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撤退之前,楚将宰父亘卻命令麾下步兵進行最後一次推進。
在推進至魏營内魏兵的射程範圍内時,宰父亘令幾名千人将一手高舉白旗,一手舉着盾牌,在魏營前方來回搖旗示意。
見此,魏營營牆上的魏兵們不由地停止了射擊。
『……』
負責指揮魏兵的魏将宮淵亦擡手示意附近的魏兵暫停射擊,他目不轉睛地望着那幾名高舉白旗的敵将。
楚軍當然不可能是舉白旗投降,那幾面白旗所代表的,僅僅隻是這支楚軍承認了這場戰事的戰敗,要求魏軍允許他們收斂屍體罷了。
這是自古以來兩軍交戰時不成文的規定:當一方軍隊舉白旗承認戰敗,并要求收斂戰死的屍體時,另外一方則不許趁機進攻。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不成文規定流傳下來,最早據說是因爲一場瘟疫。
據說,曾經有兩個國家的軍隊在野外作戰,打得十分激烈,有許多的士卒在戰争中戰死,由于戰役的時間拖延地極長,倒是戰死的兩軍士卒的屍骸出現了腐爛發臭迹象,導緻了當地爆發了一場瘟疫。
結果,在這場瘟疫中喪生的兩國軍民,人數遠遠超過那場戰役的陣亡人數總和的數十倍,險些使方圓千裏絕迹。
自那時起,兩軍交戰時,雙方兵将便心照不宣地開始履行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勝者收斂戰場屍體,無論敵我雙方,都必須焚燒或就地掩埋,不許暴屍于荒野,更不許随便丢棄在水源附近。
而随着後來儒家思想開始遍布各個國家,『仁』的思想逐漸改變或完善這條不成文的規定:若戰敗方舉白旗,希望收斂己方戰死的兵将,勝者方應遵從仁義,默許對方的要求,而不應當趁機攻擊。
這也正是魏将宮淵及時下令停止攻擊的原因。
然而在魏将宮淵身旁,衛驕、呂牧二人卻似乎并不懂得這條不成文的規定,見主将下令停止攻擊,不解地問道:“将軍爲何下令停止攻擊?……難道将軍真相信營外的楚軍會投降?”
宮淵搖搖頭,淡淡說道:“那幾面白旗,并非是楚軍想要投降的意思。”說着,他便将那幾面白旗的真正含義告訴了衛驕、呂牧二人。
衛驕、呂牧二人恍然大悟,頓時回頭觀瞧。
果不其然,隻見在營外,唯一對他們魏營有所威脅的那些長弓手兵陣,已逐漸向後退離。而那些仍在徐徐向前推進的楚國步兵,卻隻是将盾牌舉在身前,一步一步地朝着魏營走來。
“不會有詐吧?”
衛驕忍不住嘀咕道。
宮淵聞言搖頭說道:“楚人再怎麽狡詐,也不會在這種事上耍詐,若他們真敢這麽做,必定會被天下人所不齒,到時候我大魏亦或是齊、魯兩國再與楚國交兵時,再沒有人會相信楚人……相信楚人明白什麽叫做因小失大。”頓了頓,他繼續說道:“更何況,楚軍的長弓手已經撤退了,沒有那些長弓手的壓制掩護,單靠這些步兵,就算抵達了槍林那一帶,也奈何不了這座軍營,沒事。”
衛驕、呂牧二人這才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
而此時,趙弘潤見營牆上的魏兵普遍都停止了攻擊,心下納悶,遂與工部左侍郎孟隗一同上營牆來瞧瞧究竟,因此來到了宮淵等人所在的位置。
“怎麽了,宮淵将軍,爲何下令停止攻擊?”
“肅王殿下。”聽到趙弘潤的聲音,宮淵回頭瞧了一眼,連忙拱手抱拳施禮,随後将方才的那一幕向趙弘潤解釋了一番。
“舉白旗要求收斂戰亡的兵将屍體?”趙弘潤狐疑地瞅着營外徐徐而來的楚兵,皺眉說道:“依我看,恐怕是爲了回收那些武器與甲胄吧?”
