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外,嚴莊駐足,憂心地看着甯晉平,,“真這麽走了?倆孩子怎麽辦?”
甯晉平卻沉着臉問她,“他們一天粒米未進,你吃了沒有?”
嚴莊有些心虛,歎道,“哪裏吃得下去?”
“你也和孩子一般了嗎?你以爲你還和年輕時一般身強體壯嗎?現在你是主心骨,你倒了,孩子們怎麽辦?”甯晉平斥責之餘,更多的是心痛,不過短短數月,嚴莊竟顯老了許多,從前隻聽她鬧着要減肥減肥,而今不用減已縮小了一圈,面色憔悴不說,眼袋、皺紋都異常明顯了,心内疼惜,又覺自己言語過了,感慨道,“小莊,辛苦你了……”
難得從甯晉平嘴裏聽到溫存的話語,嚴莊含淚搖搖頭,“晉平,我不怕辛苦,我隻要家裏平平安安,孩子們幸幸福福,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可爲什麽,現在越來越糟呢?晉平,我沒有把這個家當好,我愧對你對我的信任……”
“這怎麽能怪你?”甯晉平看着妻子,眉間亦堆滿憂思,“你已經夠辛苦了,是我,幾十年來我都以部隊爲重,沒能好好幫你一把,這個月家裏情況這麽特殊,我還出差在外,是我讓你擔當得太多了。”
一席話說得嚴莊更爲傷心,嫁給他的那天起,就知道這是個以部隊爲家的男人,這個男人将一輩子的時光獻給了部隊,她從沒有怨尤,身爲家屬,就是要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可是,任她嚴莊有通天的本領,如今也隻有一個愧字……
“晉平,小囡沒有了……”這是嚴莊最無法面對的事實。莫忘于甯家,是突如其來的責任,作爲甯家的血脈,甯震謙的孩子,他們固然是疼愛的,尤其,還是如此特殊的一個孩子,自然吸引了他們幾乎全部的精力和注意力,可是,小囡卻是他們的希望所在。
在接受、習慣和照顧莫忘的日子裏,他們沉重、疲累、無望、疼痛……雖然給了莫忘滿滿的愛,但是,生活在他們眼前也關上了一扇門……
本以爲這扇門再也不會打開,卻意外地得到了陶子懷孕的消息,小囡的到來,就像黑暗裏的曙光,照亮了他們黯淡無光的窗,無論甯震謙和陶子的感情歸屬如何,小囡,都會像一個小天使,給他們帶來希望,帶來夢想……
記不得多少個時刻,老倆口在守着莫忘的時候憧憬小囡的模樣;記不得多少個時刻,甯晉平滿懷感動地感歎老天終究待甯家不薄……
在兒子的感情糾葛裏謹小慎微的老兩口,不能再多做些什麽,可是,卻虔心地期盼着小囡長大、出生,以及終究會長成的,漂亮的姑娘……
可是,到如今,那果真隻是一個夢想……
甯晉平何其痛心?可作爲男人,隻能輕拍愛妻的肩膀,“小莊,不要太難過,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怎會不難過?在兒子和陶子面前強撐的堅強,在丈夫面前卸下僞裝,“晉平……爲什麽會這樣?”
誰也答不出爲什麽會這樣,人世間的果,皆有它的因,而他們,卻找不出這因在何處……
“走吧,先吃飯!回來再看看他們。”說是要走,不過是激甯震謙,實在的,又怎麽放得下那兩個孩子?
甯晉平一隻手伸進口袋裏,裏面有一把長命小金鎖,是母親在得知有了小囡之後準備的,交給他,讓他在小囡出生那天給小囡戴上。自那時起,他便戴在身邊,有事沒事拿來玩玩,期待着孫女兒的出生,據母親說,這鎖,是可以保佑小囡長命百歲的,從不喜神佛迷信那一套的他,卻願意相信,他們家唯一的希望小囡,可以健康快樂地成長,然,長命百歲……這究竟是諷刺還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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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晉平和嚴莊把莫忘帶走了,甯震謙坐在走廊裏,聽着那腳步聲漸漸遠離,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他心上一般,每一步,都在提醒他,裏面躺着比他傷得更深的人,躺着需要他照顧的人,可是,他怎麽能,怎麽敢,怎麽樣,去面對那一張臉……
裏面傳來她輕輕的咳嗽聲,很輕,僅僅一聲而已,可是,卻如雷擊一般,擊中他的心弦,擊得他發疼,擊得他心神不甯……
他躊躇着,腳步在地上輕輕挪了挪,心中仿佛有一股牽引力一般,要牽着他往内行,可是,身體卻被另一股意念控制着,無法走進……
直至裏面再次傳來一聲輕咳,他再也無法控制,起身便沖進了房間,速度快得驚人,怕的是,再慢一慢,他又會沒有了勇氣……
近距離地,清楚地看清了床上的人,臉色白得如紙一樣,昔日光澤粉紅的唇亦泛起了青灰色,瘦削的身體躺在被子裏,如平的一般。
他心裏如同針紮一般難受,這不是他的囡囡,不是……
他的囡囡是活潑的,充滿生命力的,是會追着跑着圍着他撒歡的,怎麽會是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人?
