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處照我還 18

明月何處照我還  18    一地的雪,原本摔着也不疼,可是,下巴卻硬生生被木炭給戳着了,牙齒還偏偏重重咬到了嘴唇,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麽狼狽的樣子,隻覺一股甜腥湧進嘴裏,嘴唇一定是咬出血了……

忍着疼爬起來,便看見雪地上低落幾滴殷紅的血,而且,一滴滴的,還在繼續滴,看來自己這一口實在咬得不輕。

可是沒辦法,在這樣周遭寂靜的冬日,她沒地找人幫忙,而且,這麽多年,她也習慣了什麽事情都自己扛,她用手抹了抹嘴唇,一陣劇痛,手背上染上一大塊紅。

她皺了皺眉,拾起一團雪擦了擦手,繼續折騰着腳下這一捆碳,往前行。

身後,卻響起悉悉索索有人行走在雪地的聲音,她不禁回頭一看,真是冤家,到底是每次倒黴都遇上他,還是每次遇上他都倒黴?

方馳洲的腳步是略急的,在她腦瓜子還在轉着彎的時候,他已經走到面前了,并且一手從她手裏接了碳,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神情嚴肅,“怎麽摔一跤摔成這樣?”

他是戴着手套的,這個動作并沒有讓他們肌膚相接,可粗糙的手套紋理,還是讓她冰涼的下巴感到一絲暖意,她這張被冰凍的臉自他手捏處開始一點點融化,有什麽東西暖暖的自眼底融了開來……

可是,轉瞬,她暈乎乎的腦子裏有那麽一絲清明一閃,并且越來越清晰……

她頓時一腳踹向他,大罵,“你個混蛋!你一路跟着我也不出來幫幫我!”

想着自己一路步履艱難搬着這捆碳螞蟻搬家似的挪動,而這個混蛋卻偷偷跟在自己身後看笑話,她無名之火就往上冒,踹一腳還真算輕的,依着她,這一腳應該再踹上去點,直接踹廢了他!

她凝視着他的大腿處,她一腳踹上去的印子,他褲子上沾着些許雪沫,随着自己的想法,她的目光往上移了移……

他當然不知道她腦子裏轉過這樣的想法,也沒想過她此刻正看着什麽,連褲子上的雪沫也沒拍掉,突然笑了,好似繃不住似的,“走吧,我幫你。”

這一笑,簡直就坐實了她的猜測,特麽的這個可惡的人還真是一路跟着她看笑話嗎?看她螞蟻搬家嗎?

她心裏氣恨不過,再狠狠一腳踩在他腳上,可是,有用嗎?那家夥的笑容還是裂開着繃不住,硬邦邦的軍用皮靴,她哪裏就能踩痛他了?

“好了好了,别賭氣了,走吧。”他今天心情大約非常好,真的,話說他還從來沒用這麽柔和的語氣跟她說話,也從沒用這樣冬日陽光般的笑容對着她。

那一捆碳在他手裏絲毫也不是負擔,他拎着,輕輕松松地邁步走了。

而她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筆挺的背影,心中莫名的,委屈……

委屈這種心态,是怎樣的呢?

就像一隻流浪的受傷的小貓,終于找到了家,主人把它抱起來,軟聲軟語哄的時候,酸酸的想流淚的感覺……

而她此刻,竟然就有了這樣一種委屈感,當她意識到的時候,覺得自己太不應該!

最後一次覺得委屈是什麽時候?她真的記不清了,隻知道,當時擁着她軟聲軟語哄的人是想想……

從那以後,她的人生便是一句話:士可辱不可殺!士流血不流淚!

這是她這幾年的寫照:活着,戴着一張不要臉的假皮苟延殘喘地活着……

她不允許自己委屈,就如不允許自己被憐憫一樣,甯願被别人罵她不要臉,也不要别人看見她内心裏那脆弱的一角,可是,今天,此情此境,她竟然對着一個算得上陌生的男人生出這樣一種委屈感,她感受到了危險的信号。

她不是無知青澀少女了,有些事情,她是懂的……

站在原地,她一時癡了……

“還不過來!小心有蛇!”方馳洲在前方轉身。

她如夢初醒,蛇這個詞讓她如驚弓之鳥,慌忙往前奔,可轉念一想,這時候哪裏還有蛇?不禁大惱,沖着他的背影嚷嚷:“方馳洲!你個混蛋!又耍我!蛇早已經冬眠了好嗎?”

