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道士二話沒說甩給他一記定身符:“你不用來生,也不用永恒。現在就站這兒,站個三天三夜讓貧道瞅瞅……”
那位詩人當場就濕了……
一棵樹有什麽好的?作爲一棵老而不死的樹,他實在無法理解。
萬萬年的無聲歲月,萬萬年的孤獨無依。在那些細碎漫長的時光裏,他沒有眼去仰望藍天,沒有嘴去歌唱大地,沒有手去擁抱生命,沒有腳去經曆自由。日升月落,風吹雨淋,從上古站到天荒地老,他隻能靜靜的守着一方水土,寂寞生長,不悲不喜。
後來他才明白,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那些有手有腳會唱會跳的生靈,活得未必比一棵樹幸福。他們的眼睛有時蓄滿淚水,他們的嘴巴有時也抱怨怒罵,他們的手,常常緊握刀劍,他們有腳,卻從未得到自由。
“阿彌陀佛,”如來說道,“你看你,一棵老不死的樹淨操别人的心……果然是鹽吃得太多沒事兒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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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晴轉多雲,雲轉暴雨。
一個心理有點抑郁的年輕人跑到菩提樹下避雨,突然一道巨大的雷電霹靂擊中了樹冠!驚醒了沉睡萬載的上古神靈,也順帶劈暈了避雨的釋迦摩尼……
所以說學好雨天不能躲樹下這種生活常識還是很重要的。
禍兮福所倚,釋迦摩尼曆經大難不死,反遭天雷洗禮開了靈竅。他本是個離家出走的王子,此番堪破生死大劫,心境反而清定了。當下便披着燒了半截袖子的袍子,頂着一頭烤卷的頭發,毅然盤坐于菩提樹下參禅悟道,曆經七日苦修,最終大徹大悟。
菩提樹被雷劈醒後覺得此人很是有趣,便時不時騷擾他一番,有時也提點兩句。釋迦摩尼本就極有慧根,與頭頂這棵老樹混熟後,修爲更是日進千裏。偶有心得,兩個人便要論法鬥嘴一通。
“喂,老不死的,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啊?”釋迦摩尼敲着背後的樹幹問道。
菩提樹氣呼呼一抖,掉下幾片葉子來:“小卷毛你瞎啊?老子是菩提樹,自然叫菩提!”
“阿彌陀佛,這世上有千千萬萬棵菩提樹,你怎麽這麽沒有創意?”
“菩提本無樹,何來萬千千……”一道清風襲來,有人影緩緩走出樹下。面容模糊,身影飄渺,隐隐散發着遠古的氣息。
釋迦摩尼聞言心中巨震,看着那人念道了兩句,随即大徹大悟的閉上眼,合十爲禮道:“阿彌陀佛,既證菩提果,神佛出世矣。”語畢,腳踩蓮花,化虹而去。
“靠,怎麽老子說句話他就升天了?”菩提站在樹下捏着下巴,疑惑的自言自語,随即一錘拳頭,晃着腦袋洋洋得意的笑道,“對,一定是哥太帥了,吓跑了……”
遠處幾個路過的女人看到剛剛恢複人身的菩提,頓時驚得頭也不回的跑開了,口中尖叫不斷。
“流氓啊!有人裸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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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的三界比上古更加豐富熱鬧,然而曾經的故人都已不在,菩提四處亂竄一通,把那四海八荒逛蕩一番,更覺天大地大寂寞如斯。
釋迦摩尼,哦不,現在應該叫如來,已經在西方拓張地盤招募小弟,準備立言傳教建造佛國。
菩提便跑到天地的另一頭,承包了靈台方寸山,開辟了斜月三星洞,也像模像樣的傳授道法賺點學費。
一代又一代,弟子門徒教了不少,菩提老祖的名氣也逐漸遠揚在外,他卻越發空虛無聊。比起上古時候那群鬧得雞飛狗跳、天崩地裂的禍害,這個世界簡直沒意思透了……
百無聊賴之中,菩提老人家幹了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他将自己的神魂分成了兩半,一半帶着遠古的記憶沉睡靈台,一半帶着恐怖的神力外出闖蕩。
瘋道士就此誕生,三界終于亂了。
最開始的征兆是極北冰川莫名融化,雪原崩落消釋,海平面驟然升高。
那可是北方大帝的地盤,這老頭一閉關就是千八百年,倆眼一閉一睜,就發現水淹到家門口了。遂怒氣沖沖跑到冰川深處一看,竟然有個半瘋不傻的神仙正躲在火山裏鑄煉法寶……
你煉就煉吧,老捅火山幹熟麽?一個月都爆發三次了,考慮過火山的感受麽!
