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着遠方的孟山,汾陉軍的大将軍徐殷頗有些感慨地暗自說道。
想他徐殷作爲魏國僅有的幾位大将軍之一,坐鎮魏國的西南邊陲十餘年,本該是起到鼎柱般的作用,可是,立功心切的他,卻幾乎讓他們魏軍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尴尬處境。
想到這裏,徐殷便不由有些面紅羞慚。
年過四旬的老将,居然給一位年紀尚且隻有十六歲的後輩扯後腿,這實在是一件很讓人尴尬的事。
但在尴尬羞愧的同時,徐殷亦感到一種莫名的被信任的感覺。
爲何?
因爲趙弘潤并沒有直接了當地告訴他楚軍的詭計,更沒有強硬地要求他徐殷立刻終止對孟山的攻打,這位肅王殿下的應對非常溫和且讓徐殷感動:這位肅王殿下,他在派來兩萬鄢陵軍鼎力支持的同時,以『不确定的态度』,委婉地提醒他『楚軍可能有詭計』的判斷。
是的,趙弘潤在讓晏墨轉達的話中,就透露着這樣一個訊息:他隻是懷疑楚軍有詭計,但并不确認,希望徐殷加以重視,早做防範。
而這,正是徐殷感動的地方,因爲趙弘潤并沒有指出他判斷上的失誤,且給予了他糾正的機會。
這已是一種變相的袒護。
而歸根到底,徐殷能得到這份殊榮,多半也是因爲他曾是魏天子身邊的宗衛出身,是趙弘潤按照規矩應該喊一聲叔叔的将領,否則換做旁人,恐怕就不是這樣了。
再比如三川戰役期間的砀山軍大将軍司馬安,若非司馬安也是魏天子身邊的宗衛出身,就憑他屢次拒不聽從當時身爲主帥的趙弘潤的将令,就足以讓趙弘潤動用戰争期間身爲主帥的特殊權利,革除前者的職位。
因爲是自己人,所以要偏袒。
眼下的徐殷,就是被趙弘潤這種『給予自己人的偏袒』給感動了。
而這份感動,也使得徐殷終于能将滿腦子的立功心思暫時抛卻,冷靜下來,分析眼前的這場戰事。
終歸是坐鎮汾陉塞十幾年的大将軍,待等徐殷冷靜下來之後,他當即便察覺了幾處不尋常。
首先,就是趙弘潤對楚将鬥廉的判斷。
這一點徐殷亦十分認可,因爲在仔細思忖之後,徐殷亦不相信一個會預留伏兵的楚将,會是那種仿佛狂妄到要憑五千多名楚軍擊潰他們五萬餘魏國的莽夫。
而其次,就是眼下呈現在他徐殷眼前的這場孟山之戰。
楚将鬥廉很高明——暫時還不知設這個局的是否是鬥廉,姑且就認爲是他——他故意給予了汾陉軍希望,将尺度把握地相當好,這就讓汾陉軍的将士們産生了一個錯覺:隻要他們再加把勁,就能攻克眼前這座孟山楚營,爲他們魏軍攻打相城掃除一個障礙。
可事實上呢?
汾陉軍出動了蔡擒虎的『西衛營』與鄧澎的『東衛營』,這整整兩個營總計一萬名将士,猛攻了大半個時辰,卻使得戰況仍然保持在『隻要魏軍再加把勁就能攻克孟山楚營』的程度。
這就不對了!
因爲在約一個時辰之前,當那楚将鬥廉在他們魏軍面前搦戰的那會,這支楚國的正軍,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實力,雖然不能說很差勁,但明顯不如汾陉軍。
這就是這樣一支比汾陉軍“差勁”的楚軍,換了一個交戰的場所,立馬就變了一副模樣,與汾陉軍打得平分秋色。
是,汾陉軍的确是側重于防守的軍隊,進攻性不強,遠不如砀山軍,但此刻的徐殷,明顯還是能感覺到,在那約一個時辰前的試探交鋒,這支楚軍多半是故意示弱了。
爲何示弱?
很簡單,因爲要将魏軍勾引到孟山,讓魏國将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在這座『很有可能當日攻下』的孟山楚營,而放棄原來穩步的戰略——在原來的位置紮營。
明明有機會奪下敵軍的軍營,爲何還要多費力氣自己建座軍營?
相信天下将領在遇到這種情況時,多半都會産生這樣的念頭。
而如今看來,楚将鬥廉就是通過這種辦法,讓魏軍無心自己建造軍營,而來搶奪這座孟山楚營。
可最根本的問題就在于,楚将鬥廉既然想出這招,那麽顯然就有把握讓魏軍無法真的攻克孟山楚營,而這樣一來,五萬五千魏軍就會陷入一個更加尴尬的處境:他們苦戰了一個白晝,到最後卻白費力氣。一旦夜幕降臨,當楚軍舒舒服服地在孟山楚營裏歇息、吃飯的時候,魏軍,就隻能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在四周幾乎沒有任何防禦設置保護的環境下,心情緊張地度過戰争爆發後的第一個晚上。
兩軍交戰期間,軍營究竟起到什麽作用?