宮淵聞言聳了聳肩,畢竟他也清楚暘城君熊拓麾下還有三萬從他們魏營釋放出去的原熊琥軍士卒,因此也不難推測,楚将宰父亘之所以懇請收斂戰死兵将屍體的目的。
“不能進攻麽?”趙弘潤皺眉問道。
宮淵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苦笑說道:“倒也不是就一定不能進攻……不過,這樣做有失道義,或許會遭人诟病……”
趙弘潤聞言皺了皺眉,沉默不語。
所謂的道義,可以理解爲是當世的輿論,無論是對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衡量标準,關系着世人的看法,以及與别的國家的外交,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其實說得也就是這麽一回事。
沉思了片刻,趙弘潤吐了口氣,釋然道:“罷了,就讓他們将屍體連帶着武器裝備都帶回去吧……暘城君熊拓多半打算将這些戰死的楚兵的裝備分發給那三萬熊琥軍,哼,未見得會如他意。”
平心而論,趙弘潤是不情願任由楚兵們以收斂戰死兵将屍體爲借口,順道将那些武器、铠甲也回收,不過這件事既然上升到了國家的道義層次,他也不敢輕易造次。
不過一想到這些武器、裝備暘城君熊拓十有八九會分發給那三萬熊琥軍士卒,他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畢竟在他估算中,那三萬熊琥軍士卒在回到楚營後有多半可能會與熊拓麾下的軍士發生矛盾。
若是那兩支楚軍相安無事地相處着,那趙弘潤隻有自認倒黴,可若是那三萬熊琥軍士卒與熊拓軍的士卒爆發過矛盾,那麽如今那些人得到了兵器、甲胄,萬一兩支楚軍再發生些什麽摩擦,相信那場面必定會十分精彩。
事已至此,趙弘潤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而此時,楚将宰父亘所率領的大軍仍在向前推進,可待等大軍距離那片槍林僅二十餘丈遠時,所有的步兵們都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唯有一營五千名楚兵仍在舉着盾牌一步步走向魏營。
很顯然,宰父亘也是考慮到魏軍的反應,因此沒敢讓全軍都前往搬運屍體,以免讓魏營内的士卒産生誤會。
隻見在魏營營牆上衆多浚水軍魏兵的密切注視下,那五千名楚兵頂着頭皮,雙手舉着盾緩緩來到那片槍林附近,讓他們送了口氣的是,魏營内的魏兵們并沒有趁機攻擊他們,隻是舉着機弩對準着他們,防備着他們耍詐而已。
見此,那些楚國步兵們也沒敢造次,老老實實背起地上的同澤的屍體,轉身便返回大軍所在。
五千名步兵,盡皆如此。
而待等這五千名楚國步兵來回幾趟搬空了長槍林那一帶的屍體與武器,企圖穿過那片槍林繼續搬運魏營營牆腳下那些屍體時,終于有一名浚水軍的千人将忍不住了,一把奪過附近一名弩手手中的機弩,扣動了扳機。
隻聽嗖地一聲,那枚從機弩射出的弩矢直接釘入了一名楚兵身前的地面上,整杆弩矢插在地上微微顫抖。
“到此爲止了!……若再敢向前,立殺之!”那名千人将怒意濃濃地威脅道。
趙弘潤與宮淵轉頭望向那名千人将,卻見那千人将正對着身旁一臉擔憂之色的魏兵猶憤憤不平地罵着:“怕什麽?我又沒射殺他們,犯什麽軍規?!……這些楚狗殺我大魏軍民時,可曾遵從過什麽道義?!”
見此,宮淵張了張嘴,仿佛想呵斥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而趙弘潤則是面無表情地思索着。
他并不認爲那名千人将有什麽說錯的地方,可問題在于,楚國可以不在意他們在國與國之間的輿論或口碑,但是大魏卻不能不在意。
就拿趙弘潤來說,不可否認,他心中一直抱持着報複楚國的心思,但那頂多隻是讓楚國蒙受巨大的損失罷了,難道說,待等他有朝一日反攻到楚國境内時,他也學楚人的戰争方式一樣,縱容麾下的士卒去燒殺搶掠?
那與楚國的那些熊氏王公貴族又有何區别。
『算了……還是回帳想想下一步吧,經過這一仗,暘城君熊拓應該不會再強攻我軍營寨了。』
與宮淵打了聲招呼,略有些疲憊的趙弘潤自顧自回帥帳去了,畢竟以所謂的道義說服自己不趁機射殺那些楚兵,反而讓他們将屍體連帶着裝備都搬走,這種事他其實也無法接受,索性眼不見爲淨。
楚軍,終于徐徐撤退了。
因爲那名千人将的威脅,營牆腳下的那些楚兵的屍體,那些楚兵們最終也沒敢來搬運。
而楚将宰父亘倒也不在乎那麽寥寥數百人的武器裝備,見大部分戰死的兵将屍體與武器皆已回收,便當即下令了全軍撤退。
這一仗,楚軍損失了将近一萬七千名士卒,而其中有至少一萬五千人是步兵,可想而知在這場仗中楚軍步兵的消耗都多麽的巨大。
然而,當暘城君熊拓聽到了這個傷亡數字後,他卻并不滿意。
并非是因爲傷亡人數過多,而是這個傷亡數字,還未達到他給予宰父亘的三萬人的标準。
這不,當宰父亘等将領一回到營寨,熊拓便将這些個将領叫到了帥帳,沉着臉質問緣由。
宰父亘與子車魚是相處多年的同僚,因此并沒有推卸責任,隻是默然不語。
見此,子車魚抱拳向熊拓說道:“公子,此事不關宰父,是末将逼迫他下令撤兵的,因爲末将針對當時的戰況判斷,再行強攻也難以攻克那座魏營,隻是增添無謂的傷亡……與其白白消耗兵将的性命,還不如想想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暘城君熊拓聞言氣樂了,心說要是有别的法子可以嘗試,本公子還會叫那些兵将去白白送死麽?
可就在他拿眼睛瞪着子車魚時,卻見子車魚抱了抱拳,低聲說道:“若公子不計兵将的傷亡,末将這裏倒是有一策,可以嘗試一番。……若順利的話,則那座魏營形同虛設;可若是不順利的話,數萬兵将頃刻間喪生……”
“……”熊拓張了張嘴,望着子車魚滿臉的嚴肅竟一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