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外,甯震謙焦灼不安。内心裏,從來沒有如此懼怕過,比他當年頭部負傷躺在病床上時還要害怕。二十年風雨共度,她的存在,早已經如他的骨,他的血一般,相依相存。他無法想象,沒有她的日子,自己該如何過下去,無法想象,回到家裏第一眼,見不到她的笑容,他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二十年,她從一個莽莽撞撞的女孩,一年年走向成熟和穩重,一步步成爲甯家的頂梁柱。
她在他身邊時,嬌柔可人,始終如小鳥依人般倚靠在他身側,對他展開屬于他的嬌俏笑顔,而他,則立誓,要用畢生的力量來護她一生無憂,然而,卻不知從何時起,她主宰着他的衣食住行,主宰着甯家的一切,那隻曾經說過要在他的樹洞裏避風取暖的小鹌鹑,那朵在雲貴高原稀薄的空氣裏迎風盛開的小小格桑花,已經轉變爲一棵真正的樹,用她不甚強壯的枝幹撐開一方樹蔭,爲他,爲女兒,爲整個甯家護住了一片溫馨和睦。
“爸爸,别擔心,醫生說了手術不大,沒什麽問題的。”小囡覺察到爸爸的不安,在爸爸身邊坐下,盡管心中亦同樣焦慮,卻握住了他的手以示安慰。
甯震謙何嘗不知手術不大,可是,當醫生讓他簽字并且向他解釋手術存在的各種風險時,那些可怕的字眼一個個如針一般刺進他的眼裏,凝視着眼前那方白紙黑字,他竟然頭暈目眩手發抖。
此時此刻,他腦中想到的全是那些最嚴重的後果,最可怕的意外,一個揪心的聲音時時在他耳邊提醒他,手術的風險并非不存在,手術的意外也并非不會發生,種種不詳,如陰雲一般籠罩着他,讓他坐立難安。
甯家一家子人都在手術外等,甯晉平和嚴莊将兒子的焦慮看在眼裏,他們自己又何嘗不憂心?陶子嫁入甯家二十年,在甯家的地位早已勝過親生女兒,這些年裏,甯晉平和嚴莊也有患病,陶子如女兒般侍奉榻前,始終笑臉相對,從不曾有過半句怨言。
嚴莊曾小心翼翼待陶子,唯恐輕慢了她,是以初時反有過距離感,是陶子,用她格外嬌俏的笑容将這距離縮短,仿似過去那些事,從來沒發生過一樣,至如今,過往早已如雲煙,她揪心地等待,隻願兒媳婦兒平安無事,願她能和兒子相攜快快樂樂地走下去……
等待手術時間的是難熬的,甯震謙幾乎每隔兩分鍾就看一次時間,看到後來極是不耐煩,轉而問小囡,“小囡,幾點了?”他懷疑,是不是他的時間不對!
小囡抱着爸爸的胳膊安撫,“爸,時間是對的,您别擔心了,媽媽一定會平安出來的。”
甯震謙怔然,深深看了女兒一眼,嚅了嚅唇,欲言又止。他該如何告訴女兒,陶子是他的天啊,如果天都塌了,他還怎麽活?不!他轉瞬馬上斥責自己,他的天空怎麽會塌?他真是糊塗了才這麽詛咒陶子……
時間一分一秒,爬着極緩的步伐而過,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甯震謙一個箭步沖上去,便看見陶子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來。
“囡囡!”焦躁的他,那一刻,終于塵埃落定,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麻藥剛過,陶子處于半醒之間,神智有些不清,嘴裏喃喃的,說着些聽不懂的話。
甯震謙仔細一聽,才聽清,她迷迷糊糊的,竟在說,“首長!我不回家!别趕我回家……”
時光荏苒,此刻的她,竟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他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聲色俱厲起來,“怎麽會這樣?她爲什麽會這樣?”
