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何相叙照舊到垂拱殿協助魏天子審批章折。
平心而論,他并不怎麽認可孫兒何昕賢與玉珑公主的事,畢竟據他所知,玉珑公主的母妃蕭淑嫒是曾在天子心中留下芥蒂的女人,就看這些年玉珑公主在宮内并不受寵,便知天子對蕭淑嫒乃至蕭家都懷恨在心。
他何家迎娶了玉珑公主,這豈不是自找麻煩麽?
但是礙于孫兒苦苦懇求,何相叙也沒有辦法,于是在垂拱殿時一直尋找機會準備試探試探天子的口風,看看這件事最終能否辦成。
從衆多的章折中挑出較爲敏感的,何相叙将其呈遞到了龍案上,他尋思着究竟該如何向天子開口。
可沒想到,天子見他站在龍案旁久久不回座位,心中也是納悶,笑着打趣道:“何相叙,朕怎麽瞧你今日魂不守舍的?怎麽,知曉天命了?”
聽了天子的打趣,何相叙笑了笑:“臣這把老骨頭,或許還能再熬幾年。”
“哈哈。”天子哈哈一笑,顯然是也看出這位心腹大臣有什麽事要跟他聊,于是一推龍案上的章折,酣暢地伸了伸懶腰,纾解一下久坐之後的酸痛。
“咳。……陛下莫失龍儀啊。”大太監童憲在旁小聲地提醒道,畢竟身爲天子,在臣子面前露出這種伸懶腰的舉動,也是不妥的。說得嚴重點,這叫失天子之儀。
要知道,童憲身後的兩名内侍監的司禮小太監,可是會記錄天子每日的言行,或有可能寫入正史,作爲後人評價這位君王的考量,因此,不得不鄭重對待。
“朕纾解一下筋骨還要被你說?”魏天子沒好氣地撇了一眼童憲,笑罵了一句。
不得不承認,大魏天子平日裏絕對稱得上是一位開明的君主。
童憲苦笑了幾聲,何相叙亦陪着笑了兩聲。
活動了一下筋骨,魏天子顯然覺得舒服了許多,笑着問何相叙道:“說罷,究竟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何相叙想了想,說道:“陛下知道的,老臣有一個孫兒……”
“何昕賢。”魏天子打斷了何相叙的話,笑着說道:“朕知道他,新科會試第三名。……說起來,你那孫兒的文采,朕至今記憶猶新……相叙,你可莫要怪朕将狀元與榜眼給了旁人啊。”
何相叙聞言笑着回道:“陛下有意提高寒門士子效忠朝廷的熱誠,用心良苦,老臣又豈敢抱怨?……終歸我大魏并非全然靠世家才能撐起來的,的确有必要提高寒門士子對我大魏的熱誠。再者,那寇正與駱瑸的文章老臣也看過了,老臣那孫兒差他們可不是一星半點。”
“唔。”天子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你能這麽想就好。……待過些日子,朕提拔何昕賢進六部,你知會賀枚一聲便可,此事朕允了!”
“多謝陛下。”何相叙拱了拱手,婉言謝絕道:“不過老臣的那個孫兒,他有意三年後再考,定要奪得狀元之位。”
“哦?”魏天子聞言有些意外,點頭贊許道:“有志氣!不愧是我大梁的年少俊傑!”說到這裏,天子忽然一愣,好奇問道:“方才你說你孫兒怎麽了?”
“是這樣的,舍孫昕賢今年已一十又八,老臣着緊他的婚事,然而那小子竟說已有心慕的女子……”
“嚯嚯。”魏天子笑了:“有意思……他看上了哪家的女兒啊?朕給他做主。”
“是……一位公主。”何相叙硬着頭皮回答道。
“哦?”魏天子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古怪之中帶着幾分笑意:“瞧上朕的女兒了?不會是在端陽節文德殿的時候吧?”
“這個老臣也不清楚。”何相叙賠笑了兩聲,不過見天子并不反對,他心中也是稍稍松了口氣。他心說:果然我何家是足夠資格迎娶公主的。
“何昕賢……唔,這個小子不錯。”天子點了點頭,問道:“是朕哪個女兒啊?”
“是玉珑公主。”何相叙低聲說道。
從旁,大太監童憲聞言駭然地望着何相叙。
而魏天子面色,也逐漸就沉了下來。
“陛……下?”見天子久久不說話,何相叙心中納悶,悄悄擡起頭來,卻猛然瞥見天子正面色發青地看着他,他心中頓時一驚。
“玉珑……玉珑……”天子手指敲擊着龍案,眼神銳利地望着何相叙,平靜的話語中透露着幾分寒意:“相叙,你得知了什麽?”
