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垂拱殿的内殿,魏天子與俨王爺面對面地坐着,從旁僅有大太監童憲躬着身子伺候着,那些小太監,皆在魏天子的暗示下,讓童憲給遣退了。
兄弟二人對坐喝了半盞茶,這時,魏天子才率先開口問道:“昨晚朕派人送到宗府的消息,宗老們可是知情了?”
魏天子口中的『宗老』,即族老,也就是姬姓趙氏宗族的長老,那是就連魏天子與趙元俨都得恭恭敬敬喊一聲叔伯、甚至是叔公的族中長老,地位超然。
别看如今是趙元俨操持着宗府的大小事務,但真正碰到像今遭這樣攸關的大事時,還得由那些位宗族的長老來決定。
“臣兄已禀告諸位宗老,目前諸位宗老仍在議論這件事。”趙元俨眉頭微皺,神色肅穆地言道:“終歸這件事……茲事體大。”
說罷,他摸了幾下茶杯的外壁,忍不住皺眉問道:“消息可靠麽?”
魏天子用異樣的眼神望了眼二兄,哂笑道:“那可是老六親眼所見。”
“話雖如此……”趙元俨徐徐吐了口氣,微微搖着頭說道:“老六性情輕佻,玩世不恭,實在很難讓我完全信任他……”
魏天子搖了搖頭,伸手拿起茶壺替二兄續了些茶水,淡淡說道:“似這等要事,老六斷然不會信口開河。”
“唔。”趙元俨似乎是被說服了,舉杯喝了一口茶水,旋即注視着魏天子,不動聲色地問道:“陛下是何打算?”
魏天子似笑非笑,态度難以揣摩。
在旁,大太監童憲感覺殿内的氛圍似乎逐漸朝着讓他無法承受的沉重所演變,他連忙走了過來,堆笑道:“老奴去爲陛下與王爺添壺茶水。”
事實上,壺内的茶水至少還有一半,但魏天子與趙元俨皆沒有阻攔的意思,前者放下了茶壺,後者微微點了點頭。
很顯然,他們的談話,并不想讓他人聽到,哪怕是童憲這名受到魏天子信任的大太監。
童憲匆匆地離去了。
而此時,魏天子這才淡淡說道:“陰戎不會借道,若要強行穿過三川郡,勢必會與陰戎結怨。……在此時與數十萬陰戎開戰,并不明智。”
“事實上,得穿越的不止是三川郡,還有秦嶺……”趙元俨頓了頓,皺眉說道:“秦嶺之人,未必還像數百年前我趙氏先祖們向東遷移時那麽熱情。”
“何必『未必』?攻打隴西的,不就有秦人一份麽?”魏天子淡淡說道。
他倆所說的秦人以及秦嶺之人,指的就是居住在秦嶺附近一帶的氏族,一支論曆史古老毫不遜色『姬姓』的『嬴姓』氏族。
根據宗府内所保存的文獻記載,當初姬姓趙氏一族向東遷移的過程中,曾得到過『嬴姓』的幫助,甚至于,亦有一小部分姬趙氏族人選擇留在了秦嶺,與嬴姓一族通婚,作爲兩族友好的象征。
然而,那已是數百年前的交情了。
一百多年前,随着魏國攻滅了梁國與鄭國,國家發展重心朝着氣候溫和、土地肥沃的中原靠近,西戎中的一支『陰戎』從河東的西北(非魏國領地)向南遷入三川,與魏國發生了一系列的沖突之後,魏國便從此失去了通往西邊的通道,無論是隴西的姬魏氏,還是秦嶺的赢姓一族,從此幾乎就再沒有了聯系。
對于與陰戎的戰争,宗府的文獻記載地并不多,因此有很多人猜測,當時魏國正在與韓國争奪上黨,無暇顧及身背後,以至于被陰戎鑽了空子。
韓國可不同于梁、鄭等小國,在魏國逐漸強盛的同時,韓國亦變得愈加強盛,兩國據說打了六十餘年,終于在趙弘潤他爺爺時期,大概五六十年前,爆發了天下震驚的『魏韓上黨戰役』。
在那場戰役中,投入了數千輛戰車,十幾萬大軍,企圖一鼓作氣擊敗韓國的魏國,卻被韓國的騎兵打得滿地找牙,十餘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經此一戰,魏國元氣大傷,非但無力再與韓國争奪上黨郡,就連三川郡的陰戎,魏國也是無力再行驅趕,無奈之下在成臯建造了一座關隘,防止陰戎趁虛而入,不得已将三川郡絕大多數的土地拱手讓給了陰戎。
如果說『房陵之敗』讓魏人的曆史中銘刻了對巴人的憎恨,那麽『上黨之敗』,就代表着魏人對韓人的敬畏,畢竟上黨之戰,韓人是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擊敗了魏人,當魏人敗地無話可說,不像巴人,是在魏人向東遷移的過程中,非但沒有像秦嶺的嬴姓一族那樣給予幫助,反而趁火打劫。
魏人對韓人的敬畏,就跟楚國敬畏齊國、尤其是齊王僖一樣。
哪怕是幾十年後,魏國逐漸已恢複元氣,但在面對韓國時,難免會某些草木皆兵的意思。
這不,前一陣子韓國隻是派了幾支騎兵在山陽縣溜達了幾圈,非但山陽的燕王弘疆與南燕的大将軍衛穆立馬就做好了應戰的準備,并且當即将這個消息傳遞給大梁,讓魏天子心情煩悶。
在這個時候抽兵去支援隴西,說實話魏天子并不認同。
事實上,趙元俨亦不認同。
别看他好幾次訓誡趙弘潤顧念同族之情,但說到底,這裏所謂的同族,指的是姬姓趙氏一族。
遠在隴西的姬姓魏氏一族,說實話,離當代的魏人實在太遙遠了。
倘若魏國強盛的話,出手幫一幫魏氏那個曾經的“大哥哥”也無妨,可問題就在于魏國目前處在韓國與楚國之間,靠着與齊國聯盟才能在中原立足,實在沒有什麽餘力去支援遙遠的隴西魏氏。
但問題就在于,姬趙氏不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隴西的姬魏氏被外族覆滅,畢竟兩者同出一支,倘若魏國坐視不理的話,國家威望難免會受到影響。
“說服魏氏向我大魏遷移麽?”