他沒回話。

她不知道,背對着她的他,是否在她看不見的方向笑……

眼前卻閃過他剛才的笑容,還有他指尖捏住她下巴時微皺的眉,凝視着前方的他,心中微歎。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一路無言,隻有腳步踩在雪地上的聲音,悉悉索索分外明顯。

猶記那夜他背她回家,他也是這般沉默,而她,卻叽叽呱呱有着說不完的話,和劉亞運說,也和他說,即便他始終不曾給過她回應。而此刻,她也和他一樣,什麽也不說了,好似沒話可說,又好似,無需說什麽。

終于回到了學校。

他對學校卻是熟門熟路的,一直在她前面走,而且直接走到她宿舍門口,停步。

她渾渾噩噩的,差點撞上他背的時候,才想明白一個問題:“方馳洲,你怎麽知道我住這間?”

他還是沒答話,找了個地方把碳擱下來。

她心中還是堵着一口氣的,可是到底還是把門打開了,不情不願的樣子問,“要不要進來喝杯熱水?”

他站了一會兒,同意了。

“随便坐。”她給他倒水。

他倒是沒急着喝水,看着她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的樣子,眉間還帶着笑意,“先去洗把臉吧。”

她微微皺了皺眉,幾分疑惑。

他便把她桌上的小鏡子拿給她。

她對着鏡子一照,終于明白方馳洲爲什麽要笑了……

自己這是怎樣一副形象?

大約是自己手捧了碳,然後又在臉上胡亂抹過,以緻臉上黑一塊灰一塊的,俨然一隻花貓,再加上嘴唇出了血,她也是一手抹過,臉上還沾上紅呼呼的顔色,所以,她現在是一隻被調色盤糊過之後的花貓,還是殘破的……嘴上被咬破的地方都腫起來了……

這麽一副樣子,居然被他看見,真是太丢人了!

她懊惱地扔了鏡子,再窺視他,他那亮晶晶的眼睛裏閃動的,果然還是戲谑……

下意識地咬了咬唇,卻忘了傷處,正好咬到,疼得她叫出聲來,不禁捂住嘴,怨恨的眼光看着他,好似這一切,他才是罪魁禍首一般……

他終是忍了笑,幾分無奈的樣子,問她,“有酒精什麽的嗎?”

她指了指桌子邊上的小盒,裏面有一些常備藥,她早已經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常備藥物是她習慣,而且準備一些外傷藥,也是怕學生平時不小心磕到摔到,她可以做基本的處理。

他于是找了紗布酒精出來,又把她的臉盆裏倒了熱水,反問她,“要我去拿毛巾?”

這麽一問,她忽然覺得這空氣裏便多了些暧昧,毛巾這種東西,是比較私人的,她臉上有些熱,“不用,我自己去!”

取了毛巾來,在熱水裏潤濕,背對着他洗臉,看不見,莫名其妙又心慌慌,不知如何的,又碰到了嘴唇,再次疼得她“嘶”的一聲。

于是胡亂洗了一把了事。

“過來。”身後的他說道。

她轉過身來,對上他的眼睛,卻再一次地對上了他的笑。

大約是她沒洗幹淨臉吧,肯定是的……

“坐下吧。”他指指凳子,然後自己去擰了一把毛巾。

他這是要給她洗臉嗎?她蹙着眉頭思索,心中莫名其妙開始敲着鼓點一般。

果然,他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

他手套早已經取了,左手托着她的後腦勺,右手則拿着毛巾一點一點地給她擦臉上的髒東西,手法很是熟練,而且,男性的氣息漸漸地在空氣裏流淌,從他袖口,從他發間,還有,他應是抽煙的,如此靠近的距離,煙草的氣息從他的呼吸裏滲透過來……