『得知?』
何相叙心中一驚,帶着幾分惶恐不安,連忙說道:“老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天子冷冷地看着何相叙,見他雖然面色惶恐不安,但眼神中确有不解之色,遂淡淡說道:“朕考慮一下,你且回座吧。”
『……』
何相叙心中咯噔一下,他頓時明白過來:天子豈止是沒有釋懷,甚至于心中的芥蒂恐怕是更深了。
至于爲何會這樣,他實在有些想不通。
因爲在他看來,天子就算對蕭淑嫒抱有成見,這都十幾年過去了,這份恨意多半也淡了,應該不至于遷怒到玉珑公主身上。
但是何相叙卻從天子那冰冷的眼神中看出,玉珑公主仿佛已是一個禁忌。
那日,何相叙不曉得自己渾渾噩噩地究竟是怎麽回到家中的,不過他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孫兒何昕賢叫到了書房。
“昕賢,你不可以再與玉珑公主有任何牽扯!”
本來喜憂參半的何昕賢聽到這句話,心頓時就涼了半截。
他立即意識到,恐怕八皇子趙弘潤所得知的消息,或許絕非是空穴來風。
過了一夜,何昕賢憂心忡忡地到了翰林署,他與八皇子趙弘潤已約好,今明兩日就會給他消息。
待等晌午前後,趙弘潤便領着宗衛們來到了翰林署,與何昕賢相見。
“八殿下,昨日家祖回到家中,就嚴厲地叫我與玉珑公主斷了聯系,你看這事……”
『看來何相叙是在父皇那裏碰壁了,或許還瞧出了些什麽……如此看來,和親之事并非子虛烏有。』
趙弘潤皺眉思忖着。
見他久久不說話,何昕賢更是方寸大亂,急切說道:“八殿下,您倒是想個法子啊。”
“我想?”趙弘潤有些錯愕地望了一眼何昕賢,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應該是你想才對!”
“我……我想?”
“對啊。”趙弘潤長長吐了口氣,平靜地說道:“如此看來,和親之事應當屬實了,如今擺在你面前的就隻有兩條路……要麽争取,要麽放棄。”
“放棄……”何昕賢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艱難問道:“放棄怎麽說?争取又怎麽說?”
趙弘潤聞言望了一眼何相叙,淡淡說道:“放棄有什麽好解釋的,無非就是割斷這份感情罷了,至于争取……最壞的結果也無非就是你帶着皇姐遠走高飛。”
“這……如何使得?”何昕賢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驚慌失措地說道:“若我做下了這等不齒之事,豈非連累了家門?”
“不齒之事?”趙弘潤冷冷看着何昕賢。
何昕賢聞言一驚,知道是自己失言,連忙說道:“殿下莫要見怪,我隻是擔憂陛下會怪罪家門,絕沒有别的意思……”說罷,他一臉懇求地說道:“殿下難道不能向陛下求求情麽?”
趙弘潤淡漠地掃了何昕賢兩眼,冷冷說道:“你以爲我爲何要使你請何老去試探?我懷疑父皇封鎖消息就是爲了防止我得悉此事……你信不信,隻要我去垂拱殿細問此事,十有八九會被監禁。”
“這……”何昕賢滿臉失望之色。
而瞧着他這幅表情,趙弘潤亦是失望,随手丢給他一物,淡淡說道:“想好了以後,再入宮來找我吧。……若是你放棄了,就托人将此物帶回給我便可。”
說罷,趙弘潤帶着宗衛們轉身便走。
何昕賢低頭一瞧,這才發現趙弘潤丢給他的,是一塊通行于皇宮的令牌。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何昕賢每日魂不守舍,始終在掙紮此事。
不可否認他對玉珑公主已抱有深深的情愫,但是爲了這份感情,倘若牽連到家人,那又如何是好?
大概過了七八日的樣子,陳都大梁傳遍了一個消息:楚國來使已至雍丘,不日即将面見大魏天子,呈遞國書。
對此,朝野上下均感莫名其妙,畢竟在不明究竟的他們心中,魏、楚兩國曆年兵戈不斷,楚國又怎麽會派使臣來面見魏天子呢?
而得知這個消息,何昕賢終于坐不住了,憑着趙弘潤借給他的那塊令牌,入宮來到了文昭閣。
“想清楚了?”
趙弘潤在見到時,沒有别的廢話。
“嗯。”何昕賢鄭重地點了點頭,沉聲說道:“相信即便日後陛下怪罪下來,八殿下也會替我何家周旋,不至于使我何家活罪。至于我……我已做好了被我何姓一族除名的準備。”
『還算聰明……』
趙弘潤略有些意外地瞧了何昕賢幾眼。
“殿下,那接下來該怎麽做?”何昕賢鄭重地問道。
趙弘潤微微笑了笑:“接下來,那是我的事了。……今晚子時,南郊十裏亭。倘若皇姐肯跟你走的話……接着!”說着,他将一塊令牌丢給何昕賢。
何昕賢接住那令牌仔細一瞧,這才發現令牌上正面刻着『雍王』、而反面則刻着『城出入』字樣。
不同于趙弘潤已收回了那塊令牌上那『宮出入』的刻字。
顯然,這是一塊能自由出入陳都大梁的通行令牌,雍王的令牌。
“多謝!”
何昕賢深深吸了口氣,鄭重地将其貼身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