那是一種防禦,更是一顆能夠讓軍中士卒心安的保障,讓後者不至于在安歇前攥着武器緊張地擔心,會不會在睡夢中被突然殺過來的敵軍砍掉首級。
毫不誇張地說,倘若魏軍将士果真是在這種焦慮的心情下度過了第一個晚上,那麽明日,魏軍的戰鬥力與士氣勢必會大打折扣,這等同于吃了一場敗仗。
首戰失利,還要再建造軍營,不出意外的話,魏軍至少要頹靡十日,一直到等到他們的魏營建造完畢,才能挽回士氣。
可問題就在于,搶到了先機的楚軍,會如此輕易地讓魏軍建起營寨麽?
由此可見,徐殷與其麾下大将蔡擒虎此番孤軍深入,這個判斷上的失誤其實是非常緻命的。
若是要穩重些,徐殷這個時候就該撤兵,回到商水軍所在的位置,與後者一同建造軍營,重整士氣。
但他并沒有這麽做,因爲趙弘潤将兩萬鄢陵軍派到他身邊,無異于是給了他一個訊息:孟山交給你,你負責将它攻克,其餘的,本王自會解決。
而這些,就是徐殷之所以感慨那位肅王是一位難得的帥才的原因:有謀略、有遠見,又懂得袒護部下。
這樣一位優秀的主帥,豈會得不到部下的擁護?
要不是徐殷是魏天子的宗衛,是早已旗幟鮮明的『皇權黨』,不可能再偏向諸皇子勢力,否則,恐怕他也會忍不住投入『肅王黨』,成爲其中的一員。
『真不可思議……八殿下的韬晦與權謀,仿佛已經要超越當年的陛下了……真乃國家之福!不過,如此優秀的肅王,爲何卻無心皇位呢?』
徐殷心中不覺有些可惜。
不過這個念頭隻是在他心中稍稍一轉,便瞬息消逝,畢竟以他的立場,可不合适涉及這種敏感的話題。
『還是先想想如何攻克這座孟山楚營吧……』
徐殷定下神來,聚精會神地注視着遠方的孟山。
當他将心思投注到這件事時,他的嘴角便忍不住露出幾許莫名的笑意。
因爲他能肯定,眼下孟山山頂上,那位叫做鬥廉的楚将肯定是心情萬分焦慮。
爲何?
因爲這位楚将的妙計,并沒有成功勾引到這一帶所有的魏軍,仍有兩萬商水軍停留在東北二十裏外。
而從方才他徐殷撤下蔡擒虎的西衛營,可楚國依舊沒能奪回楚營營門這一點來看,那楚将鬥廉顯然是決定『按兵不動』,沒想将殺招早早地亮出來。
而這,就給了徐殷戲耍孟山楚軍的機會。
不,不能說是戲耍,确切地說,是反過來利用楚将鬥廉那『在沒有引誘到所有魏軍前仍不想暴露』的心理,先緩緩對孟山的攻勢,讓鏖戰至今的汾陉軍喘口氣,旋即,以雷霆之勢強攻孟山,攻克這座軍營。
“傳我令,叫鄧澎的東衛營撤下。……請屈塍将軍的鄢陵軍接替進攻事宜。”
“是!”
片刻工夫後,汾陉軍的将領鄧澎率領麾下軍卒退了下來,而由鄢陵軍的公冶勝、左丘穆兩位将領接替了對孟山的進攻。
如此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後,公冶勝、左丘穆二人率領麾下軍隊撤下,再由左洵溪、華嵛率領麾下軍隊接替。
憑借着這種車輪戰的戰術,孟山這邊的魏軍,在徐殷的合理調配下,皆保留着足夠的體力,并且,也經曆過了一場充其量隻能算是熱身的戰事,可以說是『手感正熱、士氣正足』,正處于一個最能發揮應有水準實力的狀态。
而反觀孟山半山腰的楚軍,卻因爲楚将鬥篷不想過于暴露底牌,并沒有采用似徐殷那般車輪戰的輪換戰術,以至于那邊的楚軍,體力早已跌到了一個很糟糕的地步。
而事實上,楚将鬥廉也看出了這一點,但他沒有辦法。
雖說他爲了保證孟山楚營這個誘餌不會被魏軍攻克,而在孟山藏了更多的兵卒,可他卻不敢輪換,畢竟一旦暴露了『孟山駐紮有重兵』的真相,那麽針對魏軍的誘敵戰術鐵定就要泡湯了。
倘若因此使得山腳下的魏将徐殷看出了破綻,當機立斷地撤軍,那麽,他們此前投入的心力、那些爲此犧牲的士卒全部就沒有了意義。
“拖!”
打斷了中年副将提議他輪轉作戰士卒的建議,楚将鬥廉擡頭望了一眼已在西邊天空的太陽,咬了咬牙說道:“無論如何,不惜代價拖到夜暮……”
“藏兵洞裏的……”
“一兵一卒都不許輕動!……大局爲重!”楚将鬥廉面沉似水地說道。
他恐怕是沒有想到,他楚軍的戰術,早已被趙弘潤所看穿,并且,山腳下的魏将徐殷,亦在得到趙弘潤提醒之後,反過來利用他鬥廉的心理,徐徐蠶食着半山腰楚軍的士氣、體力,以及那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
而一旦時機成熟,待等徐殷下令總共的時候,恐怕這場孟山之戰的勝負,已非是鬥廉事先藏起來的那些楚軍可以左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