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入唐都,我便想早日入宮面聖把經書送到,将差事交罷。唐僧卻不急不慌,在這繁華的長安城裏轉了幾日後,先去拜谒了化生寺主持,後又聚集了一千二百名高僧,在寺内開壇講演諸品妙經。
fa會連開七日,一時間城中信衆雲集,唐僧更是名聲大噪。
太宗皇帝便坐不住了,敢在聖旨召見後還這麽擺譜……這和尚是太傻還是太牛?當即下了早朝,率文武百官,乘鳳辇龍車,出離金銮寶殿,徑上寺來拈香。
千官環佩分前後,五衛旌旗列兩旁,當中一人黃袍玉帶,鳳目龍睛,正是唐王太宗。隻見他龍行虎步,端儀巍然來到寺前,主持長老早已恭候多時,連忙上前見駕,拈香禮佛後入了後殿,正是唐僧講法之所。
太宗站定,見那和尚莊嚴肅穆,穩穩坐于法壇,見他來隻是合十颔首,頗有出塵之風。不亢不卑之态倒得了皇帝幾分賞識,心中原本的怒意也去了不少。
“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唐僧老神在在,朗朗而道,“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回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舍難取難聽望。内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滞爲淨業。善惡千端無所爲,便是南無釋迦葉。”
善男信女們聞言紛紛拜服,口中念念有詞。太宗思索一番,戳了戳旁邊的魏征:“愛卿,你聽懂了嗎?”
“這……佛法高深玄妙,微臣尚未領悟……”
“無妨……朕也是……琢磨一番才懂的。”
“微臣慚愧……陛下真龍之身、天資英奇,慧根佛緣豈是臣下可比的……”馬屁洶湧而來,拍得太宗面上飄飄然,心裏卻在罵:朕勒個去,這和尚到底說的啥意思……
唐僧見下面的人已經兩眼迷茫,估摸着忽悠得差不多了,便結束了今日的講法,由主持引着下台見駕。
太宗聽聞他從西方佛法興盛之地而來,特意到東土送經傳法,故而心生好感,便同他在禅房茶歇片刻。
唐僧見套兒入的差不多了,便開始收網。
“敢問陛下,于國君而言,何爲佛法?”
太宗端着茶杯有些愣神,幹巴巴道:“高僧方才所言,佛法即心法,難道不是修行法門嗎?”
唐僧高深莫測的笑道:“于民,佛法乃離苦良藥;于君,佛法乃禦世洪則。”
“你是說……”
唐僧深深一揖:“貧僧曆經千難萬險,并非隻爲傳法而來。”
“你……?”
“陛下,貧僧願傾一己之力,助陛下開創大唐千秋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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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太宗臨朝,诏敕拜唐玄奘爲國師,并義結禦弟,賞黃金千兩,封國寺住持。唐僧三推榮隆不過,終上殿謝恩,百官高呼萬歲,禦弟國師之名,就此塵埃落定。
“陛下,貧僧與徒兒自西方佛國帶來佛經百部,法典千卷,特贈與吾皇陛下。願大唐佛法廣傳、人心向善、國泰民安。”唐僧身披錦襕異寶袈裟,手執九節連環錫杖,端端屹立在大殿之中。色亮飄光、眉目傳神,如菩薩親臨、活佛下凡,真真一副好賣相,唬得百官捧爲神仙。
“禦弟心系衆生,爲我大唐子民教化立此大功德,朕心甚慰啊!”太宗走下鸾座,親切的握着他的手,抽筋兒一樣搖着,“宣,西方送經使者觐見!”
我用金箍棒挑着兩口大箱子進了殿門,沉甸甸往地上一放,向唐王拱手道:“孫悟空奉命送經東土,請唐國皇帝陛下查閱!”
“大膽!見了吾皇萬歲爲何不跪?!”文武百官中當即跳出來一個人,怒氣沖沖向我吼道。
唐僧趕緊出來打圓場:“阿彌陀佛,陛下恕罪。貧僧這徒弟長于鄉野,不知禮數,實乃貧僧教徒無方。陛下九五之尊,胸懷天地,萬萬不必和他一個孩子計較啊……”
我摸了摸鼻子,清咳一聲道:“陛下恕罪,非是我老孫不願跪你,而是我掐指一算,你若受我一跪,隻怕要折壽百年,山陵崩于此刻了!”
“放肆!”
“荒謬!”
“陛下,此子狂妄無禮,當治大不敬之罪!”果然不能說實話,這一下滿朝官員都騷動了,人人跳罵着要将我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唐太宗果然是個人物,他明明氣得臉色漲紅,卻強忍了下來,故作大度道:“禦弟所言極是,朕何必與蠻荒之地的毛孩計較?來人,将箱子打開,朕要看看西方佛法有何殊勝!”
當侍衛們将箱子打開後,他終于演不下去了……
“敢問使者,爲何這經卷皆是白紙?!”皇帝紅裏發黑的腦門上,一根青筋跳躍得歡快。金銮殿内充斥着他的咆哮,“爾等可是在戲弄我唐國君民?!”