醫生被他吓着了,趕緊解釋,“手術打了全麻,病人剛醒來……”
“首長!首長!我給你唱歌呀,别趕我回家……兵哥哥,兵哥哥……兵哥哥,兵哥哥……”她臉色蒼白如紙,虛弱的聲音猶若蚊吟,可是那淩亂的歌聲,卻如同雷鳴,一聲聲“兵哥哥”轟鳴在他耳際,在他心頭,讓他刹那間忘了身處何地,眼前隻剩那個穿着小紅花褂的女孩,眉目如畫,在台上聲情并茂地唱着兵哥哥……
二十年時光啊,竟然彈指一揮間……
“還是把病人先送進病房吧。”醫生善意地提醒,隻因甯震謙此時的模樣,實在很呆,一米八幾的大個頭,黑塔似的杵在那裏發傻,還擋住了别人的路。
“哦!對!”甯震謙恍然大悟,握着陶子的手,幫着護士一起把陶子送進病房。
安頓好以後,甯震謙在陶子床邊坐下,依舊握着她的手,而模糊中的她,依然在唱着,“兵哥哥,兵哥哥……”
他内心裏情潮湧動,對家裏其他人道,“你們都回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夠了,尤其小囡,你還要上學。”
家人自是沒動,在他的再三堅持下,甯晉平夫婦無奈,帶着莫忘和小囡出去。
莫忘看着這樣的陶子,眉頭微皺,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而小囡,也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媽媽。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卧于病榻,面色蒼白,說着胡話的人就是她的媽媽,是她心目中呼風喚雨嚴格端莊的媽媽……
爸爸說,媽媽太辛苦了,是爲她,爲哥哥,爲公司,爲整個家累病的……
母女情深,天生使然。
小囡含着淚,拽着哥哥出了病房。
一家人表情凝重,甚至都有些恍然。嚴莊手裏提着個袋子,進院以來就提在手中的,這時候仍然提着,上車時,才恍然想起,回身交給小囡,“小囡,這是給媽媽準備的生活用具,你回去交給爸爸。”
“哦,好……”小囡眼睛還紅紅的,接過奶奶給的袋子,轉身往病房跑去。
病房裏,甯震謙一直握着陶子的手。術後的她,手指冰涼。他執起她的手來,放在唇邊輕輕的吻,似乎,想用自己的唇溫去溫暖她的涼。
他記得的,她怕冷,尤其生理期那幾天,身體尤其冷寒,還極易生病,每次都在他這個大火爐的懷抱裏取暖,那模樣,就像一隻抱着大樹幹的小鹌鹑。
而此時,他的小鹌鹑有多冷?而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她将自己放逐在很久以前的高原之地,獨自承受着那份冰冷,所謂的同甘共苦禍福與共,到了現實裏,隻是一句空話,至少,現在的他,卻不能将她的病痛分擔一半……
“首長……首長……等等我……”她依然在呓語。
他聽得一顆心微顫,她記憶最深的,竟然是他們的重逢之初嗎?一手仍然執了她手,一手輕輕撫着她的發,俯身,在她頰邊輕輕一吻,“傻囡囡,小鹌鹑,我最疼愛的小孩,我在這裏,等着你醒來,永遠都在的……”
恰逢小囡來送東西,在門口看見了這一幕。
她向來知道父母感情深厚,可是卻從沒見過這樣爸爸媽媽。
從手術室門口聽見媽媽呓語着“首長别趕我回去”以及唱着什麽兵哥哥的時候,她就覺得這樣的媽媽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媽媽居然也有這麽放低自己的時候?在她的印象裏,媽媽是居高臨下的,她怕媽媽,而爸爸也事事順着媽媽,還常常開玩笑,媽媽是家裏的武則天……
尤其,媽媽居然唱歌……
她從沒聽媽媽唱過歌……
而此刻,看着爸爸僅僅握着媽媽的手,在低沉的聲音叫着媽媽“傻囡囡,小鹌鹑”,還有什麽“最疼愛的小孩”,都是平日的生活裏聽不到的昵稱,原來,爸爸媽媽之間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樣,爸爸和媽媽一定也有過火一樣的青春,一定也曾愛得轟轟烈烈刻骨銘心……
隻一句“我最疼愛的小孩”,就讓小囡心裏翻天覆地,感動莫名了。
爸爸愛媽媽,毋庸置疑,否則怎會給她取名小囡?可是,原來爸爸竟然像愛小孩一樣愛着媽媽,即便到了眼下年已半百依然不改。
這樣的愛,真好……
歲月蹉跎,發染華霜,媽媽依然是爸爸心中最寵,掌中最珍的小孩,真好……
她沒有打擾這一靜谧的時刻,悄悄将袋子放在門口,退去了,也懵懂明白,爲什麽爸爸要把他們都趕走,一來是不願爺爺奶奶辛苦,二來,他更願意一個人守着他最寵的小孩吧……
媽媽,小孩……
走廊裏,她一路都含着淚笑,不像,平日裏的媽媽真的不像小孩啊……
當晚,她心情依然沉重,前去找朱骁骁,因爲媽媽做手術,她請一天假,早上匆匆忙忙給朱骁骁打了個電話,讓他幫忙給她抄筆記,當時,她火急火燎的,也沒等朱骁骁說話,就把電話給挂了,也不知朱骁骁記不記得,此其一,另外,她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然而,當她來到朱骁骁家的時候,卻發現大門緊閉,裏面漆黑一片。
想給朱骁骁打個電話,卻發現自己沒帶手機出來,隻好悶悶不樂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卻遇見了二齊,手裏揮舞着一疊本子大聲叫她。
“給你,今天的筆記!”二齊把本子交給她,每一本本子上寫的都是二齊的大名。
“怎麽是你給我抄?朱骁骁呢?”她驚訝地問。
二齊看着她,有些感傷,“你不知道?朱骁骁走了啊!”