趙元俨逐漸把握到了魏天子心中的考慮,但這個看似不錯的方略,事實上也存在着諸多隐患。
正如趙弘潤也曾想到的,使隴西的姬魏氏向魏國遷移,放棄隴西那片貧瘠的土地,将其拱手讓給羌人與秦人,這或許能讓這兩個外族對姬魏氏網開一面。
可姬魏氏遷到了魏國,趙氏與魏氏的地位又将如何安排呢?
要知道,趙氏是從魏氏中分出來的,屬于分支,可偏偏在趙氏又是魏國的統治皇族。
若将魏國皇權移交給魏氏,趙氏一族勢必不肯;而讓魏氏屈居于趙氏之下,哪怕三五年内魏氏一族不會有什麽想法,但等他們在魏國紮根下來,勢必心中會有所不滿:你們趙氏明明隻是我魏氏的分支,憑什麽反而要我們屈居你們之下?
當這個矛盾變得逐漸尖銳,楚國『芈』、『屈』兩個氏族的内亂就是前車之鑒。
魏天子與趙元俨對視一眼,仿佛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無奈。
有些不中聽的話,隻能爛在心裏,爲了大局着想,哪怕魏國這邊的局勢再是困難,也隻能派遣援軍,除非他們想在魏史中留下不光彩的一筆。
“将元佐召回大梁吧。”
沉吟了半響後,趙元俨建議道。
聽聞此言,魏天子的面色微微變了變。
趙元俨口中的『元佐』,乃趙元俨的弟弟、魏天子的三兄,南梁王趙元佐,是他們這輩兄弟中唯一一位被魏天子外封爲王的王爺。
南梁,那是什麽地方?
那是颍水郡與三川郡的交界,同時也是魏國如今國境線的一部分,同時被陰戎、楚國以及陽翟到汾陉塞的城牆防塞所包圍,是一片連陰戎與楚國都懶得來攻占的土地,且人煙稀少,可想而知這片土地是一個什麽情況。
因此說白了,南梁王趙元佐不過是被魏天子流放在外罷了,空冠王号。
“你是說,讓元佐去領兵前往隴西麽?”魏天子神色莫名地看着趙元俨。
趙元俨面不改色,正色說道:“陛下心中也清楚,元佐乃是領兵、用兵的奇才,陛下之所以将他流放在南梁,不也是舍不得殺他麽?”說到這裏,他擡頭望向魏天子,微微歎息道:“陛下,您登基繼位已一十七載,元佐也已被流放在南梁整整十七年……如今我等子侄輩逐漸長大成人,曾經兄弟阋牆那一幕,也該告以終結了。”
魏天子聞言沉思不語,看得出來,他對他三哥趙元佐十分忌憚。
見此,趙元俨又低聲勸道:“若陛下肯重用元佐,無論是當初的汝南君熊灏,還是前一陣子的暘城君熊拓,根本不足爲懼!”
魏天子沉默不語,閉着眼睛沉思了好一陣子,這才幽幽問道:“他……這些年在做什麽?”
趙元俨聞言繃緊的面色微微松弛了幾分,歎息道:“據臣兄所知,元佐這些年來在南梁耕讀,除了翻閱、鑽研兵法外,就是種些蔬菜、瓜果,安分守己,十七年來,皆是如此。”
說到這裏,趙元俨頓了頓,鄭重地強調道:“若當真無法避免與陰戎、甚至是秦人、羌人開戰,陛下會用得上元佐的,他一人,就抵得上十萬精兵吶!”
足足思忖了有小一刻,魏天子這才睜開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就将他召回大梁吧!”
“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