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小的時候就克父克母,八歲那年這一房便隻剩下他一個活人了。
唐家長輩眼看着家道中落,再加上算命先生一番衍算推論,便一狠心一跺腳,把小唐唐送到了山中的白露寺,拜在了主持老和尚座下。
白露寺建在白露山下,依山而得名。
山頂還有個白露觀,觀主道号神虛子。
神虛子是一個很有傲骨的道士,他認爲道家怎麽也要高出佛家一籌,于是就把道觀建在了山上最高的天柱峰。結果寺裏的香火越來越旺,白露觀卻多年來門可羅雀。
唐僧的師兄告訴他:“這是因爲我們親近世人,所以衆生也就向佛了。”
老和尚卻搖搖頭:“這其實跟佛道沒關系,大家隻是懶得爬山罷了。”
唐僧一直覺得老和尚有一種奇異的智慧,他至今還記得初見拜師時和老和尚的一番對話:
“玄奘啊,你可知爲師爲何給你起這樣一個法号?”
“徒兒不知,請師父開釋。”
“玄者,變化也;奘者,高大也。爲師是希望你能破除陳固,長成參天大樹,爲佛法的傳播開枝散葉、發揚光大……”
唐僧連忙磕頭感謝恩師。
老和尚像彌勒佛一樣笑眯眯得看着面前乖巧的唐僧,扶起他道:“好了,場面話說完了。咱們廟裏人手少,你這孩子又瘦弱,得多吃點,長得高高壯壯的以後才好幹活哈……”
“……徒兒謹記。”唐僧汗顔道:“那……師父的法号是什麽呢?”
“呵呵,徒兒可聽說過蓮花生大師?”
唐僧頓時驚喜道:“啊!聽說過,原來師父就是赫赫有名的……”
“嘿嘿,蓮花生是我師兄……不過我和他差不多。”老和尚滿面紅光的說道。
“哦……那師父的法号叫……?”
“……落花生。”
雖然有個不太着調的師父,但唐僧卻是個好學向上的弟子。他如饑似渴的閱覽着廟裏的經藏,時不時下山到俗世中化緣,還曾經随外來僧人遊曆西域諸國。
這一修行便是十年的光景,因爲孤煞命格的緣故,唐僧把廟裏的和尚克得死的死,散的散,最後連白露寺的香火都衰微了,隻剩下老和尚和他作伴。而他自己也從一個纖瘦懵懂的少年,成長爲一位高大俊朗的年輕僧人。
“玄奘啊,這豆腐怎麽吃着有點馊了?”老和尚夾了一口涼拌豆腐,放在鼻下聞了聞。
唐僧眼神定定的望着窗戶外面,不耐煩的答道:“愛吃不吃!老東西你最近越來越口刁了……”
“你個不孝徒弟!”落花生大師氣得天花亂墜,抄手一盤豆腐就飛了出去,正正砸在外面的供台上,把那上香的姑娘駭得花容失色。
“靠,老秃驢淨壞我好事……”唐僧罵罵咧咧的走出門外,向那姑娘端誠的行了一禮,一本正經道:“阿彌陀佛,是貧僧失手,女施主受驚了。”
“既是無心之過,小師傅不必在意。”這姑娘真好看啊!明眸善睐,唇紅齒白,水潤的臉蛋透着粉霞,仿佛一幅剛剛畫成的工筆美人。
唐僧暗暗擦了把口水,不敢再看:“阿彌陀佛,小僧無以賠禮,不知女施主喜歡吃豆腐嗎?可以來嘗嘗。”
“啊?豆腐?”姑娘揪着手帕,臉上晚霞燒紅了一片。
“是啊,小僧最喜歡吃豆腐了,又白又嫩又滑又爽,那手感和口感……”
“呸!你個淫和尚!再騷擾本姑娘就綁你送官!”唐僧莫名其妙的摸着臉上的五指山,眼睜睜看着姑娘惱羞成怒的跑掉了。
老和尚笑得前仰後合:“笨蛋,妹子不是這麽追的……”
唐僧沒好氣道:“你懂?你懂還在這裏當一輩子和尚?!”
“呵呵呵,爲師畢竟比你吃的鹽多……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
唐僧更郁悶了,他既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
老和尚漫不經心的喝了口茶,踱到屋檐下盤坐起來,目光遙遙看着遠方,仿佛在參悟什麽深奧的人生哲理。
“徒兒如今長大了啊,可是你知道嗎?”過了良久,他才緩過神來,微微合上眼,慢悠悠說道:“紅塵中有一種悲哀,叫做四大皆空。”
茶香氤氲,霧氣缭繞,映得老和尚跟佛堂裏的神像一樣莊嚴飄渺。
唐僧驚悟,這可能是師父這些年參悟出來最有哲理的禅機了,當下跑了過去跪坐聆聽。
“玄奘啊,你可知在這三千紅塵裏,何爲四大皆空?”
唐僧皺皺眉,答道:“世間本虛,地火水風,萬物皆空。”
老和尚搖搖頭,緩緩道:“都說了在紅塵裏,你怎麽不好好讀題呢?這世間悲哀莫過于四種:腦子空空、腹中空空、枕邊空空、口袋空空……此謂四大皆空……”
唐僧嗆了一口,忍着額上跳動的青筋道:“我說,你這老家夥就不能正兒八經的講一回法嗎?”
“世間本無法,要我講什麽?”
“啥?”