又一陣輕輕的咳嗽,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如一片薄薄的落葉,在風中輕顫。
如何忍睹她這般憔悴的容顔?他含淚扭開頭去,喉間哽咽。
默默倒了一杯溫水,捧到她面前,輕喚她的名字,“囡囡……”不覺喉間如堵,聲音嘶啞。
她如紙的面容,緊阖的雙眼,眼皮微抖,長長的睫毛微驚。
“囡囡,要不要喝水?”他凝視着她幹燥的唇瓣,啞聲問。
然,她隻抖動了幾下睫毛,卻沒睜開眼來看他。
他心内劇痛,深知她早已醒來,隻是不願意見他,此時此刻的她,必然恨透了他……
“對不起,囡囡……”幾近嗚咽,是否,還是走到了盡頭?而愛的盡頭,仍然隻有這一聲“對不起”……
她無法抑制心中的悲痛,無法再假裝什麽也沒聽見,不願睜開眼,可是,鼻息卻因情緒的激動而起伏,眼淚,從合着的眼皮底下緩緩淌出,一直流進脖子裏……
她的淚……
她的淚,從來是他心中易碎的珠……
他悲泣一聲,頭埋進她頸間,淩亂地吸着那些淚珠兒,與此同時,他自己的眼淚也漫進她頸間,和她的混合在一起,再分不清哪顆是他的,哪滴屬于她……
感受着他的胡茬蹭在她頸間的刺痛,她心中如利刃劃過。有人說,愛到極緻,便是流血的男人爲你流了淚,流淚的男人爲你流了血……
可是有沒有人告訴她,愛到極緻也是傷到極緻?
這個在她肩頭流淚的鐵血男兒,他們還可以怎樣愛?
她閉着眼,看不見他流淚的眸,看不見他痛苦的容顔,她隻看見,她的小囡,在黑暗裏越走越遠……
“小囡……小囡問我們爲什麽不要她……”她嘶啞幹澀的聲音響起,淚流滿面。
他伏在她身側的身體一抖,嗚咽聲埋在了她肩頭,“對不起,對不起……”他和她一樣期盼着小囡的到來,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麽愛小囡,可是,小囡還是結束在他的手裏……
她隻說了這一句話,疲倦地側過臉,連流淚,都變得那麽辛苦……
原該相互取暖的兩個人,卻在這般初夏的黑夜裏,如隔了一座山……
她皺起眉,再一次地連續咳嗽。
他擡起頭來,臉上濕漉漉的一片,不知是誰的淚,“囡囡,不舒服嗎?喝點水?”
看着她幹燥的唇,他把倒好的溫水喂到她唇邊。
然,她閉了唇,閉着眼,猶如不曾聽見。
“囡囡……”他換了小匙,将一小口喂進她唇瓣裏,可是,她不吞咽,不配合,水流了出來,流向一側。
他無力地放下小匙,叫來醫生,醫生說并沒有什麽大礙,多喝點溫水。
隻是,她又如何肯喝?更談不上吃飯……
把這情況和醫生說,醫生反而訓他,作爲丈夫,連妻子這點工作都做不好,如何配當一個丈夫?妻子剛剛小産,必然是有情緒的,作爲親人就該好好安撫。
甯震謙被訓得無法可說,然,回到病房,她仍是那樣一張倔強的小臉……
這張臉上,該是包含了多少對他的怨和恨?他不敢想,不願想,此時此刻,卻不得不面對。
緩緩走到她的面前,啞聲哀求,“囡囡,你懲罰我,不要懲罰你自己,行不行?”