“走了?去哪裏了?”她隐約感覺到一種訣别的悲傷,卻不願意相信,也許,是去對面大院的叔叔家了?
“去南方了!骁骁他爸調去廣州軍區,你不知道?”二齊也驚訝極了,朱骁骁對小囡的心,他們幾個男生清清楚楚,怎麽朱骁骁竟然不告訴小囡?
小囡第一反應就是想罵人,豈有此理,這麽大的事居然瞞着她這個鐵哥們!
看着小囡的臉色,二齊馬上補充道,“可能骁骁是想今天對你說的,他昨晚還笑着跟我顯擺,你會送他一份特别的離别禮物,絕對比送我的蛋糕好,隻不過,沒想到陶阿姨今天手術……”
小囡撫額懊惱不已,對,禮物……可是,這幾天媽媽住院,她一顆心全在媽媽身上,完全把這事給忘了……
她覺得對不起骁骁,她最鐵的哥們啊,臨走的時候居然連送一程都沒能做到,更别提離别禮物了……
“今早打電話,他怎麽也不給我說啊!”她哀怨地看着二齊,雖然她早上說話噼裏啪啦像放炮,可是如果朱骁骁要插話,還是插得進來的……
二齊凝視着她,微微一笑,“陶阿姨手術啊……他怎麽可能讓你再增負擔?”從小長大的哥們,沒有人比二齊和皓子更了解骁骁了,骁骁,永遠都是那個甯願委屈自己,卻不願小囡半分爲難的人……
小囡心中怅然若失,抱着二齊給的筆記本,連“再見”也沒說,恍恍惚惚地轉身回家了……
之前朱骁骁反常的一切,終于有了答案。
難怪無緣無故要送她一隻小美人魚,難怪非年非節非生日,卻問她要禮物,難怪,會在那個夕陽紅了半壁天空的傍晚,怅然問她,小桃會記得他多久,他是想問,她能記得他多久吧?
他真傻,她當然永遠都會記得他啊……
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機給朱骁骁打電話,她真擔心,朱骁骁到廣州以後就換卡了,所幸,電話一接通,他就接了。
“朱骁骁!”聽着他輕若浮雲的一聲“喂”,她氣惱的一聲大喊,眼淚卻已經奪眶而出。
“小囡!”他知道是她,她的号碼他永遠刻在心裏,屏顯上隻是一個“她”字,看見這個“她”,他的心跳就驟然加快,馬上接了,此刻,他竭力地平緩着自己的心跳,和平日一樣溫和恬暖地問她,“陶阿姨手術怎麽樣?”
“很好,醫生說很成功,我爸在醫院陪我媽呢,我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可惡?走這麽遠也不告訴我一聲?還當不當我是哥們啊?”嘴裏大聲地斥責着,眼淚卻嘩嘩直流。
他在那端輕輕一歎,唇邊浮出淡淡的笑來,“怕你哭啊……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哭?”
“……”小囡摸着腮邊的淚,無言,良久,想起來,“朱骁骁,我還來不及給你禮物呢,你到廣州沒有啊?趕緊地把地址給我,我給你把禮物寄去!”
