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之餘,項末深深望了一眼铚縣城門樓那位魏國的公子,目光變得尤其詭異。
畢竟趙弘潤方才親口承認,此刻他铚縣城内的糧草,有很大一部分是從宿縣運來的,也就是說,是本來屬于符離塞楚軍的軍糧。
趙弘潤攻陷了宿縣,占據了符離塞楚軍的糧食,如今再用這些糧食,堂而皇之來誘降符離塞楚軍,這份不知該評價爲無恥還是睿智的智慧,項末簡直難以直視。
要不是趙弘潤是正兒八經的魏國宮廷出身,貴爲魏王之子,項末真有些懷疑,對面這位究竟是不是一個專門賺昧心錢的黑心商人。
這也太狠了!
“……”項末繃着臉不說話。
而他身後數萬兵将們,他們此刻的目光,卻早已不在那座铚縣,而是在那上百個從城牆上吊下來的竹筐上。
在那些竹筐内,放滿了香噴噴的饅頭——哪怕是他們此刻處在上風口,其實聞不到那些饅頭的香甜氣味。
數萬楚軍士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暗自咽着唾沫。
要知道,自從項末率領着那五十萬大軍進駐房鍾之後沒兩日,項末便因爲房鍾縣糧食緊缺的關系,下令将麾下士卒們的口糧減半。
倘若用饅頭來計算,大概就是一名士卒原本一天可以領到四個饅頭,口糧減半之後,就隻有兩個饅頭了。『注:古時平民一天基本吃兩頓飯,這其實看該戶家庭的富裕程度的。若是有錢人家,比如貴族,還是一日三頓。』
更要命的是,前幾日軍中傳開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謠言的消息,說是數日後,上将軍将再次下令使每日的口糧減半。
再減半,那就隻有一個饅頭了,如今每日兩個饅頭都讓楚兵們處于半饑餓狀态,更何況是每日一個饅頭?
『怎麽辦?』
數萬士卒,此刻方寸大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名楚兵抛下了武器,沖向了铚縣城下。
見有人帶頭,數百名楚兵一湧而出,紛紛丢掉了武器,沖到铚縣城下,從那些竹筐内抓起饅頭,好似前世沒見過糧食似的,狼吞虎咽起來。
“這群混賬!”
在項末身旁,侍将俞骥見此勃然大怒,抽出了腰間的佩劍,作勢就要沖過去将那些兵卒當場斬殺。
可是他剛剛向前走了一步,就被一名項末的老親兵一把抓住了手臂。
那名老親兵嚴肅地說道:“不可沖動!……你若是傷了一人,上将軍便威望掃地了!”
俞骥聞言一愣,随即頓時明白過來。
可不是嘛,項末方才口口聲聲說,他不會去決定麾下五十萬兵将生死,可若是此刻,身爲項末侍将的俞骥,殺了那些意圖投奔魏軍的逃兵,這豈不是意味着,項末方才那一番話皆是謊言?
“上将軍……”俞骥六神無主地回頭看着項末。
而此時,項末正神色複雜地望着铚縣城門樓的趙弘潤,他依稀看到,這位魏公子的臉上,洋溢着濃濃的笑意。
他頓時就明白了:怪不得此子方才屢次稱贊他,贊他愛兵如子,原來是爲了堵死他的退路。
那數百名楚兵,是因爲饑餓使然,不得已而投奔魏軍,倘若項末依舊冷酷地下令誅殺,這算什麽愛兵如子?!
『原來陷阱在這裏……』
項末的臉上泛起陣陣苦笑,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說道:“若誰要去,就讓他們……去吧。”
說到這裏,他暗自歎了口氣。
因爲在他與那位魏公子姬潤二人間所展開的較量中,他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
雖說輸的原因,是因爲他手中無糧,軍心不穩,屬于非戰之罪,但不管怎麽說,他還是輸了。
『早知如此,方才就該果斷地撤離。』
項末自嘲地暗自笑道。
“将軍……”
見項末居然有意要放任那些楚兵,俞骥臉上露出濃濃驚駭之色。
他很清楚,這裏絕不隻是那數百人被那些食物所誘惑,更多的人,仍在觀望,觀察着上将軍項末對這件事的态度,倘若項末置之不理的話……
就在俞骥顧慮之時,身後數萬士卒見項末對眼前的那一幕視若無睹,膽子亦大了起來,其中有許多人索性一咬牙,丢下手中的武器亦跑出了陣列,毫不理睬身後千人将、兩千人将、三千人将等軍官将領的呵斥與怒罵。
僅僅眨眼工夫,铚縣城下便聚集了數千名楚兵。
在這些人中,來得早的,此刻正捏着好幾個饅頭狼吞虎咽,而那些來得遲的,就隻能眼巴巴地看着前者。
甚至于,還有一些楚兵居然仰頭向城牆上的魏兵讨要,氣得後者在心中大罵。
爲何?因爲那些竹筐内的饅頭,本是發給他們這些守城士卒的口糧,隻是因爲趙弘潤靈機一動,這才成了誘降楚兵的道具。
如此,也難怪許多魏兵在心中暗罵:還要?娘的,老子還餓着呢!