她閉上眼,臉再度發熱……

不該啊,她董苗苗是何許人也,什麽樣的渣男優質男沒見過?她能在餐廳大堂裏坐在想想腿上而臉不紅心不跳,這麽一個傻大兵,不過給她擦把臉,她居然會臉熱?話說,上次他背着她,她也沒這反應啊……

迷迷瞪瞪的,他什麽時候擦完的她也不知道,依然閉着眼睛,直到他說“好了”,她才回過神來,于是,她的臉更熱了……

爲了掩飾自己的尴尬,她隻好岔開話題,換上一副調笑的面孔,“話說方參謀長,你給人洗臉倒是洗得很順溜,你又沒娃,常給誰洗呢?”

她看見,方馳洲的臉色微微沉了沉……

好吧,她腦子抽風了,毫無疑問是給他媳婦洗呗,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呵呵,那個……”她抽風的腦子也一反常态地消極怠工了,此時竟然想不出别的話來扭轉局面……

“别說話!”他打斷了她。

呃……她閉了嘴。

下一瞬,冰涼的感覺貼到了唇上,是他用鑷子夾了紗布,沾了酒精,給她咬破的地方消毒。

五大三粗一個男人(好吧,她承認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不合适,他很高,肩背很寬,可是,很瘦……),動作卻是十分輕柔的,眉頭還是微微皺着,連帶着眼睛好似也蹙了起來,表情十分認真。

原本隻是随意一瞥,卻瞥到這樣一張臉,神情像極了那年運動會,她不小心擦傷了腳,想想給她清醒傷口的樣子,所不同的是,想想是學醫的,比眼前這個人更爲專業而已……

她無法形容自己當時是如何癡迷那一刻想想的眼睛,隻知道,所有的疼痛在凝視着他眼睛的時候都不疼了,圍繞自己的隻有溫暖,溫暖,再暖一點……

後來,想想問她在看什麽看得那麽傻,她說,你眼睛裏有星星……

而眼前這個人的眼睛……

她深深的明白,那不是想想的眼睛,可是内心裏某個地方,還是情不自禁地動了一下,疼了一下,酸了一下……

“好了。”他在說。

她仍然在出神,放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他看了她一眼,再說了一遍,“好了。”

她才恍然,“哦……”

他再看她一眼,眉頭深深皺起,“在看什麽?”

呵呵,她笑,一模一樣的問題,她想了想,回答,“看你啊,我在研究你的毛孔,你毛孔裏有黑頭哎!話說你那麽好的皮膚,黑頭多礙眼啊,我跟你說,我有個姐妹是賣護膚品的,她家有款特好的去黑頭貼膜,你要不要……”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夠了……”

她歪着頭,笑了笑,好吧,不說了……

不知道方馳洲想到了什麽,忽然又笑了出來,隻不過,因爲要竭力保持自己嚴肅的态度,所以這笑隻是一閃而過,然後被他強行給憋住了,憋得臉都扭曲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笑,把董苗苗給看愣了,剛才她沒發生什麽事使他這麽樂呵的吧?今天的他笑得有點多啊……

當然,方馳洲不會告訴她,他剛才想到的,是甯子被他媳婦逼着敷面膜的情形……

“爐子在哪呢?”

她也不知道他是否是爲了進一步掩飾自己這個笑容,他低頭四處找火爐了。

她指了指外面。

不管外面的世界是用燃氣還是煤氣或是電,她在學校還是用的煤爐,因爲有氣味,所以放在走廊。

方馳洲便走出去了,她聽見外面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應該是他把木炭放在煤爐上燒。

她沒出去,不一會兒,方馳洲回來了,帶回來一個盆,盆裏紅通通的,燒着炭火,進來的瞬間,屋子裏似乎立刻暖和過來了。

盆是她自己早已經準備好的,裏面還墊了很厚一層灰,他倒是用得挺順。

事情做完,他起身有離開的意思。

“那個……方馳洲,今天還是要謝謝你……要不……留下吃飯吧?”她算是第一回客客氣氣跟他說話,說完又補充,“其實還是有好幾件事要感謝你的,包括你上次的救命之恩啊!”