“好!”朱骁骁也沒跟她客氣,“我等下把地址發給你。”
“嗯,骁骁……你要保重哦……”小囡原本有重要的話要跟他說,可是現在,他既然走得遠遠的了,也就沒必要說了……
他笑,“我會的,你也一樣,不許再哭了……”
“我沒在哭……”她抹去臉上的淚,心裏還是覺得很難受,“朱骁骁,我會想你的……”
“……”他胸口一窒,一半是因爲她這句感傷的話,一半是因爲,她之所以能這麽無遮無掩地說會想他,是否證明,她心中坦坦蕩蕩,連半分少女的害羞也沒有,那,便真的隻是想他了吧……就像想一個老朋友一樣……
“我也會想你……”淡淡的憂傷,他唇角依然含了笑,他的“想”和她的“想”自是不一樣的……
“要經常給我打電話呀!再見!”
“我會的,再見……”朱骁骁在那端,久久舍不得挂斷,說了再見,就一定會再見的,小囡,我們很快就會見面……“小囡,我送你的小人魚,可以戴上嗎?”
“好!”她爽快地答應了,臉上淚痕未幹,“朱骁骁,等着我送你的禮物!”
“好,我等着。”一如等你長發及腰一樣……
小囡把禮物的事挂在了心上,隻是對于送什麽,卻思考了很久,後來,想到朱骁骁一個人遠去廣州,沒有知心朋友,一定很牽挂院裏一同長大的小夥伴,于是,找了一張人最齊全的合影,把它弄成了漫畫的形式,做成明信片給他寄了過去。
寄之前,她還拿着明信片跟二齊顯擺了一番,二齊卻無奈地看着她,隻覺好笑,她這是多此一舉麽?要寄的話,既張她和朱骁骁的單獨合影,朱骁骁一定樂翻天,寄什麽大集體照啊,沒得給朱骁骁添堵……
小囡卻對二齊的臉色渾然不覺,頗有成就感地把明信片給寄了,自我感覺這是送給朱骁骁最好的禮物……
陶子術後恢複得還算快,幾天後眼看着面色恢複了正常,可是,仍然不能行動,終日卧床。
甯震謙便請了假,一直在醫院照顧她。
陶子爲此過意不去,幾次三番催他回去上班,她這兒有人照顧。
他怎麽會答應?沉着臉回絕她,“别人照顧我不放心!”
陶子不由覺得好笑,“難道你認爲你比專業特護還能幹?”
他沒吭聲,半響,才在她身邊坐下,握着她的手,“我不在的時候,你想我了怎麽辦?”
陶子心口像被什麽東西一撞,暖暖的,漲疼,嗔了他一眼,“幾十歲的人,沒個正形!”
在他的眼裏,她的一颦一笑還如年輕時一般,嬌美得如一朵盛開的格桑花,随意的一笑一嗔,仍是讓他心動不已,忍不住俯下身來,在她唇上輕輕一吻,“不管幾十歲,你也是我的小孩,我照顧你天經地義……”
“你啊……越老越越油嘴滑舌……”嘴上似責備,實則,被幸福充實得滿滿的,輕輕推開他,讓他好好坐着說話,“我是怕影響你工作。”
“有什麽影響?生病了還瞎操心啥?好好養你的病!”習慣性黑下臉來,盡管知道自己的大黑臉對她早已經全然沒有了威懾力。她這傻瓜,跟他談什麽工作?如果沒有了她,工作前途,名譽地位對他還有什麽意義?
正說着話,有人進來了,是父母和兩個孩子來看陶子,并給他倆送飯的。
甯震謙便離開床邊,給陶子盛飯。
“你先吃,我還不餓。”陶子躺在床上,輕道,而後,便與甯晉平和嚴莊說話,并問了小囡這幾天的學習情況,畢竟離高考越來越近了。
最後,發現莫忘在看着她,雖然這麽多年,仍然無法和莫忘正常溝通,但還是笑着和莫忘打招呼,“莫忘,來給媽媽看看,告訴媽媽,這幾天在家聽話沒有?”
莫忘卻隻是站在床頭,眼神清亮,眉間卻鎖着,這是他不高興的表現。
“怎麽了?誰惹莫忘生氣了?”她不能移動,自然不能起身來擁抱他,隻笑着問。
莫忘沉默着,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護士來了,把陶子晚上的藥放在桌上,叮囑陶子吃。
甯震謙怎會自己先吃,不顧病榻上的媳婦兒?在那精挑細選地挑着最适合陶子吃的菜,準備挑好再給她喂。
然,就在此時,莫忘卻突然走到病床邊,拿起了剛才護士放在桌邊的藥。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卻并沒有阻止他,隻在一邊狐疑地看着。
陶子也驚訝極了,隻見莫忘用杯子接了水,手裏的藥丸也喂到了陶子嘴邊。
這一回,震驚的不止陶子一人了,就連小囡都驚訝不已,眼裏含着淚光,拉着甯震謙的衣袖,激動地說,“爸爸,哥哥……哥哥他會給媽媽喂藥!”