老和尚指指桌上:“玄奘,去把你的茶杯拿過來。”
“靠,你又想燙我……我是不會放下那姑娘的!”唐僧機警的回答道。
“唉,阿彌陀佛,不度蠢貨。”老和尚隻好拿起自己的茶杯解釋道:“你方才所言四大皆空,地火水風,一切物相,皆是虛空。正如這茶杯一樣,來于黃土,歸于黃土,從未有茶杯,也從未有黃土。”
唐僧反駁道:“這茶杯是陶土燒的……”
老和尚輕咳一聲:“修行中人,不要在意這些大小節……四大皆空:相爲空,物爲空,我爲空,法爲空,一切皆空。”
“法也是空的?!”唐僧驚叫。
“萬法皆空,佛法亦如是。”老和尚笑得祥和,“爲師虛度百年光陰,不過就悟出了這麽點道理,這其中因果玄機,還要靠你自己去悟。”他言畢松了手,慢慢垂下頭,屋外風止,時間停滞。
唐僧呆呆望着他,心中仿佛也空了,他癡癡念道:“那……那姑娘也是空的?”
老和尚突然一抖,掙紮着擡起頭,哭喪着臉道:
“貧僧就靠了!爲師扯了這麽多,你怎麽還想着那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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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生大師修行百載,臨終前将衣缽傳給了唐僧。反正這時候廟裏也隻剩了他一人,便堂而皇之成了白露寺的光杆主持。
日出念經,日落打坐,時光嘩啦啦流逝無蹤,他卻仍記着參悟師父的禅機,也仍記着那個不愛吃豆腐的姑娘。
命裏有時皆會有,終于有一天,唐玄奘開悟了。
他開悟後啥也沒幹,直接下山大肆宣揚自己是真仙轉世。肉身入藥,可生白骨活死肉,消災減業,使人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這話傻子才信。
可世間之所以有源源不斷的傻子上當受騙,原因無二:欲壑難平,貪念難消。
唐僧憑着舌燦蓮花的本事陸續招攬了一些香客,通過賣仙霖甘露(洗腳水)使得白露寺總算有了進項,可惜好日子還沒出月子,就引來了豹頭山的妖怪。
“兩位好漢……貧僧很多天沒洗澡了,而且從養生的角度來說……”唐僧看着兩個妖怪忙裏忙外的架柴火調醬料,“燒烤破壞營養,不利于消化吸收……”
“你少廢話!”紅毛妖怪利索的給他臉上刷了不少醬料,轉身又催促道,“豹子你快點!娘的,找個架子這麽費勁……”
熊熊烈火燃了起來,滿堂佛像在光影中忽明忽暗,顯得詭異非常。
唐僧被結結實實綁在木架上,直愣愣瞧着那團紅色的火焰。
死到臨頭,他在走神。
那是哪一年的事啊?我記得廟裏來了一個姑娘,她眉如筆畫,唇似櫻點,兩頰晚霞氤氲,那麽美麗,也是這樣嬌紅似火的顔色。
隻是沒有這麽熱,也沒有這麽多煙……
夕陽在燃燒,
災難的灰燼裏埋藏着希望。
親手剖開心髒,
送給我親愛的姑娘,
真心從不撒謊。
如果我年少而亡,
請在黎明時刻,
将我沉入河江,
帶我去那幸福的遠方。
如果我年少而亡,
請不要哭泣,
我親愛的姑娘。
穿上白衣的國王,
不如血染邊疆。
如果我年少而亡,
聽那号角寂寥,
拿起手中鋒刀,
我親愛的姑娘,
要一個人堅強。
“鬼哭狼嚎的,你這和尚唱的什麽?”
唐僧依舊目不轉睛的望着那灼灼的火焰,眼睛都快被高溫融化了。他咧嘴一笑:“嘿嘿嘿,貧僧在唱自己的墓志銘……”
兩個妖怪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面帶憂色的說道:“大哥,這家夥是不是瘋了?吃他不會中啥毒吧……”
“有沒有文化?沒聽過高溫消毒嗎……你以爲老子不愛吃生鮮,非得費勁巴拉的給丫烤了?
“是是是,大哥英明,大哥英明!”那尖嘴獠牙的妖怪連忙點頭哈腰的恭維,隻是眼中卻流露出忌恨之色。
唐僧眼珠轉了轉,慢騰騰問道:“阿彌陀佛,二位好漢,你們兩個是誰要成仙啊?”
“啥意思?俺們兄弟倆當然都要長生不老啊!”
“沒啥意思,是不好意思。貧僧最近減肥,就這點份量,渾身的肉剃下來,也隻夠一個人洗經易髓,長生不老的……你們……恐怕不能有福同享了……”唐僧邊說邊注意着兩人的神色,那紅毛怪聞言一愣,下意識扭頭去看身後。
幾乎是同時而動,兩隻妖怪瞬間暴起!在廟裏抱團滾地,拼着老命互相掐了起來!
“我****姥姥!你小子敢和老子動手!”
“我去你大爺的,老子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
唐僧歎了口氣,合上眼繼續唱着他五音不全的歌……
微笑在枯萎,
飛鳥越過滄海的悲傷。
英雄站着死亡,
懷中血染的詩章,
寄給他親愛的姑娘。
如果我年少而亡,
請在荒野之上,
将我埋在山崗,
我願沉睡在這甯靜的地方。
如果我年少而亡,
請不要彷徨,
我親愛的姑娘。
不會迷路的戰士,
都将魂歸故鄉。
如果我年少而亡,
看那旌旗長揚,
座下駿馬瘋狂,
我親愛的姑娘,
請你将我遺忘……
“哈哈哈哈,老子赢了!”那獠牙尖利的小妖狼狽不堪的支撐起身體,滿眼惡毒的看着地上的屍體,“你這老不死的東西!叫你聲大哥就不知道姓什麽了……。哼!還想和老子搶食兒,找——”
“死”字還沒說出口,屋頂“咵啦”一聲漏了,當即掉下個人影,結結實實砸在他頭上!
唐僧看着那個迷迷瞪瞪爬起來的人,嘴角一咧,無聲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