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毫無意外的,在某次偷桃的時候被他逮住了。
尚記得那日天光甚好,滿園花香随風飄散。霓羽雲裳的仙子們站在桃枝上翩翩起舞,我蹲在樹下啃着一隻肥厚多汁的桃。
埋頭吃得正美,冷不防一個灰不溜秋的玩意兒突然從土裏鑽了出來!口中大喝一聲“呔!”,接着啪的往我腦門貼了個符,嘴裏還叽裏咕噜念咒不停。
我愣住許久方才回魂,緩緩把梗在喉間的果肉吞掉,默默撕下了還沾着口水的紙條,驚訝的發現那是一張罰單……
“某年某月某日淩霄寶殿禁區内非法超速禦劍雲雲……”
那厮明顯比我更愕然,悟後便露出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仰天含淚道:“龜兒子的定身符用光了……”偌大一片桃林裏回蕩着凄慘的哀嚎。
我皺着眉堵住耳朵,眼見着四周的桃樹被震得枝零花落,曼舞的仙子們栽得四仰八叉,忍不住開口道:“定身符我有幾十張,回頭給你便是。”
哭聲戛然而止,天地間瞬時一片清明。
彼時我尚不知他爲何喜歡定身符,後來見他調戲女仙總以定身爲先手方才徹悟。
但我始終不明白的是……他那日初見我也是一記定身符是想幹什麽。
種桃道士把臉洗幹淨以後看起來還是很年輕的,法力也頗爲高強,但日子卻過得極爲落魄。他常年穿着一件破得漏天風的道袍,發型狷狂亂舞猶如醫仙們開的藥方,乾坤袋裏除了債條就是罰單。
我知道在天庭底層混飯的公務仙其實待遇很差,估計就是因爲貧富差距太大了,他才會堕落到整日在桃園裏酗酒,醉了就滿世界調戲女神仙,然後再被人結結實實賞幾個巴掌回來。
終年如是,樂此不疲。
他還能對此類劣行推脫得頭頭是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我本以道心度之,她卻以人心度我,癡兒哉?癡兒也!”此言既出,滿園子桃樹集體一個哆嗦,當年便減産了四成。
總而言之,此人甚瘋,臉皮甚厚,言行甚賤。
阿彌陀佛。
誠然,我很不幸是一個善心的人,在他答應教我法術以後就包了他的酒錢。再誠然,就稅後收入而言,他的确不如我這個看廟的小孩能賺。
其實我隻是西方佛界的守廟人,父母不知,出身不詳,卻生來是佛。那個破廟有點年久失修了,而且廟裏隻有一個和尚,好在這個和尚挺出名的,所以每天慕名而來拜佛的人絡繹不絕,我的門票錢也是水漲船高。
這個和尚叫如來。
一提他我就想起某天晚上西方突降大雨,廟頂早就漏了,屋裏直接被灌成了水池,淹得供堂裏那窩耗子都搬了家。
如來倒不以爲意,說緣聚緣散皆是天意,耗子走了我們可以養魚嘛。還心血來潮的譴我到瑤池找仙女們要蓮子,說是要在屋裏種一池荷花,這樣秋天的時候就可以吃蓮藕了。
所以從某種(人格分裂)程度而言,我一度懷疑如來和瘋道士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瘋道士雖然人品不堪,但他的法術着實強大。而我又很不幸是一個頗有慧根的人,所以隻用了五百年就學會了騰雲駕霧、變化萬千、打架鬥毆……
在那段時光裏,蟠桃園總是被我攪得漫天飛花,女仙們吓的花容失色,他卻在桃花樹下撫掌大笑:“甚好!甚好!”直到我學有所成的那天,他捧着酒葫半開玩笑的說:“不如你拜我爲師吧。”
我左看右看,上下打量他一番,啃了口桃,斷然拒絕。
“我靠,你都學了老子這麽多功夫還不肯拜師?!”他狂草一樣的頭發迎風飛揚。
“拜你也行,但是……你得給我起個名字!”
他忍不住瞪大眼:“你都活這麽久了,好意思沒有名字?”
桃子被我捏成了面團:“如來一直叫我小孫,從記事起就沒有名字。”
“靠,他也太懶了……”
瘋道士悶了最後一口酒,背着手踱了兩步,望望天又瞧瞧地,合上眼睛神經兮兮的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色空空,空空色色,悟空悟色,悟色悟空。既是佛門弟子,要不你就叫悟se吧!”