陶子眼裏亦泛起了淚光,立刻張嘴把藥給吃了,莫忘便把水送到陶子嘴邊,陶子也不顧她這麽躺着不便喝水,張嘴就喝,結果,還是有大半的水流了出來,流進她的脖子裏,打濕了她的衣服。
要知道,最初的莫忘,可是連倒水也不會的,是她手把手教了多少次啊……
而莫忘,則順手拿了毛巾,給她擦着嘴邊的水,并不熟練,所以擦得陶子不舒服,可是,她默然不語,隻感動地看着這樣的莫忘。
甯震謙走了過去,從莫忘手裏接過毛巾,低聲道,“我來吧、”
莫忘把毛巾交給了甯震謙,卻拉住了陶子的手,他不知輕重,握得很緊,緊得陶子都感到疼了……
陶子不忍心叫疼,更不忍心收回手來,隻默默忍着,對着莫忘笑,這樣的莫忘,她不知道除了笑,還可以對他說什麽……
自那一刻開始,到後來甯震謙給陶子喂飯吃,莫忘的手都沒有松開,一直緊握着……
後來,要回家了,莫忘還是緊抓着陶子的手,無論甯震謙說什麽,他也不肯松開。
甯震謙隻好把位置讓給了小囡,隻有小囡才能說得動莫忘。
果然,在小囡的勸說下,莫忘終于撒了手,表情卻極其不安。
小囡爲了安撫他,還告訴了他很多遍,媽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他們明天還可以來看她的……
可是,這并沒有讓莫忘眼裏的不安減少,隻是因爲聽從小囡的話習慣了,才不得已跟着回家。
臨走的時候,陶子堅決不讓甯震謙再在病房呆着了,求甯晉平和嚴莊壓着他回去,照顧病人是一件辛苦的事,他也不再年輕,她不忍心看着他爲自己而身心勞累,而且,他的工作也不輕松,壓力大,得步步謹慎,時刻都需保持清醒的頭腦,甚至比她管理公司更勞心。
甯震謙是個倔脾氣,自然不答應,可他倔,她比他更倔,當即便表示,如果他今晚不回去,她明天開始再不吃飯,也不吃藥,還拒絕打針,還揚言說到做到,她可以發誓。
他氣惱不已,指着她“你你……”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别的字來。
最後,嚴莊出來打圓場,“好了,别争了,小震,你回去吧,我今晚在這,誰也别跟我争!不然,我也學囡囡,明天開始不吃飯!”
甯家其他人傻了眼,這還真應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包括陶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拿嚴莊沒辦法,隻好順了這倆女人的意,甯震謙也隻能不情不願地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仍然說起莫忘今日的行爲,極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小囡則看着哥哥的側臉,感慨地說,“哥哥再也不失去任何人了……太奶奶這麽病着,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小桃也病過幾天,打過針,後來小桃也再沒回來,聽說,哥哥的媽媽也是生過重病的,哥哥一定見過她的病床上的樣子吧?”
甯震謙微微點頭,雖然芊琪患病的模樣于莫忘來說已經遙遠,可是,莫忘的記憶力超乎尋常的好,自從芊琪生病之後,也算是從他的生命裏消失了,或者,他對生病住院有一種偏執的認識了……
可是,他居然知道吃藥可以把病治好,他居然懂得給陶子喂藥,這也算是意外的欣慰了……
想着莫忘自己從小到大也生過無數次病,哪次沒有陶子的守護呢?她給他喂過藥,給他擦過嘴,給他洗過臉,一個母親該做的,她都做了,莫忘耳濡目染,竟也學會了這些,今日用在陶子身上,不知算不算一種回報了,難怪陶子感動得熱淚盈眶……
對于莫忘到底有沒有感情這個問題,他不想再尋求什麽醫學上的證據,作爲一個父親,他甯願相信,有!在屬于莫忘自己的世界裏,有着他無法訴說,而他們亦無法意會的感情……
那晚,嚴莊和陶子是讓甯震謙回家休息的,可是,身在家裏,心系醫院,沒有她在懷,他根本無法安睡,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趕回了醫院。
沒想到,他卻看到這樣的情形:嚴莊并不在病房裏,坐在陶子床邊的是,是莊美公司她的助理,正拿着一疊資料給陶子看,陶子無法坐起,無法移動,助理就給她舉着資料放在她頭邊,而她,則歪着頭在看。
他當即便火了,上前一把奪過資料便直接扔進了垃圾箱。
“你幹什麽呀?”陶子不敢高聲話說,隻嗔怪地瞪着他。
“馬上收拾東西出去!不然明天就不用來莊美上班了!”他陰沉着臉,絲毫不給助理面子。
“甯震謙!”她也上火了,這個助理很能幹,如果不是有拿不下的問題,她也不會來打擾她了,現在他這樣,是在宣布,他才是莊美的真正主人嗎?
