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在趙弘潤眼中倨傲地絕不低頭的暘城君熊拓,以及甚至有膽量敢在魏國王都大梁出言挑釁的固陵君熊吾,在聽到那位齊将田耽一聲嘲諷似的“滾蛋”後,竟然真是陰沉着一張臉離開了紫宸殿。
唔,應該說,除了以那位真正爲了将魏國拉攏到他們楚國陣營一方而來的使節黃砷爲首的談判團,來意不純的某些位楚人,比如熊拓與熊吾,皆退場離開了紫宸殿,在幾名禮部官員的安排上往暫時提供他們居住的驿館去了。
原因就在于,那位叫做田耽的齊國将領,加入了原本隻屬于楚、魏兩國的談判。
真正意義上的外交談判。
而對于這種枯燥的談判,他并沒有什麽興緻,因此,當六哥趙弘昭邀請他離殿時,趙弘潤也欣然離開了那個屬于外交範疇的戰場。
因爲闊别了大半年,因此,趙弘昭想回他曾經的寝閣雅風閣看一看。
對此,趙弘潤樂意陪同。
而在前往雅風閣的途中,趙弘潤好奇地詢問那名齊将田耽的底細,他很想知道,這位齊國的将軍爲何會讓楚人如此畏懼。
而對此,趙弘昭微笑着反問了趙弘潤一個問題:“去年的戰事,弘潤你花了多少時日,攻克了多少城池,擊潰了多少楚軍?”
趙弘潤聞言愣了一下,隐約猜到了六哥問這句話的用意,輕笑着說道:“耗時大概五個月吧,攻克了楚人十八座城池,擊潰楚軍十六萬。”
“厲害,厲害。”趙弘昭笑呵呵地恭維了兩句,旋即用調侃的口吻說道:“不過,田耽将軍曾經用了兩倍于你的時日,攻克了三倍于你的楚國城池!”
“一年?五十四座?”趙弘潤震撼地瞪大了眼睛。
趙弘昭露出了幾分微笑:“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四座城池!”
『真的假的?那豈不是得七天就攻陷一城?』
趙弘潤臉上流露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而見此,趙弘昭笑着問道:“想知道他在那年内擊潰了多少楚軍麽?”
回想起方才在紫宸殿内,暘城君熊拓與固陵君熊琥在聽到“田耽”這個名字時猛然色變,甚至于他們身邊的護衛還不顧一切地抽出了護身的刀劍,趙弘潤很理智地搖了搖頭。
因爲他感覺,一旦他真的詢問了,眼前這位六哥嘴裏吐出的數字,很有可能會打擊到對那場大捷仍有些沾沾自喜的他。
“六哥什麽時候到的大梁?”趙弘潤很無恥地岔開了話題。
趙弘昭聞言捉狹地望着趙弘潤,旋即,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了幾分,略帶幾分惆怅地說道:“今日才回大梁,不過,我在滑縣居住了半月左右。”
『滑縣?』
趙弘潤微微皺了皺眉,要知道滑縣距離大梁并不遠,坐馬車可能僅僅隻有一日路程,可爲何六哥卻要在滑縣居住了半個月?
忽然,趙弘潤心中微動,試探着問道:“六哥在等楚國的使節?”說到這,他好似又想到了什麽,更具針對性地問道:“難道,六哥是想破壞我大魏與楚國使節的這次會面?”
“……”趙弘昭沉默了。
他,默認了。
見此,趙弘潤心中明白了:這位六哥與那名叫做田耽的齊将恰巧在今日禮部接待楚國使節的時候在紫宸殿突然露面,這并非是巧合,很有可能是這位六哥有意安排的。
至于爲何,瞧瞧方才熊拓與熊吾兩個素來不對付的兄弟倆,在瞧見那田耽後皆陰沉着臉離開,其緣由也就不難猜測了。
“爲何?”趙弘潤皺皺眉,着實有些不能理解:“爲何要破壞魏楚言和?在我看來,無論齊國還是楚國,我大魏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坐視齊楚兩國相互攻伐,才更有利于我大魏本國利益,爲何六哥……要偏袒齊國?”
說到最後這句話時,他的語氣稍稍有些加重了,因爲他覺得,他六哥的這個舉動,并不能使大魏獲得最大利益。
而對此,趙弘昭輕歎了一聲,苦笑道:“這是我的私心……”
『……』
趙弘潤瞥了一眼趙弘昭,有些陰郁地閉上了嘴。
二人默默地走到了雅風閣,而此時,趙弘昭的宗衛長費崴早已在雅風閣殿外恭候。
趙弘昭望了一眼趙弘潤,便邁步走入了殿内。
“并沒有什麽變化呢……”
在望了一眼殿内所懸挂的那許許多多出自自己手筆的書畫後,趙弘昭抒發着感慨。
而在他身後,趙弘潤一言不發,因爲他感覺,這位六哥,似乎與半年前有些不同了,至于哪裏不同,趙弘潤說不上來。
此時在雅風閣内,盡管它的主人已有半年未曾居住在此,但是,殿内那些小太監們,依舊每日兢兢業業地打理着,在清理灰塵的同時,确保殿内任何一件事物皆保持原來的面貌。
“殿下?”