“呸——你才色呢,看見漂亮女仙就……”還沒說完就被捂住嘴,他皺着眉頭撇嘴道:“得得得,你這小破孩也真挑剔,那就叫悟空好了。”
這個名字看着頗有深度有内涵,我滿意的點點頭,意思意思的拜了這個便宜師父。他倒很是高興,瘋瘋颠颠的笑着,一揚手把酒葫蘆都扔到了天邊,遙遙聽見一聲驚罵,不知道砸中了哪個倒黴神仙。
我還記得,那一日蟠桃園裏突然下起了漫天的桃花雨,瑤池中的蓮花一夜開敗。
神仙姐姐們說這是天降祥瑞,有聖德之人降世。
如來蹲在廟門口,閑閑的嗑着瓜子,笑呵呵對我說:“天降祥瑞?這明明是有神仙要被貶下凡了。”他頓了頓,吐出一口瓜子皮。
“聽說是蟠桃園裏那個瘋子……”
我站在戮仙台下微微擡起眼,這裏景色很美,雲長風陌,落日熔金,晚霞如火。
“你就沒有什麽要和爲師告别的話麽?”瘋道士吊兒郎當的站在台子上,還是散着一頭亂糟糟的長發,眼角帶着幾分醉意。
“告别?你搞錯了,我是剛好路過看看風景。”
他眯起眼認真的看着我,語重心長的喃喃道:“我…………靠…………”
我終于懶懶開口:“好吧,你到底犯了啥罪要被貶下界啊?”
“記不清了,好像能犯的都犯了…………”
“我…………靠…………”
“哦,對了……”他撓了撓頭,說道:“我似乎殺了一隻妖。”
“什麽妖?”
“忘了,好像長得挺漂亮的……呵呵……”他迷醉的眼裏忽然有了亮光,口水也飛流而下。
我厭惡的看了他一眼:“真惡心,要走趕緊走吧,别廢話了!”
“悟空……”他第一次叫我名字,叫得深情款款,毛骨悚然。
我一陣惡寒:“幹嘛?”
“你已是佛,千萬不要去凡界…………”遠處的銀星劃落天際,台上的輕霧悄然彌漫,他的身影越來越暗淡,聲音也逐漸微弱,“那裏……………會讓你………。。”
種桃道士在我眼前化作虛無,卻沒有說完最後一句話。
佛是沒有喜悲的,但是胸腔裏,我第一次感覺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如來,我有名字了。”
“噗——”他嗤笑道,“堂堂鬥戰勝佛要名字幹嘛?你隻要知道你生來是佛就行了。”
“切,你封官的時候能不能長點兒心啊?”我啃了口桃子,味道澀澀的,“我都沒打過架怎麽就叫鬥戰勝佛?”
他敲敲我的腦袋說:“想打架還不容易?正好我有批經書準備送到東邊的凡界,你去跑趟腿兒吧,回來給你加薪。”
如來這幾千年在廟裏閑的發黴,沒事就是磕瓜子,有事就是和玉帝磕閑牙,經書一本沒翻過,經文一字沒寫過。他托着下巴琢磨半響,終是從犄角旮旯裏拖出來兩個壓滿灰塵的箱子,我打開來翻了翻那些空白天書,擡起頭迷茫的看着他。
越看他臉越紅,沖我吼道:“看什麽看,這就是真經!無字妙有,萬法皆空,懂不懂?懂不懂?!算了,你肯定不懂。”
我确實不懂送一箱子白紙到東土有什麽意義,隻是轉念一想,加薪對我來說不就是天大的意義嗎?何況意義這個字眼向來令人厭惡得緊。很多人到死都沒找到人生的意義在哪裏。如來也沒告訴過我怎樣活才算有意義,他隻是拍拍我的肩,淡淡回了四個字:“安心吃桃。”我當時以爲他也不知道所以回避了,很多年後才明白這他爺爺的就是人生的真谛!
而那時我還叼着桃子蹲在箱子旁邊,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和如來讨價還價加薪的指标,直聊到他一臉炎涼滿地花黃方才罷休。
如來雖然是一個憊懶的人,但他指揮人的時候非常有效率。不到一個月,東行的人馬就籌備好了。
“咳咳,小孫你過來。”他拽我出了廟門,指着面前的三個人介紹道:“他們就是和你一起東行的弘法使者,這位是淨壇使者——八戒。”
我看着眼前這頭華麗的豬。雖然他一身銀盔金甲,手裏還拿着锃亮的九齒釘钯,但依然改變不了這張臉是豬頭的事實。
“這位是金身羅漢——沙僧。”
我擡起頭仰望着那個鐵塔般的大胡子,這貨看上去倒是個人,就是框架結構略粗糙,進化得醜了點。
“這位是八部天龍——小白。”
我低頭瞅了瞅腳底下那條軟綿綿的爬蟲。
“如來……”我拽了拽他的袖子,“其實我覺得,我一個人可以。”
“别胡鬧,能幹這種好差事的都是關系戶,不是内部人進不來,你還是我走後門加進去的。放心吧,好好幹,回來都能晉職一級。”他眨眨眼,一臉賊笑。
我對他伸出三個手指。
如來搖頭:“不行,最多兩級。”
三個手指變成了四個。
“你個小混……阿彌陀佛……好吧,三級就三級。”他重重呼出口氣。
我笑着打點好行李,帶着一人一豬一龍踏上了東去的征途。
離開西天的時候,我回過頭沖如來擺了擺手,他遠遠望過來,向我深深微笑。
就在這告别的一瞬間,不知爲何,我突然有點看不懂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