助理有些狼狽地收拾着東西,求助的目光看向陶子,甯震謙見了更火,大嗓門也亮了出來,吼道,“還不走?!”
助理何時見過這樣脾氣的人?情不自禁随着他的吼聲抖了一抖,聲音也有些發抖,“那……陶總……我先走了……下次……”
“還下次?下次你再來試試看?”他又一聲大吼,把人家的話給吓了回去。
助理臉色紅紅白白像調色盤,馬上撒腿就跑,高跟鞋急促的敲擊聲漸漸遠去,其實,她是想說,下次再來看陶總的好嗎……
甯震謙黑着臉,看了一圈病房,“我媽呢?她就是這麽照顧你的?”
“我讓媽買早餐去了!”因爲助理要來,所以刻意把嚴莊支開的,不然嚴莊也會把助理攔住啊!
甯震謙冷哼了一聲,暗罵她耍小聰明,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陶子見他黑着臉,怒從心起,“你是什麽意思啊你?我還是病人呢?你就給我擺臉色看?還在我助理面前下我的面子,你讓我以後怎麽管理?”
甯震謙由着她罵,也不還嘴。
他這樣,更讓她生氣了,“甯震謙!你行啊!你是想顯擺公司最終該你做主是嗎?我辛辛苦苦二十年,就是給你甯家打工的是嗎?甯震謙!我記住了!”
因爲生氣,更因爲沒有康複,她說話有些喘。
甯震謙這才急了,想要抱着她安撫,可她卻還在病中呢,急得他手足無措的,隻好道,“我哪是這意思呢?什麽我甯家你甯家的,你不是我的人嗎?你是我的,難道不是甯家人?幾十年了,還說這見外的話,我不是怕你累着嗎?”
陶子也知他本意,不過是一時惱怒而已,聽他如此說,心裏的火氣也消了大半,表情卻還冷着,“我還不是爲公司着想?這筆生意如果黃了怎麽辦?損失可大了,讓我怎麽向媽交代?怎麽向你甯家交代?”
他最不滿的就是她做什麽事必做到極緻的個性,聽了她的話,臉色又沉了幾分,“什麽交代不交代的?莊美垮了隻有這麽大的事,你要垮掉了,我怎麽辦?”
起初聽到莊美垮了不算啥事的時候,陶子還十分不高興,合着她辛苦了半輩子的事業,在他眼裏還是不值一提?可聽到後半句,所有的怒氣便消失殆盡了,最後笑着歎了一聲,“什麽你怎麽辦?難道你還是奶娃兒,要吃奶不成?”
“是!”他竟然大言不慚地承認,“我就是你的奶娃兒,一刻也離不開你,所以,你得好好保重身體,天塌下來,我個兒你比高,别再拼命了!”
陶子笑了笑,沒和他争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男人,這些年被她調教得看似服服帖帖,事事以她的命令爲尊,那是沒觸到他的底線,觸到底線之後,還是今天這樣的結果,他的大男子主義将爆發無遺,不過,她還是覺得很幸福,因爲,他的底線就是她啊……
在醫院度過了近一個月以後,陶子終于出院,不過,還得在家休養,而出院那天,一家人都來接她,莫忘也來了,回家的時候,看得出來,莫忘很開心。
陶子這次生病住院,改變了許多事情。
甯震謙再不允許她爲公司的事過于操勞,錢是賺不完的,莊美做到今天,已經足以讓每一個甯家人爲陶子驕傲,這賺錢的速度必須緩一緩了。
雖然同樣的話他也曾說過無數次,但每一次陶子都陽奉陰違,而這一次,甯震謙下了死命令,再有違抗,定然軍紀處置……
除此之外,陶子的病還影響到了一個人一生的命運,那就是小囡。
原本鐵了心要上軍校,要當海軍,要在大海自由翺翔的小囡,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人生,也重新認識了自己在家裏的位置,在緊接着到來的高考中,毅然改變了初衷,聽從了之前媽媽的建議,放棄了軍校,報考了北京本地的大學,學商。
她再不想看見媽媽蒼白憔悴的容顔,再不想媽媽進手術室在生死邊緣徘徊,她是軍人的後代,軍人最基本的品德就是責任心,她要對這個家,對父母,對哥哥,有責任心!