如今這萬裏冰原處處煙熏火燎,溫度高得和燒紅的鍋爐一樣。雪窩子裏的狗熊們熱得倆眼發直,恨不能把皮扒下來捂死這個蹲在火山口的罪魁禍首!
白色接近透明的冰焰炙烤着鐵水,橘紅色的細絲密密麻麻的穿梭在半空中,瘋道士正全神貫注的煉化着一條鐵鏈。北方大帝瞪着老眼上下打量着他,這貨看着一身仙靈正氣想必不是妖邪,但也不知道是天界哪個系統的,爲了避免誤傷隊友,隻好壓着怒火先試探一番。
“咳咳,敢問這位仙友自何處來啊?”
“不知道。”
“往何處去?”
“不知道。”
“高姓大名?”
“不知道。”
“混賬東西你特麽在逗老夫嗎!”
“混賬東西就不能問個老子知道的嗎!”瘋道士一臉無辜的扭過頭來:“不是我不告訴你啊老頭兒,貧道是真不知……”話音未落,對方的大掌已經迎面而來!
罡氣擦着他的鼻梁削過去,瘋道士擰身一閃,左手扣住鐵鏈一頭,右手冰焰向外一托,靈動的火蓮便飛射而出!滴溜溜旋轉在空中不升不落。北方大帝久居北極,畏于高溫連忙避過,人卻正好一腳踏入繩圈内。瘋道士扯起嘴角嘿嘿一笑:“束!”
細長的鐵索頓時如靈蛇一般将陷入法陣的獵物緊緊捆住。北方大帝臉色驟變,連忙使力掙脫,那繩索卻越束越緊,他連續掐了幾個法決,想盡各種辦法,竟然都無法掙脫這條看似尋常的鐵鏈……看了眼正笑眯眯望着他的瘋道士,北方大帝欲哭無淚。
蒼天啊!大地啊!他是北川萬年之主,堂堂五帝之一啊!當年憑着一刀一劍的真本事占據了五分之一的天下啊!
媽了個巴子的,這瘋子是哪旮瘩冒出來的?爲啥自己在他面前被削得毫無還手之力?
其實菩提老祖算是五方帝君之上三清道祖的同輩,是遠古遺留于世的最後一位尊神,無論是輩分還是實力都足以碾壓當今天界各路高手。
作爲一個出道不久的晚輩,北帝小子這頓揍挨得委實不虧。
伴随着鎖神鏈、招财劍等一系列神器相繼出世,被揍過的神仙也從淩霄殿排到了南天門。
昆侖地仙和黃泉水君一左一右抱着玉帝的腿就哭開了:“陛下要爲老臣做主啊!我等守衛萬年的家底兒都被那瘋子搶了去……定要嚴懲不貸啊!”
玉帝沉着臉皺着眉,胡子都快揪光了。堂堂天界之主,他不是沒想過收拾那家夥,關鍵是……
……尼瑪打不過啊。
“太白……”他向旁邊的文官招了招手,“你馊點子最多,快給朕拿個主意。”
太白星君眉間金星閃了閃,頓時靈光一現:“陛下,臣以爲剿不如撫,他雖然來曆不明,性情不羁,卻實力非凡。朝廷如能用之自然是大好,如果不能也不宜交敵,應以招安爲上。”
玉帝咬牙:“就不能痛痛快快扁他一頓嗎?”他眼神轉了一圈,殿中一溜神仙紛紛作鴕鳥狀。
太白擦汗:“陛下您看,已經有這麽多人被他痛痛快快扁過了……。咱們,就不要再湊數了吧。”
這時有侍衛通報南海觀音來了,既然西方已經派來了維和大使,玉帝心中一喜,趕忙召見。
梵樂花雨中,觀世音施施然飄進了大殿,帶來了如來佛祖的傳話:“須得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待過幾年,再收拾他。”
玉帝問道:“佛祖可有明示,何時可以教訓此僚?又如何收拾他?”