而此時,趙弘潤子在城牆上喊道:“願意投奔我軍的,每日皆有充足的食物!……願意歸降我軍的人,就地坐下,稍等片刻,不願意投奔我軍的人,就請自行離去吧。”
聽了這話,城下的楚兵們齊刷刷地坐倒了一片。
想想也是,他們當着數萬同澤的面,擅自離開隊伍,又吃了魏軍的糧食,哪有什麽臉面再回去?
不過,倒是有一撥人仍站着。
倒不是因爲他們不願意歸降,而是因爲城上的趙弘潤又發了話:“今日我軍隻招收五千人,那邊的那隊,暫且回去吧。……沒有關系,明日你們還可以再來投奔我軍。”
那些“多出來”楚兵們面面相觑,咬咬牙,隻好硬着頭皮,耷拉着腦袋又回到了項末的大軍隊伍中。
“這群混賬還有臉回來!”
見此,項末的侍将俞骥心中大怒,忍不住怒罵出聲。
但是這回,他并沒有沖動,因爲他已經想通了關鍵:這些士卒雖然當了一回逃兵,但也是因爲食物的關系,迫于無奈,因此,上将軍項末礙于他此前的那一番,并不能加害這些人,否則,便是出爾反爾。
不過雖然明白了此事,俞骥心中仍有些不解,忍不住詢問項末道:“上将軍,末将觀這些士卒,明日勢必還會來到铚縣,投奔魏軍,爲何那姬潤要多此一舉呢?”
“因爲他要這些士卒,将『魏軍收容降卒』與『铚縣有充足糧食』的消息,傳到房種那近五十萬軍隊中去……”項末歎了口氣,神色複雜地說道。
聽聞此言,俞骥驚地倒吸一口冷氣,驚聲說道:“此子居然有這般大的胃口!……将軍,你既然已看破那姬潤的詭計,可要盡早制止啊!”
“制止?怎麽制止?将這些人殺了?還是驅逐軍隊?”項末苦笑着反問了一句。
俞骥愣了愣,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上将軍,在這件事上什麽都不能做。
可能是猜到了俞骥心中的想法,項末歎了口氣,頗有些苦澀地說道:“算了,想投奔魏軍的人,就讓他們去吧,正好可以減輕我軍的糧草壓力,也可以去掉一些本來就意志不堅定的士卒……”
聽着這句飽含着濃濃言不由衷意味的話,俞骥識趣地沒有再說話。
他隻是回過頭,将铚縣城門樓上那個年輕且單薄的身影,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這個與齊國的田耽一同攻克了铚縣,逼死了吳沅的仇人,太厲害,厲害到縱使是上将軍項末,在對方面前也占不到絲毫便宜,反而吃了大虧。
『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與田耽,爲吳沅報仇!』
攥緊了拳頭,俞骥暗暗說道。
而此時,項末亦是深深望了一眼铚縣,再無任何遲疑地轉過身去,頗有些心灰意冷地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全軍……撤退!”
數萬楚兵,默不作聲地撤離了。
并非是因爲他們今日士氣滿滿而來反而吃了敗仗,畢竟在攻城戰期間,他們的傷亡并不嚴重。
問題是在戰後,那五千餘名同澤居然因爲食物反而投降了敵人,這好比是給了這數萬楚兵沉重一擊。
他們忍不住瞧了瞧左右四鄰,眼眸中閃過絲絲不信任:今日的同澤,明日會不會就成爲了敵人呢?
當日,項末率領那數萬士卒返回房鍾。
期間,他有意繞開了汾陉軍的駐守位置,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多走一兩日路程,這才返回房鍾。
而待他離開铚縣一帶後,趙弘潤遵守他的承諾,将城外的五千餘楚兵放入了城内,并且将他們打散,安插到城内的守軍當中。
他并不擔心這些士卒惹出什麽事來,畢竟,這些人當着楚國上将軍項末與數萬兵将的面,公然投奔他魏軍,已然回不去了。
那些因爲超過了五千之數而被遣回項末軍中的千餘楚兵也是一樣:項末雖然礙于他說出的話,不至于加害這些士卒的性命,但是,項末也不會再信任他們。
之後幾日,幾乎每日皆有楚兵從房鍾偷偷溜出來,來到铚縣投奔魏軍,魏軍一概收納。
短短幾日内,趙弘潤便收容了數萬楚兵。
考慮到安全問題,趙弘潤任命南門陽執掌這支軍隊,渡過浍河去支援鄢陵軍與商水軍。
這場仗由趙弘潤與楚國上将軍項末的初次交鋒,最終以趙弘潤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期間,還搭上了一個固陵君熊吾,以及他麾下八萬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