隻是,當後來二齊和皓子聽說她沒報考軍校時,如被雷擊般震在原地……
高考一結束,便是他們瘋狂的日子了,小囡自覺過了十八歲,已然是成人,利用暑假早早進莊美學習,晚上回來,還鑽研莊美的業務,陶子看在眼裏,欣慰之餘,也覺心疼,便讓她隻需上午在莊美,其它時間,還是要還她十八歲少女該有的生活。
轉眼又到了八.一,是小囡的生日,同樣也是整個大院歡騰的日子。
今年的八?一與往年不同,家屬們居然也組織起來了,要辦一個同樂聯歡會,各家自己出節目樂和。
作爲大院小一輩的“小司令”,小囡居然也被阿姨們賦予了一個重要任務,那就是帶着她的小武術隊出一個節目,當年她的輝煌事迹,叔叔阿姨們現在還津津樂道呢。
小囡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加之性格活潑,對于這種活動自是興趣十足,隻是,要演一個什麽節目?她得好好想想。
武術?她表演多少回了啊!雖然她喜歡,但是沒有新意。
一邊琢磨,一邊回了家。
正好爸爸媽媽在家裏呢,好像是在收拾屋子,她看見爸爸拿着一件紅色的小花褂,笑着打趣媽媽,“還記得這個嗎?”
自這次媽媽住院,小囡對父母的感情有了新的認識,同時也八卦地很感興趣,到底爸爸媽媽年輕的時候怎樣愛過?
此時見有八卦可探,趕緊停住了腳步,卻見媽媽接過衣服,臉上浮開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笑容,如少女一般,泛着紅暈。
“再唱一次我聽聽!”甯震謙伸過手去,笑着輕撫她的臉,眼前的女子,雖然臉上已有歲月的痕迹,可在他眼中,依然還是當初那個穿着小花褂在台上眉目含情嬌俏可人的佳人,一曲兵哥哥,唱亂了多少官兵的心,擾亂了多少官兵的魂,那一夜,隻怕所有官兵都在思念自己的女人了。這個小妖精!這個罪魁禍首!
“去!不唱!”陶子亦緬懷起當初來,那個傻乎乎的,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囡囡,已經不複當年了,歲月不饒人啊……
他來了興緻,突然很想聽她唱歌,她有多少年沒唱過了啊……
“唱!我喜歡聽!”
“不要!一大把年紀了!還唱什麽唱?”女人想着逝去的年華,多少有些唏噓的,她既失落,亦羞于在這樣的年紀還唱那樣動情的歌。
“在我心裏,你還是那隻傻傻的小鹌鹑,唱,我喜歡聽……”
“……”她瞪了他一眼,卻拗不過他執拗的眼神,握着那件小花褂,輕輕地唱,“想死個人的兵哥哥,去年他當兵到哨所,夜晚他是我枕上的夢,白天他是我嘴裏的歌……”
時光回轉,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舞台,她嬌柔可人,她貌美如花,她的青春,她的一生,她所有的所有,都隻爲他綻放!她是他永遠的小鹌鹑,而他,也是她永遠的兵哥哥……
小囡驚呆了,媽媽竟然會唱這麽勾人的歌?還唱得這麽好聽?尤其媽媽的眼神啊,簡直會勾/魂一樣,那爸爸年輕的時候,不被媽媽給迷翻了?難怪對媽媽死心塌地的……
與此同時,她腦中靈光一閃,大聲喊道,“爸爸媽媽!”
甯震謙和陶子正陷入往事的回憶裏,彼此眉目傳情,被女兒吓了一大跳。
甯震謙不由兇了女兒一眼,“調皮!”
小囡嘿嘿一笑,蹭到父母面前,把陶子的小花褂給拿了,“媽媽,看不出來啊!您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把爸爸迷得找不找北了?”
