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震謙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深埋着頭,雙手插/入短發裏,用力揪着自己的頭發……
而莫忘,雖然懵懂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此時卻老老實實坐在他身邊。
甯震謙的承受能力已經無法再承載剛才那一幕回放的痛,可偏偏的,那樣的畫面卻時時刻刻,每一分每一秒在他腦中徘徊,揮之不去……
每回放一次,那痛,便入骨一分,直抵靈魂最深處,如鑽,如削,如絞,無可解脫……
他已記不起自己是如何接受親眼所見的那一幕,他的至愛,他傾盡力氣想要保護的人,倒在地上,白色的褲子被染成血紅一片……
他半生戎馬,見過鮮血無數,卻沒有一次像彼刻那般在鮮血面前顫抖怯懦……
他記不得自己是如何抱着昏迷的她沖出家門,記不得是怎樣吼着莫忘跟上,記不得他是如何的腳步踉跄魂飛天外,記不得一切的一切……
獨獨記得的,是血,她的血,流了滿身……
他甯震謙從不曾懂屈服二字何寫,此時卻願意跪天跪地跪菩薩,如果,能保住小囡的話……
是他的錯……
是他一時大意,竟然會想到要囡囡來看莫忘……
他承諾她的事,他一件也沒有做到……
諸如:莫忘是他的責任,絕不會影響她的生活;諸如,他會對她好,對小囡好……
而事實上,傷害她們的正是他……
母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母親的預言真的變成了現實:小震,你想過你和囡囡在一起,會有多大的困難嗎?如果你堅持,希望你好好待囡囡,不要鬧到彼此傷害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而今,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了,是嗎?是他親手将她們母女傷害……
身爲一個指揮官,當深知一個錯誤的決定極有可能導緻全軍覆沒,而他,卻做出了如此錯誤的決定……
把莫忘留在囡囡身邊固然是錯,是他腦子短路才會犯的低級錯誤;
然,或許,還有更多的錯……
她一直都想着要離開的……
是他!是他不顧她的意願,自私地把她禁在自己身邊。
無數次,她或冷,或求,讓他放她離開,他都不肯,甚至還暴怒,還沖她發火……
她本是那般鮮活明媚的女子,就像高原上的格桑花兒一樣,嚴寒酷暑都開得自在嬌豔,而今,卻被他折騰成了什麽樣子?猶記她在那年大年初一的晚上,一首《兵哥哥》,明眸皓齒,顧盼生輝,而今,她的眼睛裏什麽時候還有過光澤?
爲什麽會這樣?
他分明是想好好愛她,好好疼她的。
他想和她在一起,和她一輩子幸福地過下去,想像樹哥哥一樣給小鹌鹑一個溫暖的窩,所以,他用盡力氣抓緊她,無論彼此如何痛也不放手,然,這樣的結果,卻是看着她這朵嬌豔的花兒一天天枯萎,一天天失去生命的鮮活,最後,還将她徹徹底底傷害……
是他錯了……
如果他放手,或許此時的她正在s市用她甜美的聲音讀着美妙的文章;或許,也在和朋友在精緻的咖啡館裏吃着她喜歡的甜品;或許,他們的小囡會有一個新爸爸,但是,一定不會離他們而去……
不,小囡不會離去……不會……一定不會……
一聲聲的不會,在他腦海裏碰撞,撞得他腦中嗡嗡作響,巨大的悲痛中,他泣出聲來……
他這半生,鮮少流淚。
幼時淘氣,被父親用皮帶抽打,也不曾哼過一句;後來從軍,中過槍,流過血,槍林彈雨,他亦屹立不倒;即便是芊琪當初的離開和現在的回歸,縱然心裏再難受,也不曾流過淚……
隻有她。
每一次的流淚都是爲了她……
然,那有如何?他的存在,對她隻是傷害……
她跟着他,可曾有過幾天幸福的日子?初婚時的兩地分居,好不容易見一次卻是磕磕碰碰不斷讓她哭泣,再後來,芊琪回來,她卻是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而以後呢?他想着莫忘,心中灰涼一片……
以後,再沒有以後了……
她和他,原本就不該再一起……
他該堅持初衷的……
他原本在愛情這條路上就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不該再把她拉下水,陪着他一起生死起伏……
如果,他堅持初衷,隻當她是妹妹,在她遇到江楓或者駱東勤或者其他更優秀的男子時給她備一份豐厚的嫁妝,把她風風光光嫁出去,她該是多麽幸福的人兒……
隻是,世界上有如果嗎?