唐僧慌忙道:“陛下息怒,這定是搞錯了!小徒頑劣,真經許是還放在化生寺,貧僧這就派人取來……”他急的一腦門汗,眼中卻精光閃爍,步伐急中不亂,顯然并不驚慌。
“無字妙有,萬法皆空,這便是真經。寶山在前,陛下卻買椟還珠,豈不可笑。”
“一派胡言!你這刁民,竟敢拿廢紙蒙騙于朕,罪無可恕!來人,把他押入天牢候審!”太宗臉色變得姹紫嫣紅,仿佛練過紫霞神功。
“唉,都是癡兒啊……”我被帶下金殿,轉身前似笑非笑的看了唐僧一眼,對方卻側身避過。
凡界的天牢和天庭大獄實在沒得比,設施陳舊、衛生堪憂、管理混亂,連犯人的素質都差了不止一籌。我靠在牆根打坐了一天,睜開眼的時候,恰好看到一道亮白的月光透過鐵窗照進來。
獄頭說今天是八月十五,人間中秋。正值圓月當空,合家團圞。
聽着遠處喧鬧的人聲,我伸個懶腰,倒身睡去。
我夢到了如來。
這厮果真在屋裏種了一池荷花,他一邊賞荷一邊問我:“任務達成了,你怎麽還不回來?”
“任務達成?你不知道麽,經送到了,法卻丢了。”我苦笑道。
“呵呵,得失皆因果,你又奈何,我又奈何。”
“即便是佛……也改變不了因果嗎?”
“諸天神佛,正是因果的産物。”如來笑了笑,“你若想改變因果,就要改變自己。”
他手拈蓮花,笑容詭異,頓時把我從噩夢裏驚醒了。
窗外天光晃然,檐下燕雀叽喳。我站起身呼出一口濁氣,掐訣隐身走了出去。這銅牆鐵壁、層層守衛,于我不過形同虛設。
太宗皇帝昨夜大宴群臣,唐僧也受邀在列,晚間還宿在了宮中一處暖閣。隻見煙籠鳳阙,香藹龍樓。金鈎高挂,寶瓶林立。光搖丹扆動,雲拂翠華流。輕紗軟紅之間,玉案書台之後,一個和尚端坐在蒲團上,不倫不類的打着扇子,道貌岸然的看着佛經。
“你來了……”唐僧擡起頭看了我一眼,複而又垂下眼繼續看經。
“看來國師等我許久了……”
“東行兩載有餘,有些人我還是能了解的。”唐僧放下經書道,“昨日金殿之上你未動手殺我,還俯首就擒,我便懂了。”
我大喇喇坐在茶幾後面,徑自倒了杯冷茶:“對于欺騙算計我的人,我比較喜歡折磨至死。昨天人多眼雜,不方便。”
“…………”
“不管怎樣,我既成全了你,總該給個解釋吧。”
唐僧笑了笑,道:“無字真經乃上上乘法門,你懂得,我懂得。可是他們不懂得,也不願懂得,你懂得嗎?”
我重重放下杯子:“說人話。”
“咳,大乘佛法初入東土,必須循序漸進,因材施教。要先給他們看通俗有型之法,才能傳授真如無相之法。我昨日否定無字真經,是因爲它還沒到可以面世的時候。”
“這一點,我昨天已經明白了。”我敲着桌面道,“我想知道的是,你一路而來,究竟所求爲何?如今攀貴求權又是要做什麽?”
唐僧有些出神的看着案上的佛經,緩緩道:“出家人莫不以跳脫六道、覺悟成佛爲畢生目标。但是很久以前我就想過,難道覺悟、解脫、成佛、極樂,就真的是最好的歸處嗎?凡人有七情八苦,可也有四喜五福,西方極樂好,長生不老好,怎麽做人就那麽不好?”
我覺得自己有被忽悠暈的迹象,便答道:“做人有什麽好?成了佛多逍遙自在啊!”
唐僧定定看着我:“你便是佛,可是……你自在嗎?”
“…………”
他望向窗外,目光深遠:“凡界帝王并不是要求真法,他們要的是借佛法之舟教化民心,穩固政權。我索要權柄正是爲了便宜行事,并非爲了度衆生成佛,而是爲了将這凡間天下變成極樂世界!”唐僧站起身踱到窗前,高高舉起雙臂:“我想讓衆生看到,生而爲人并沒有那麽不堪,同樣可以極樂。我要讓漫天神佛看到,做人,不輸于做佛!”
我了個靠,這家夥腦殼兒燒壞嗦?
本以爲他這輩子不瘋了,沒想到比上輩子還瘋……我一面覺得他在說天方夜譚,一面卻深深悚然。
在神靈做主的世界裏,這些蝼蟻一樣的凡人,做得到麽?凡人,如何鬥得過天?!可是這個人一旦成功了,那就是從根本上颠覆了三界尊卑!諸天神佛就會失去信仰的根基!天庭如何肯饒他?玉帝又豈容他造自己的反!
“佛法即心法……痛苦與快樂,地獄與天堂,無明與極樂都在一念之間。”唐僧眼裏閃着奇異的光芒,“我要教會人類修行現世法……生于六塵而不染六塵,身在因果而不拘因果,往複輪回而不畏輪回!”
“國師,你該吃藥了……”我搖了搖頭,“這太難了,比度空地獄還難。芸芸衆生,皆爲利來,人類愚昧無知、目光短淺,他們看到的永遠是跳脫輪回、長生不老、往生極樂、成仙成佛這些實惠利益……你這套丁點兒好處都沒有的心法……比無字真經還行不通。”
“呵呵,不急,他們早晚會明白的。”唐僧坐回蒲團上,微微笑道,“我知道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但它一定會到來的。”
我怔怔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五百年前那個瘋瘋癫癫的道士,在灼灼桃樹下把酒暢飲,酣然而歌:
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裏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裏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