“殿下!”
而在瞧見趙弘昭後,殿内那些小太監們紛紛湧了上來,看得出來他們都很激動,就如同方才趙弘潤在紫宸殿内乍然瞧見趙弘昭時一樣。
趙弘潤溫文爾雅地朝着每一名小太監點頭微笑,同時溫和地吩咐他們道:“替我泡一壺茶。”
“是,是。”
衆小太監激動地奔向偏廳,完全沒有考慮過隻是泡一壺根本不需要那麽多人。
“坐,弘潤。”趙弘昭轉身對趙弘潤說道。
“……”趙弘潤依舊沒有說話,默默地在前殿的一處褥墊上跪坐下來,他的目光,仍時不時地瞥向趙弘昭。
趙弘昭坐在了趙弘潤對面。
可能是注意到了趙弘潤的沉默,趙弘昭微微歎了口氣,回顧身邊的宗衛長費崴道:“費崴,去請夫人。”
“是。”費崴抱抱拳,轉身走向内殿。
而聽聞此言,趙弘潤不解地皺了皺眉。
『夫人?什麽夫人?』
趙弘潤有些錯愕,要知道,他的這位六哥,并未婚配,哪來的什麽夫人?
然而沒過多久,費崴便指引着一位衣裝明顯不似魏服的美貌女子,徐徐來到了前殿。
“嫆姬,過來這裏坐。”
趙弘昭輕輕拍了拍身旁的墊褥。
“是,夫君。”那位美貌的女子,盈盈走到趙弘昭身邊,如同她口中的夫君那樣,跪坐在墊褥上,用一雙琉璃般美眸好奇地打量着趙弘潤。
而這時,趙弘昭便指着趙弘潤微笑着介紹道:“嫆姬,這位便是爲夫的八弟,去年率領兩萬五千我大魏浚水營士卒,打敗了楚國暘城君熊拓的肅王。”
“嫆姬,拜見肅王。”那位恬靜而美貌的女子,盈盈朝着趙弘潤低頭一拜。
『……』
趙弘潤張了張嘴,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亦拱手行叔嫂之禮:“弘潤見過六嫂。”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一會兒後,茶水送上,隻見那位美麗年輕的齊國女子在親自替趙弘潤與她夫君趙弘昭倒了一杯茶後,便識趣地行禮離開了。
趙弘潤目送着此女袅袅離去,可待等他将目光投向曾經敬重的六哥時,他嘴裏難以自控地帶上了幾分嘲諷:“聯姻,怪不得!”
趙弘昭苦笑着歎了口氣,沒有辯解什麽。
見此,趙弘潤也沒了興緻,在沉默了片刻後,問道:“齊王僖的女兒?”
趙弘昭默然地點了點頭,随即喝了口杯中的茶水,在猶豫了一陣子後,他開口了:“沒有你想象的那般不堪。……她,是個好女人。”
可能是注意到了趙弘昭眼中的掙紮與羞慚,趙弘潤心中一軟,他忽然想起了眼前這位六哥曾經的恩情:這位六哥,曾在他發動對楚戰争的時候,爲了确保他們大魏的利益,默默地犧牲自己,心甘情願前往齊國爲質,隻爲說服齊國與他們大魏達成聯盟。
想到這裏,趙弘潤收起了臉上的冷漠,笑着調侃道:“看來,齊王僖很看重你啊,六哥。”
趙弘昭有些吃驚于弟弟語氣的突然改變,他自然能明白其中的緣由,因而眼中流露出幾分感激,不過在提到齊王僖的時候,他的表情顯得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知該如何評價,正如弘潤你所見,那位齊王,将他平日裏最疼愛的女兒許配給了我,并且,還任命我爲齊國的右相……”
『右相?』
趙弘潤滿臉不可思議地望着趙弘昭,要知道據他所知,齊國宮廷仍沿用雙相的制度,即任命左相右相統籌舉國上下大小事務,其權柄,要遠遠高過大魏的六部尚書。
“你……你在齊國仕官了?而且還是右相?”趙弘潤瞪大着眼睛瞅着趙弘昭。
“是啊。”趙弘昭苦笑了一聲,說了一句讓趙弘潤不能理解的話:“比起養馬的馬夫,終究還是右相這個職務較爲體面,不是麽?”
聽聞此言,趙弘潤顧不得去計較那什麽馬夫與右相,皺眉問出了他忽然升起于心中的疑團:“你……還得去齊國?”
趙弘昭端着茶杯的動作微微一頓,隻見他緩緩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上,目光坦然地望着趙弘潤,語氣複雜地說道:“待我與嫆姬拜見過父皇與母妃,我便要離開大魏,回齊國去。……這是我對齊王的承諾。”
“……”趙弘潤張了張嘴,良久後低聲問道:“是暫住,還是……一直就呆在齊國?”
趙弘昭聞言沉默了片刻,惆怅地說道:“可能……”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不過趙弘潤卻聽懂了。
不出意外的話,待這次他六哥趙弘昭離開了大梁,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