“小女孩嘴沒遮攔!盡瞎說!”陶子愛憐地點了點女兒的額頭。
“媽媽……”小囡挨着陶子撒嬌,“你唱得真好,這是您當初的演出服嗎?是不是梳着兩根辮子?哎喲,這開嗓子,不得讓全軍失魂落魄啊!”
“……”陶子無語,這女兒,越說她,她還越來勁了。
甯震謙則看着媳婦兒,目光火熱一如當年,雖不是全軍,可也是全團啊……
“媽,這件衣服借給我呗?”她搖了搖陶子的胳膊。
“你?拿來幹什麽?”女兒要的東西,她自然不會否決,可她好奇想知道緣由。
小囡卻神秘地一笑,拿着衣服就跑,“就這麽說定了,謝謝媽!”
陶子的一曲《兵哥哥》讓小囡看到了不一樣的媽媽,也感受到了不一樣的軍旅歌曲,原來并不是所有的軍旅歌曲都雄糾糾氣昂昂,也可以這麽纏綿悱恻蕩氣回腸……
她決定了,就排一個兵哥哥的舞蹈!
将那幫小夥伴組織起來,她,二齊,皓子,粟粟,還有樂顔。
本打算他們四人跳,她當個總監制什麽的,因爲樂顔是大院裏舞蹈界女神啊!可是,樂顔卻不答應,非要讓小囡領舞,理由是,她是學芭蕾的,而兵哥哥是民族舞,小囡才是民族舞女神……
在樂顔的堅持下,小囡不得不應承了,又拉了個嘉骐來,才湊足三隊人,在八?一前夕把舞蹈排好了。
演出那天晚上,就在大院的操場搭了露天的台子,全院的軍人和家屬都可以來觀看,頓時,操場圍得滿滿的,人山人海。
陸向北一家是來給樂顔捧場的,樂顔從小到大演出無數場,各種級别的演出都不少,可那些都太嚴肅,這樣輕松活潑的,倒是少見,一家人隻當是好玩。
終于等到樂顔的節目了,一家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曠的舞台。
音樂聲起,從台側奔出一個穿小花褂的姑娘,随着音樂,舞步婀娜,眉目含情。
陸家小子,陸念之眼前一亮,不禁輕問,“這是誰?”
“小囡啊!你不認識了?”陸向北在一邊答道。
而童博聽了之後,頗有深意的沖陸念之一笑,原本還想和他對一個眼神,嘲笑他幾句,卻隻見他眼神根本不往自己這邊斜……
“曈曈?曈曈?”童博不懷好意的叫他。
好幾聲,他才從發呆的狀态醒過來,嗯了一聲,目光卻還盯着台上不放。
童博無言地搖頭,完了,竟然叫他“曈曈”也沒挨罵,一語成谶啊……
童博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台上,難怪弟弟這麽癡傻,台上那個女孩太吸引人了,和端莊高貴跳芭蕾的樂顔完全不同啊,表情豐富一場,一擡眉,一轉眸,一扭腰,都寫着兩個字,一個“嬌”,一個“媚”,生生能把人的魂魄給勾去……
“旁邊那小子是誰?”陸念之又低聲道。
這個童博可以回答他,“别急,是小囡的表哥……”
“嗯……”陸念之悶悶地應了聲。
童博哀歎,幸好是她表哥……
他真的要懷疑,整個舞蹈,弟弟就隻看見了小囡一個人,不,還有那個和小囡眉來眼去的倒黴小子,連樂顔在哪,估計他都沒找到……
演出結束的時候,陸家人和甯家人碰上了,小囡和樂顔也手牽手跑了過來,走到各自家人身邊。
陸向北和甯震謙,陶子和童一念,彼此打着招呼。
小囡和樂顔自幼同學,和兩家大人很是熟悉,早已經親熱地叫了叔叔阿姨伯伯之類的,一團亂。
“童博,念之,不叫陶阿姨震叔叔?”陸向北吩咐兒子。
“震叔叔好,陶阿姨好!”童博先叫。
而陸念之的眼神自小囡奔過來開始就沒離開過她的臉,此時被爸爸一說,才覺自己有些失态,忙賠笑道,“震叔叔,陶阿姨。喲,陶阿姨,幾年不見,您越來越年輕了,震叔叔也是啊,越來越威武!”
甯震謙心頭一緊,臭小子,馬屁拍上了?剛才盯着小囡的眼神他可全看見了!不由皮笑肉不笑,“念之啊?什麽時候回來的?”
“哦,剛回來,不走了。”陸念之笑着答道。
不走了?!甯震謙的心在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