觀音笑得如沐春風:“阿彌陀佛,因緣果報不可說,陛下暫且懷柔一二,屆時定見分曉。”
天庭的外交官們打出一副軟牌,由着某瘋子把天界各處折騰了遍。玉帝也是個沉得住氣的,這一忍就是幾千個春秋。
輪回不止,因果不休。
從仙妖大戰風雲變幻到三界曆劫上神複位,命運最終将所有人推向了應有的結局,除了五百年前那個意外。
那隻猴子,竟逼得諸位神佛都束手無策,直至最後……連蒼穹都變了天。
可這世間從來沒有如果,隻有因果。過去心與未來心,通通不可得。
即便早知今日,卻又奈何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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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倆……該誰下了?”金蟬子盯着棋盤足足一炷香後忍不住問道。
對面的道士單手托腮快睡着了,聞言頓時一皺眉:“龜兒子的,我也忘了……”
一瓣粉紅的桃花随風飄落在棋盤上,執子的手頓了頓,輕輕将花瓣拂去。擡頭望着缤紛的枝頭,他眯了眯眼,不知道今年的蟠桃園會不會又有一番豐收?
“祖師最近……似乎有些心神不甯?”菩提老祖和他的師尊平輩相交,算起來也是金蟬子的長輩了,但他用敬語倒不是因爲長幼尊卑,隻是爲了調侃對方的年紀。
“沒什麽,每個月總有那麽幾天……”瘋道士随手落子天元,習慣性的去拿酒壺。手頭一空,方想起自己早已戒酒多年。
金蟬子嘴角一抽,他原本也是個不拘的,但和這位上神比起來,自己絕對是天界大大的良民。
“托祖師的鴻福,三界度過天劫逾五百年了。塵埃皆已落定,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嗎?”
道士出神的望着盤上殘局,口中慢慢念道:“若是托我的鴻福,三界早就完蛋了。至于這塵埃嘛,落在地上也定不了,風一吹又會卷土重來。”
“師尊與玉帝原本打算利用孫悟空之後,再威逼力壓迫其就範,沒想到卻讓他反了天。如果不是祖師及時挽救,對他加以疏導勸誘,隻怕真的會鑄成大錯。”金蟬子落下一子,頓時盤活了岌岌可危的邊角,“如今那猴子安安分分的呆在花果山,還不是祖師的功勞?這一點……師尊也是服輸的。”
“呵呵,貧道和如來可從不曾對立過,三界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二人都有責任,還分什麽輸赢對錯?若論成敗,我們都輸給了孫悟空,他從來沒有按照天命所定的路數走下去。”瘋道士摸了摸鼻子,搖頭輕笑道,“從生到死,從佛到妖,他這一世都是自由的。諸天神佛,沒有誰降服過那隻猴子。”
金蟬子有些不以爲然:“阿彌陀佛,小僧卻以爲,這天下衆生一物降一物,也許下一世他就會碰到能降服他的人。”
“哦?有機會的話……你可以試試。”瘋道士深深看了他一眼,金蟬子心中一凜,忽然有種被老狐狸算計的感覺,忙轉開話題,意有所指的點着桌子道:“這棋也下得夠久了……可以結局了吧?”
“是麽?可我怎麽覺得……才剛剛開始呢?”
瘋道士指尖一翻,一枚瑩白的棋子自雲端掉落下去,風一吹便遙遙墜入一座海中孤山,“啪叽”一聲打中了山崖上的大石頭。
海風安靜的拂過崖畔的荒草,隻聽“喀拉”一聲,黢黑的石面上突然裂開一道蜿蜒的縫隙,仿佛流光刻下的痕迹。
“不好意思,手抖。”
他放聲大笑,震落漫天花雨。
若我改變不了今日,何不還你一個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