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麾下大軍的步兵們中出現了逃兵,宰父亘絲毫也不感覺奇怪。
雖說楚國對于逃兵的事後懲罰相當重,可即便如此,讓他們去攻打一座幾乎不可能攻克的營寨,那些軍中的步兵們還是難免會選擇逃跑,尤其是當有人率先帶頭的時候。
法不責衆嘛。
若是在以往,宰父亘多半會滿腹憤懑,對此咬牙切齒,隻等着事後回到己方營寨後,将那些帶頭逃跑的士卒逐一揪出來處死,以儆效尤。
但是今日,他卻默然無言,仿佛根本就沒有看到前線步兵的潰敗之勢。
其原因在于,至今爲止前線的步兵傷亡已太過于沉重,而讓人嗟歎不已的是,那巨大的步兵傷亡,幾乎沒有得到什麽相應的收獲。
要知道截止于當前,楚軍的先鋒步兵傷亡人數已近乎萬人,屍體在對過的魏營外側越堆推高,尤其是在長槍林的那一帶,仿佛已堆砌出了一道完全由楚兵屍骸所築成的掩體,足足高達半丈。
那鮮血,更是染紅了這片土地,使得遠遠望去,魏營外的地面俨然就是一片赤血澆灌之地。
而在付出了如此沉重的傷亡代價後,楚軍的步兵們有什麽收獲麽?
沒有!
他們至今沒有一名士卒成功攀登上魏營的營牆。
面對這一慘劇,别說前線的楚軍步兵們已毫無戰意,就連宰父亘自己都逐漸喪失了攻克這座魏營的信心。
按照常理來說,久攻不下,就應當暫時退兵,再想别的良策。
可宰父亘卻久久沒有下達全軍撤退的将令,原因沒有别的,隻是因爲目前的傷亡人數還未達到暘城君熊拓所定下的“硬性目标”,整整三萬人罷了。
“攻!繼續向魏營進攻!”
宰父亘下達了最新的命令。
可事實上,他已不對能否攻克眼前那座魏營報以何等期待。
因爲在他看來,魏營的防禦布置随着時間的推延已變得越來越防固。比如,回射向他麾下那一萬名長弓手方陣的箭矢已越來越多,已逐漸使那些長弓手們蒙受了不低的傷亡。
而那些魏營内緊急趕制的抛石車,數量也逐漸達到了三四十架,雖然這三四十架抛石車給那萬名長弓手所造成的直接傷亡并不嚴重,但是它們的震懾力,卻要遠遠超過數以千計的魏國長弓手。
最直接的體現是,爲了躲避被那些抛石車所抛射的巨大泥塊砸死的慘劇,那一萬名長弓手們,已逐漸開始規避這種由魏營抛射出來的泥塊。
這是好事麽?
不!這在宰父亘看來根本就不算是什麽好事。
因爲,哪怕有一名長弓手成功規避了魏軍抛射石所抛射的泥塊,但是這件事所直接造成的影響,卻是讓該名士卒附近一小塊位置的楚兵們都無心再用弓矢壓制魏營裏的魏兵。
因此從将領的看待角度來說,士卒們規避泥塊的做法,要比直接被砸死一兩名士卒更加嚴重,畢竟因爲那幾名士卒的關系,使得附近那一小塊位置的士卒們出現了陣型上的混亂。
要知道陣型一亂,就保不準會出現士卒們擠攘踐踏的事發生,這可遠比直接傷亡更加嚴重。
“踏踏踏——”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宰父亘轉頭瞧了一眼,望見大将子車魚正策馬疾馳而來。
宰父亘皺了皺眉,因爲他已經猜到了這位同僚的來意,畢竟前不久,他便連續兩次無視了子車魚派傳令兵過來懇請撤兵的建議。
果不其然,大将子車魚策馬來到了宰父亘身邊,低聲對後者說道:“宰父,撤兵吧,再打下去,也不過是增添無謂的傷亡罷了……沒有攻城器械,我軍是無法攻克這座魏營的!”
宰父亘的目光依舊投向前方的戰場,聞言沉聲說道:“子車,你也是清楚熊拓大人的命令的,莫要使某爲難。”
子車魚自然明白所謂的『熊拓大人的命令』指的是什麽,聞言皺眉說道:“話雖如此,可似這般無謂地增加傷亡,于戰局何益?……你難道沒注意到麽?前方的步兵已陸續逃亡。你應該明白,在我大楚,對逃兵的懲罰極其殘酷,士卒們輕易是絕對不敢逃跑的,但凡戰場上有士卒逃亡,那就意味着這場仗已毫無勝算……”
宰父亘默然不語,事實上子車魚所說的這些道理他都懂,隻不過礙于暘城君熊拓的命令,他不能夠于眼下就選擇撤退。
想了想,他惆怅地歎息道:“莫要使某爲難,子車将軍……”
聽到那一聲『子車将軍』,子車魚面色微微變了變,張張嘴幾番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一陣喧嘩驚呼。
宰父亘與子車魚二人擡頭觀瞧,這才發現有一支魏人的騎兵從魏營的西側繞了出來,向那一萬名長弓手展開了偷襲,成功借助馬力的沖刺速度,殺入了長弓手們的陣型中。
子車魚仔細瞅了兩眼,估算着那支魏國騎兵的人數。
兵力不多不少,不到千騎。
“還不撤兵麽?”子車魚斜眼瞥了一眼宰父亘,冷冷說道:“千騎之兵,足以攪亂近萬的長弓兵陣型……”
話音剛落,就聽宰父亘淡淡說道:“區區千騎而已,哪怕那裏盡是長弓手,要圍殺這支魏騎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會付出至少五倍的傷亡!”子車魚接過話茬,亦冷冷地回道:“别忘了,我軍就那麽一萬名長弓手,若是爲了狙殺那支魏騎而傷亡過半……我軍便更加沒可能攻克這座魏營!”