他恨,恨自己所有的錯……
從年輕到後來,一個接一個的錯都和他有關,可是,既然犯錯的是他,爲什麽要報應在她身上?爲什麽要報應在孩子身上?爲什麽,不讓所有的痛苦和折磨他一個人承擔?
走廊裏,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嚴莊來到了他身邊,看見的是抱着頭的他,揪着自己頭發的他,手背青筋直暴。
“桃桃怎麽樣了?”嚴莊抓住兒子的手,心疼媳婦的同時,也心疼這樣虐待自己的兒子。
他沒有吭聲,依然深埋着頭,他不想回答,不想回答關于囡囡和小囡的任何問題,他的囡囡和小囡,還好好的,還在家裏和他怄氣,剛才的一切都是夢,都是幻覺……
然,手術室的門打開,将殘酷的現實呈現在他面前。
那一聲門響驚動了他,他猛然擡起頭來,醫生走出,嚴莊趕緊上前詢問,而他,卻是連站起來的湧起也沒有……
“醫生,我兒媳婦怎麽了?”嚴莊急問。
醫生摘下口罩道,“孩子沒了,大人沒事,不過身體較虛弱,要多靜養。”
甯震謙呆坐在座位上,隻有那兩句話在耳邊回旋,孩子沒了,大人沒事……
他暗舒一口氣,幸好囡囡沒事,可是孩子……他的小囡……
無數個夢裏的情形在眼前一一重現:他的小囡,是有着軟乎乎白嫩嫩的小手小臉的乖乖女孩兒,喜歡笑,喜歡趴在他胸口玩,喜歡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他的胡子,還喜歡用粉粉的唇親他的臉……
那些,都是他清清楚楚在夢裏見過的啊,怎麽會變成了虛幻?
他坐在椅子上,不知了時日乾坤,看不到黑暗的邊,直到嚴莊的聲音響起,“小震!還不快送囡囡去病房?”
他恍然,卻仍然坐在椅子上,良久,才恍惚起身,機械地牽着莫忘的手,跟在嚴莊後面。
隻是遠遠地跟着,看着母親的背影,看着護士和母親一起推着床,那床上,躺着他深愛卻又親手傷害的女人,他,再沒有資格走到她身邊……
到了病房,他沒敢走進去,站在病房外,聽着裏面一切的聲響。
他聽見護士說,病人老公呢?叫他進來幫忙。
可是,他能幫什麽忙?
病房門口,仿似有一道防線,他再也垮不過去……
他聽見母親的聲音在說,我來吧,他沒時間……
他苦笑,他不是沒時間,隻是沒資格,一個親手殺害了自己孩子的人,哪裏有資格再做她老公?
他仿佛又聽見她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耳邊叫着“老公”時的聲音,重重的一拳打在醫院的牆壁上,拳頭不疼,心,卻疼得厲害……
護士魚貫而出,證明她已經安置妥帖,他站在門口向内望去,隻見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挂着點滴,臉色蒼白如紙……
嚴莊回頭,見到門口萎靡的他,輕歎一聲,走了出來,低聲問,“怎麽不進去?站在門口算什麽事?”
他沒說話,默默走到病房前的椅子上坐下。
嚴莊知兒子對這個孩子的期盼,也知兒子傷心,坐下來安慰他,“别難過了,意外已經發生了,你該進去好好照顧囡囡才是……”
他苦笑,眼睛裏淚光朦胧,“不,不是意外……是我……是我親手害死了小囡……”
嚴莊心裏一痛,眼淚流淌下來,陶子的流産,本就夠她難過,兒子的自責,更讓她心上加傷。如說人生如棋局,她撚子輕算,還是能算出一二來,兒子和陶子這場受着太多外界幹擾的局,必然會是艱難得寸步難行的一局,稍不留神,便是兩敗俱傷,而今,終于還是走進了一個死局,誰還能重走一遍?誰又能化解?
“兒子啊,不許這麽說……隻是個意外而已!你可不要鑽進死胡同了啊!”她深知兒子的性格,認定的事,執着地不會改變,否則,也不會等了芊琪八年,可是,如果兒子一直背負着這個十字架過活,那他這一生還會快樂嗎?