不過一天時間,便覺得她兩腮又尖了一些,顴骨瘦得泛起了青色,瘦在她身,痛在他心,如果,和他在一起,讓她如此痛苦,那麽,就讓他一個痛吧,隻要她能解脫……
他狠下心來,忍着心裏酸澀到蝕心腐肺的痛,一字一句,艱難地道,“好……隻要你肯吃飯,隻要你不再折磨自己,我答應你……放手……我們……離婚……”
說完,巨大的痛,在心口洶湧澎湃,想巨浪,沖擊得他無法呼吸。
他張口,迅速轉身,眼淚盈眶……
而這一幕,正好被回來的甯晉平和嚴莊看到,兩人心頭亦是一痛,病房裏壓抑的空氣發射出一股強大的阻力,使兩人無法再踏入病房……
陶子雖然閉着眼睛,他的每一個字卻無一遺漏地鑽進她的耳朵裏,“我答應你……放手……離婚……離婚……離婚……”這幾個詞如隆隆的鍾聲,循環在她耳邊回響。
總想着離開,一次次逃離,而今終于得到他的兩個字,痛,卻是如此的明顯……
她咬着唇,不讓哭泣聲洩露出來,隻是眼淚,卻流淌不止。
他們,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而且是在傷到體無完膚的時候……
小囡的離開,她并不怪他。
不是他的錯,更不是莫忘的錯,錯的,隻是巧合。
可是,這巧合導緻的結果,卻是她和他都無法承載的痛。他愛小囡,她心知肚明,她相信,如果可以,他甯可用他自己的命去換回小囡的活,可是不可以,所以,他定然痛不堪言……
隻是,爲什麽總要在疼痛的頂端才懂得放手?
“囡囡,吃飯好嗎?現在可以吃了嗎?”他轉過身來,流過淚的臉,已經不再有淚痕,太多的悲傷,都往心裏流吧,流成一片苦澀的海洋……
他将她輕輕抱起來,強行地将那碗雞湯喂到她嘴邊,“喝吧,喝完才有力氣走出去,才能……”才能有力氣離開……
後面這句話被疼痛壓了回去,說不出口,同樣的話,說一次已經足夠讓他痛心痛肺,再說不出第二次……
而她,怎不知他後面幾個字是什麽意思?亦痛得憋氣,忍不住微啓了唇瓣,隻爲呼吸。
趁着這個機會,他一小匙雞湯便喂進了她嘴裏,遂不及防,她一口吞了進去,并被嗆得連連咳嗽。
他拍着她背部的同時,心生悲戚,她果然是橫了心要走的……果然隻有遂了她的意離婚,她才肯吃東西,她,是在用懲罰她自己而要挾他嗎?
呵,他極苦地笑,到如今,他總算做對了一件事,是嗎?
他的手機在此刻響起,他拿出來一看,“是你媽媽。”
他正待接,心中猶豫着怎麽告訴林芝這件事,手機卻被陶子奪去。
“喂。”她的聲音有些啞,可是卻極力地裝作正常。
“囡囡,我是媽媽呀,你和小震在一起?”林芝的聲音聽起來是喜悅的。
“嗯。”自從她被甯震謙抓回部隊以後,林芝頗爲放心,s市那邊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她也就回去了,給陶子留了一筆錢,可是陶子卻沒有接受,後來也多次打電話說要來看陶子,陶子卻不讓,林芝不敢逆了閨女的意,隻好常常打電話聯系。
“那就好,甯家最近對你怎樣?寶寶好嗎?莫家那個瘋女人沒對你怎麽樣吧?如果有人膽敢欺負你,你得告訴我,别讓人覺得你沒娘家似的!”林芝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
陶子悶悶地聽着,隻道,“好,一切都好。”
“那我就放心了,你想要吃什麽?不讓我來看你,我總可以空運一些過來。”林芝又道。
“不用!”她不敢說多了話,隻怕自己的情緒會洩露出來。
“是嗎?我想甯家要什麽有什麽,你也确實不缺,那我下次再給你打電話……”林芝深知自己不讨陶子喜,每次打電話唯恐說多了陶子不耐煩,所以說完要緊的,都趕緊地挂。
陶子也沒說什麽,把手機還給甯震謙。
甯震謙看着她,不明她爲什麽不說實話,可是也沒問,陶子卻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不用告訴她我流産的事!”
再一次提及“流産”這兩個字,又深深戳傷了她的心,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甯震謙此時怎敢說半個不字,她說不告訴,他便不會告訴,隻要她别再難過,别再流淚……
那一夜,她喝了一口湯,而他,卻是連一口水也沒喝,就這樣熬過。
原本流産不需住院,但目前這情況,一爲她的康複考慮,二爲更好地照顧她,嚴莊做的主,讓她住院。
不知誰放出去的消息,甯奶奶居然也知道了她流産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帶着老二老三家的來看她了。
“孫媳婦兒,女人遭這一遭最是傷身,可得調養好了,你們還年輕,身體調養好了還會有下一個孩子的。”奶奶親自把湯盛出來,端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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