平淡地說道:“弘潤,回來了?”
趙弘潤皺了皺眉,可能是他老爹的平淡反應不能使他滿足,或許他原本以爲他老爹會火冒三丈地蹦跳起來。
“啊,回來了。”倚在龍案上張望了幾眼擺在魏天子面前的奏章,趙弘潤随口說道:“上回父皇不是說,孩兒回大梁後沒率先來垂拱殿問安,這是對父皇的不尊重,因此這次兒臣回大梁後,馬不停蹄趕來垂拱殿……怎麽樣,比内侍監的密探都要快吧?”
最後一句,純粹就是調侃了。
“呵呵呵呵。”魏天子久違地感受到了心堵的滋味,有些不悅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大太監童憲。
盡管沒有開口說話,但童憲還是讀懂了這位陛下眼神中的意思:這是你内侍監的失職!
『無妄之災啊……』
老太監童憲亦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賜坐。”
僅僅片刻工夫,魏天子便已經平複了心情,望着兒子問道:“齊王呂僖……故去了?”
趙弘潤揮了揮手,遣退一名給他搬來凳子的小太監,示意他就這樣站着就好,同時,他口中說道:“是的,若不是發生這個變故,聯軍還在進攻楚國。”
“可惜。”魏天子聞言微歎一口氣,感慨道:“呂僖是一位難得的明君呐,比朕要出色。”
“可不是說嘛。”趙弘潤随口答應道,頓時噎着魏天子下半句話沒說出來。
『這劣子,一回來就給我添堵……』
本來隻是想自謙一下,恭維恭維已故的齊王呂僖,沒想到兒子接了一句,頓時就讓這句話變了味道,魏天子心中亦是郁悶。
他揮揮手不耐煩地說道:“行了行了,朕你也瞧過了,去凝香宮向你娘問安吧,沈淑妃一直記挂着你們兄弟倆。”
見魏天子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趙弘潤反而嘿嘿一笑,顯得有些得意。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還有一樁事要跟魏天子報備。
“父皇放心,兒臣馬上就走,不過臨走之前,兒臣有件事想與父皇商量。”說着,他便将他與魯國國主公輸磐決定興修『梁魯渠』的這件事說了出來。
“商量?你這是商量?”
魏天子冷哼兩聲,畢竟據趙弘潤所言,他與魯國國主已經談妥了大緻的事項,這算什麽商議?
純粹就是知會他一聲罷了。
“哪能呢,我與魯國國主商議地再多,最終不還得由父皇您拍案定論嘛。父皇不答應,兒臣哪敢僭越?……不過話說回來,『梁魯渠』的興修對我大魏有百利而無一害,相信似父皇這等明君,自然也瞧得出來。對吧,父皇?”
『……』
魏天子倍感無語地盯着眼前這個兒子,他心說:什麽話都叫你小子說完了,你老子我還能說什麽?
不過話雖如此,對于『梁魯渠』,魏天子的确抱持着莫大的興趣,因爲這不單單意味着他魏國可以加緊與齊魯兩國的貿易,同時也是魯國靠向魏國的有力證明。
而對此,殿内三位中書大臣亦抱持相似意見,皆認爲『梁魯渠』的興修有着重大的意義。
沉吟了片刻,魏天子開口問道:“弘潤,此事你與弘昭商量過了麽?”
“六王兄?”趙弘潤愣了愣,随即聳聳肩說道:“六王兄這會兒在齊國忙着打内仗呢。……等他解決了齊國的内亂,他自然會與魯國國主商量此事。”
齊國,隻要姬昭還在一日,就是魏國穩固的盟友,趙弘潤自然不會将齊國拉下。
不過他這話,卻是引起了魏天子的注意,畢竟齊國内亂的事,魏天子知曉的可不多。
“怎麽回事?”
“還能怎麽回事?”趙弘潤調侃般地說道:“無非就是齊王呂僖亡故前那一番托孤之言呗?”
說着,他便将當時的情況向魏天子說了一遍。
然而,魏天子在聽完後确實連連點頭:“好!弘昭做得好,君子不趁人之危,呂僖對他有恩,他感恩報恩,這才是大丈夫作爲。”
『切。』
趙弘潤暗自撇了撇嘴,他才不信他父皇這種場面話呢。
他很清楚,他父皇會這麽說的原因,是在于魏國根本沒有能力趁這個機會兼并齊國,畢竟他們魏國連宋郡這個爛攤子都還沒收拾,哪有什麽餘力去兼并齊國。
否則嘛,呵呵。
趙弘潤以五十步笑百步般地撇嘴輕哼着,畢竟,他前一陣子也有過想趁機兼并齊國的念頭,隻是後來仔細想想,覺得不太現實,因此作罷。
而此時,魏天子又問趙弘潤道:“弘潤,你覺得弘昭,能否在齊國站得穩?”
“應該可以的吧。”趙弘潤想了想,回答道:“不說六王兄有『臨淄田氏』的協助,又有國戚身份護身……僅憑六王兄的才智,就不是公子諸那幾個齊王呂僖不成器的兒子可以對付。”
魏天子沉思了片刻,随即點點頭說道:“好,梁魯渠的事,朕應允了。”說着,他轉頭對大太監童憲說道:“童憲,派人知會工部尚書孟隗,叫他于明日早朝上奏請此事。”
“是,陛下。”童憲颔首應道。
『工部尚書?孟隗?』
趙弘潤微微一愣,好奇問道:“孟(隗)左侍郎升官了?”
見魏天子依舊故意闆着臉沒有解釋的意思,童憲笑着回道:“回肅王殿下的話,今年年初的時候,原工部尚書曹稚曹老大人,便辭官告老了,曹老大人在歸故鄉前,推薦了左侍郎孟隗大人。”
“哦。”趙弘潤釋然地點點頭,随即稍稍感覺有些遺憾,畢竟對于原工部尚書曹稚,他對這位老大人有着諸般好感。
沒能來得及送别這位老大人,趙弘潤亦感到十分遺憾。
可能是猜到了趙弘潤的心思,童憲笑着提醒道:“肅王殿下,曹老大人本就是梁地人士,隻是不在王城而已,其兩位公子亦在工部當差。……肅王殿下若要與那位老大人叙叙舊,到南街找楊柳巷的曹府即是。”
“那感情好。”趙弘潤笑着點了點頭。
而此時,魏天子見趙弘潤與童憲聊得正歡,沒好氣地皺了皺眉。
他心說,這裏是垂拱殿,是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豈是供你們閑聊的茶館酒肆?
想到這裏,他揮揮手說道:“我兒還有什麽要事麽?……若無要事,且先退下去向你母妃問安吧,休要在這裏叨擾朕。”
“唔……”趙弘潤聽了這話左看右看,臉上流露出幾許不滿意,喃喃嘀咕道:“總感覺……不大盡興啊。”
“……”魏天子的面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
而殿内,蔺玉陽、虞子啓以及童憲,臉上亦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他們當然明白這位殿下那句『不大盡興』代表着什麽。
這意味着,這位肅王殿下對于他此番沒能惹毛他老子,感覺不太滿足。
陰沉着臉,魏天子用口型對眼前這個兒子下了最後通牒。
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