他沉默不語,沉入那些有小囡的夢裏,不願醒來……
小囡,小囡,爸爸對不起你……
嚴莊最後隻能哀歎,打電話催着甯晉平和請假的老師趕緊回來,這家裏又是醫院又要照顧莫忘的,她已經忙不過來了,而且,看來,如今兒子也是需要照顧的……
她擔驚受怕,還不知道該怎麽跟甯晉平交代小囡沒有了的事。甯晉平這個人,雖然表面冷漠,甚至在陶子懷孕期間表現出來的關心也少,但是她知道,他惦記着呢,時不時就囑咐她多給陶子做好吃的帶去,他要小囡生下來白白胖胖的。他對甯震謙嫌他臉黑不給他抱小囡的事依然耿耿于懷,甚至在家裏和她信誓旦旦的說,要和兒子在孫女面前争寵,一定要看看孫女到底喜歡誰……
如果,現在把陶子流産的事告訴甯晉平,甯晉平會不會失望透頂?
然,無論多艱難也是要開口的……
她小心翼翼地說了,事情的經過卻無從說起,因爲到現在爲止,甯震謙也沒把這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告訴她,她隻說了結果,出乎意料的是,甯晉平并沒有說什麽難過的話,隻平靜的一句,“我就回來。”便沒了下文……
嚴莊陪着兒子在走廊上枯坐了一會兒,想着不能這麽坐下去,便勸道,“你既不進去,就帶莫忘回去吧,坐在這裏也不是個事兒……”
可他,卻像入了魔一樣,隻是一動不動坐得筆挺……
而莫忘,一雙眼睛裏什麽内容也沒有,坐在甯震謙身邊,翻天覆地的變化,隻在他的心裏沒有投下任何的陰影……
嚴莊不知該拿兒子如何是好,隻好随了他,自己進病房照顧陶子。
陶子還沒醒來,嚴莊便打電話給司機,讓他去指定的煲湯煲得好的店買吃的來,以便陶子一醒來就能喝到湯。
這流産對于女人來說是一次摧殘,也跟做月子一樣,要養息身體的,而這月子餐原本該是自己家裏她這婆婆親手做才是最佳,但現在的她,分身乏術……
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陶子就醒過來了,彼時,司機剛剛送了湯來離開。
嚴莊見她清醒,把湯端到她面前,輕道,“來,桃桃,喝湯。”
陶子盯着眼前這碗湯,再看看周圍的環境,昏倒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放,莫忘、風扇、腹痛、血……
她一驚,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肚子,驚亂之下,手足無措,打潑了嚴莊手裏的湯碗,盡數潑在被子上。
“孩子呢?媽,小囡呢?”她有種預感,那麽的血,孩子還會在嗎?
嚴莊眼眶一熱,抱着她道,“桃桃,不難過,不要難過……”
陶子頹然,還用問嗎?小囡走了……小囡不要媽媽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一幕幻覺,粉嘟嘟的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越走越遠,邊走還邊哭着問她,媽媽,你爲什麽不要我?爲什麽不要我……
她哭出聲來,小囡,媽媽沒有不要你,媽媽這麽愛你……
眼淚嘩嘩直流,卻說不出一個字來,隻用手抓緊了被單,仿佛将所有的傷悲都付諸指尖,仿佛要在被單上戳出洞來一般……
“桃桃,别哭,身體要緊,吃點東西,啊?”嚴莊勸着她,準備給她重新盛一碗湯。
她咬着唇隻是流淚,她之前無論多麽生氣,無論多麽艱難,都會逼自己吃東西,吃很多很多的東西,那是爲了她的小囡能快快長大,現在,小囡沒有了,她還吃什麽?
這固執的兩個人啊……
病房外一個,病房内一個,嚴莊在這中間,左右無策……
晚上的時候,甯晉平趕了回來,直奔醫院。
首先看到的,便是在門口一臉憔悴,頹廢不堪的兒子,和在他身邊自個兒玩着的莫忘,而後進門,便見陶子躺在床上,而嚴莊無精打采地坐在一邊。
“情況怎樣?”甯晉平走到嚴莊身邊,指指陶子。
嚴莊歎道,“醫生說孩子沒了,大人還好,隻是,這都一天了,還一點東西沒吃……”
“不吃東西?”甯晉平反問。
“是啊!不止桃桃呢,小震也在外面坐了一天了,一粒米,一滴水也沒進,和他說話也不理,就在那坐着發呆!叫他進來看看桃桃他也不肯……”提起這兩個人,嚴莊一臉無可奈何。
“兩個都不肯吃東西?”甯晉平想了想,道,“跟我來。”
說完拉着嚴莊的手到了病房外,對坐在椅子上發呆的甯震謙道,“我和你媽要帶莫忘回去,很晚了,莫忘該睡了!你進去照顧你媳婦兒!你是軍人,是男人,發生任何的事情你首先要想到的是你該怎麽負責!你愛在這坐着也好,愛發呆也好,随便你!我和你媽得先走了!”
甯震謙死水一般的眼神看了眼甯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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