他不以爲然的樣子,“那是湊巧遇上。”

她笑了笑,總算讓自己正常了,“不管怎樣,總是要謝謝你的,也别說什麽你是軍人,我是百姓,怎麽着也算是朋友吧,我這也沒什麽豐盛的請你,也是你說的,湊巧遇上這吃飯時間……”

說到這裏,她和方馳洲的目光都在她房間裏掃了一圈,然後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聲。她這兒的确是沒什麽豐盛的,最豐盛的,就是桌子底下那兩箱方便面了……小虎子不在她這吃的時候,她基本就是吃這個的,方便……而且,說實話,小虎子在吃了她做的飯以後,苦兮兮地問她:可以改吃方便面嗎?

她那廚藝,真的隻能保證把食物煮熟……

這大雪天的,也沒地方買菜,她隻好說,“不好意思,要不……我煮兩碗面吧……有雞蛋……”

他看了眼她,最終說,“還是我來吧……”

他動作很是麻利,沒等她起身就已經出去了,而後響起涮鍋的聲音,她想了想,記得自己還有幾個地瓜,于是把炭火扒了扒,将地瓜埋了進去,捂好。

靈感一來,又想起還有好幾根火腿腸呢,趕緊找出來,毛衣針洗淨,穿了烤起來。

漸漸聽得滋滋作響的聲音,火腿表皮烤開了,油滋滋直冒,香味四溢,她的饞蟲也被勾起來了,還翻找出辣椒醬來,澆了一層在上頭繼續烤。

烤得差不多的時候,方馳洲端着兩碗面進來了。

“方馳洲,來吃火腿腸!”她開心地招呼。

方馳洲看着她塗滿辣椒的火腿腸,想要說什麽,又憋了回去,悶不出聲地坐到她對面,把面碗放下。

他煮的面很漂亮,雞蛋煎得正好,還被他找到西紅柿了,鋪在面上,顔色一看就令人很有食欲。

可是,現在更能勾起她食欲的是手上辣乎乎的火腿腸啊!

她遞給他兩根,自己拿着便吃起來,然而,剛咬一口,嘴上的傷口便火/辣辣地痛,她龇牙咧嘴的,而他,卻在她對面坐着看,神情分明是讓你貪吃的意思……

她終于明白他進門的時候想要說的話又給憋回去的是什麽了……

不由氣惱,“你明知道也不提醒我!”

他咬了一口火腿,慢悠悠地說,“不疼不長記性!”

真是太豈有此理了!

“吃面條吧!”他把面碗推了推。

她隻好怨念地放下火腿腸,面條還很燙,她這一次長記性了,不那麽莽撞,用筷子慢慢拌着,等着它涼一會兒。

有那麽一段時間,兩人默默吃自己的東西,一句話也不說。

他吃得很快,一碗面,幾根火腿,一會兒就吃完了,她想到,他們當兵的食量應該都比較大,這點東西是吃不飽的,于是提醒他,“火裏還埋了地瓜。”

他便刨了刨,“還沒熟。”

“嗯,再等等。”

很簡單的對話,董苗苗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她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平靜這麽簡單的兩個人一起吃一頓飯了……

這種平靜和簡單,就像小時候和爸爸媽媽在一塊的時候一樣,沒有和想想在一起時的甜蜜和美好,不同于和桃桃在一起時的逗逼和享受,說他是陌生人,卻又不是,說像和家人在一起吃飯,可他分明又是陌生人……

她笑,覺得自己現在真是矯情,吃碗面也吃出這麽多感慨來。

他倒是察覺到她的笑,隻不過,隻是看了一眼,卻并不評價,也不詢問。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氛圍,倒是讓她自己生出了想說話的欲/望,于是笑着挑了幾根面條,“我剛剛在想,我真是很久沒有兩個人一起吃飯了……”

他隻是聽着,也沒有回答,像她是在對着空氣說話。

她并沒覺得尴尬,反而對他說,“方馳洲,說說話吧,光吃不說挺傻的!”

他頓了頓,蹦出一句:“部隊紀律,吃飯不能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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