宰父亘聞言默然不語,畢竟子車魚說的确實是實情,就拿這場攻打魏營的戰事來說,不說幾乎,根本就是全部仰仗那一萬名長弓手,才能使魏營内的魏兵出現傷亡,若沒有這支長弓兵,單靠步兵去攻打那座營寨,那簡直就是讓楚國的士卒前往送死,而且還是沒有任何回報的白白送死。
正因爲如此,眼下楚軍中的長弓手可要遠比步兵金貴地多,畢竟每一名長弓手都是日後攻打這座魏營的有利保障。
望着那一萬長弓手兵陣沉思了片刻,宰父亘長長吐了口氣,終究歎息道:“罷了,就按照你所言吧。……不過在此之前,某還是得讓步兵們完成最後的使命。”
子車魚聞言一愣,随即好似想到了什麽,皺了皺眉:“某親自帶領一支步兵去驅趕那支魏騎,若有機會将其圍殺,那更好,若不能,則将其驅逐也罷。你這邊……”
說到這裏,子車魚看了一眼宰父亘,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自顧自策馬走了。
不多時,楚将子車魚便率領麾下步兵兵陣前往支援那近乎一萬名的長弓手,在勒令他們徐徐後退的同時,使麾下的步兵們構築起防線,以阻擋那近千的魏騎趁機順勢殺來。
那近千的魏騎,正是浚水營大将軍百裏跋所率領的八百名騎兵,他遵照趙弘潤的吩咐,待等那一萬名楚國長弓手因爲魏營營牆上的魏國長弓手回射,以及營内許多抛石車的抛彈而導緻局部陣型出現了一些混亂時,便率領着那八百騎兵趁機殺了過來。
不得不說這次偷襲很成功,原因就在于那一萬名楚國長弓手們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魏營南面營牆那邊,并沒有人提防魏營内還會殺出一支人數不少的騎兵,以至于百裏跋率領着那八百輕騎有驚無險地殺入了那一萬名楚國長弓手的方陣。
可惜好景不長,楚人的反應很快,沒過多久,便有一名楚将率領一支步兵構築起了防線,并下令使在防線前的長弓手們向左右繞行。
先前百裏跋因爲麾下騎兵人數不多的關系,并不敢太過于率軍深入,隻是來回在那長弓手兵陣的邊緣地帶突殺而已,如今楚兵們構築起防線,這就使得百裏跋的那八百名騎兵與那塊地方多達三千的楚國長弓手們,立馬拉開了距離。
在一支弓手部隊前被拉開距離,這可是極其緻命的。
『那楚将是何人?那附近的楚軍都聽他的調遣,這統率力不俗啊……』
百裏跋并不清楚那是楚軍大将子車魚親自率步兵構築防線,因此暗暗納悶這位楚将無以倫比的統率力。這不,明明被他所率的騎兵殺地望風鼠竄的楚國長弓手們,在聽到了子車魚的呵斥與命令後,竟逐漸變得有條不紊起來,一改方才的狼狽鼠竄,整整齊齊分做兩隊,繞過了那道楚軍步兵所組建的防線。
見此,本有心擴大戰果的百裏跋立馬撥轉了方向,率領着麾下八百騎兵順勢往西北方向撤退。
因此若是他貪心不足,仍打算尾銜那些長弓手繼續追擊的話,那些楚軍步兵防線後嚴正以待的弓弩手們,就會讓他明白,爲何弓、弩曾被譽爲史上最卑鄙的戰争武器發明。
因此,無論是爲了麾下八百名騎兵着想,還是爲了自己的性命着想,百裏跋都不敢再繼續追擊,爲了躲避來自對面楚軍的箭矢射擊,他隻好帶着率領下的騎兵們,緊急繞了一個大彎,待等迅速離開楚軍長弓手們的射程之後,再計較究竟是繼續在旁窺視,準備伺機偷襲,還是見好就好,返回魏營。
但無論如何,他此行率領騎兵殺出營寨的目的是達到了,因爲那一萬名楚國長弓手兵陣已逐漸向後方撤退,而這支長弓手一撤,就意味着楚軍已放棄了繼續這場仗的打算。
楚軍,終于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