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那日父母都去了天津,她和甯震謙兩人在家自己做飯吃,那是她第一次給他做飯,他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
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敢這麽做……
她想,隻要她成爲他的人,就再也不會有人可以把他們分開……
她想,他們馬上就要畢業了,應該沒有關系……
然而,誰知道,僅僅就隻那一次,她就會懷孕……
被學校找去談話的那一刻,她驚恐無比。那時正是分配的關鍵時期,誰不想留京呢?可是偏偏的名額那麽少,幾個子弟都虎視眈眈的,連嚴阿姨之前都說過這回有點懸,如果這事兒爆出來,那他鐵定是輪不着好的分配了,最嚴重隻怕學籍和軍籍都有可能保不住。
那一刻她很後悔。
她太了解甯震謙的爲人,他愛部隊如他的生命,而她,是如此的愛他,又怎麽忍心剝奪他的生命?她分明是愛他的啊,如此地深愛,爲什麽走到現在,卻成爲害他的人?
不!她絕不允許成爲他的負累!更不會讓自己成爲他實現理想抱負之路上的絆腳石!
所以,情急之下,她才說出了那個對一個姑娘家來說最難以啓齒的謊話……
她想,隻有一個月就要畢業了,隻要這個月一過,隻要分配結束,他們就可以再在一起,可是,她沒想到,媽媽卻不願意就此罷休,一再逼問她孩子到底是不是甯震謙的,還說什麽要甯家負責。
她更害怕了,媽媽的性格她太了解,如果真讓她知道孩子是甯震謙的,那後果不堪設想,是以一口咬定是被壞人欺辱的,想着一個月之後再跟媽媽解釋吧。
媽媽又恨又傷心,打了她一頓,要領着她去堕胎,她還聽見媽媽給人打電話悄悄詢問可不可以根據落下來的胎判斷孩子父親是誰……
她知道媽媽沒死心,她不能打掉這個孩子,更不能讓媽媽去檢驗孩子的父親,所以,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留下一封信跑了……
她當時想得很天真,離開一年,把孩子生下來之後再回來,那時,小震已經穩定下來,而他,是絕對不會不認自己的孩子的……
然而,一年之後,她再打電話回來,卻知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驕傲的她,一眼淚水,一眼絕然,挂了電話,從此和北京再無瓜葛……
初時,她沒想過會八年不回,北京是她的家,還有她的父母,她總是要回家的,然,想着自己定要風風光光,混出一番事業來再回去,可誰會知道,一個未婚媽媽帶着孩子在外有多麽艱難,沒有大學畢業證,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可爲了生活,她什麽都做,然,收入僅僅也隻能保證她和孩子的日常開銷。
後來,孩子到了三歲的時候,又查出有自閉症,她幾乎快絕望了,但每每看到莫忘那雙懵懂的眼睛,她又隻能繼續燃起生活的鬥志,隻是,更加沒有臉面回家了,帶着一個自閉症的孩子,是要把父母也拖累進來嗎?
她不想連累任何人……
如果不是她自己患了病,或許,她真的再也不會回北京了,就當世上不再有她莫芊琪這個人……
八年,如煉獄一般的煎熬,無數次她抱着莫忘在黑夜裏流淚,無數次,想有那麽一個可以偷懶的時刻,抛下責任,抛下一切,輕松地呼吸一口空氣,然而,莫忘的眼睛卻仿佛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地追随着她……
莫忘,莫忘,一切都是爲了莫忘。現在,莫忘終于有了依靠,那她,也終于可以偷懶了,是嗎?
她的一生,太累太累……
從小到大,爲了追逐他的腳步,爲了成長爲配得上他的女子,她幾乎把自己逼進了絕地。
樣一份愛,太辛苦。
她曾以爲,自己如此拼命,定然也是愛部隊,愛那一抹軍綠色,可是,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其實,她愛的自始至終隻是那個叫甯震謙的小司令,因爲愛他,所以愛着他的夢想,愛着他的生活方式,并且試圖成爲他那樣的人,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選擇那麽辛苦地去愛了……
後來,離開了他的身邊,更是讓她嘗遍了人情冷暖,生活的艱辛。
八年在外的時光,她不止一次地問自己,甚至不止一次地抓着莫忘的小肩膀哭着問,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什麽時候她才可以解脫?她自己給不了回答,莫忘隻是用懵懂的眼神看着她……
現在,終于等到解脫的時候了,是嗎?
原諒她,她真的沒有力氣再和生活抗争了……
好辛苦好辛苦……
苦了那麽久,她該休息了……
病床上,她淚痕斑斑的臉露出白慘慘的微笑來,凝視着天花闆,眼神恍惚,一動不動地對特護說,“忽然想吃點東西了,你去外面買點粥來。”
另一名特護此時不在,僅剩的一名有些猶豫,“這……待會兒好嗎?我走了就沒人顧着你了……”
“一會兒沒人沒關系的,我現在感覺挺好,有事我叫護士好了……”她眼神依然一片迷蒙。
特護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走了。
她擱在被子裏的蒼白的手,用力一握,掌心裏,是一把醫用剪刀……
“再見,莫忘,媽媽不在的時候,你一定要乖乖聽爸爸的話……再見,爸媽,女兒不孝,來生再來好好孝順你們……再見,小震……小震……小震……”念着這個名字,卻是淚如泉湧,一句别的話語也說不出來……
“再見……我愛的,和愛我的人……”最後一聲,和這個世界道别,她握着剪刀,刀刃擱在手腕上,用力劃了下去……
醫院住院樓外,甯震謙領着莫剛和馮佩紅從甯家的車裏下來。
“小震,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把你從部隊叫回來。”莫剛歉意地說。
“沒關系,我也是要來看芊琪的,隻不過提前出來一會兒,可以請會假的。”他領着兩位往裏走,卻遇見正好出來買粥的特護,便問,“去哪?芊琪怎樣?”
“莫小姐挺好的,說想喝粥,讓我去買。”特護回答。
甯震謙看了下時間,不早不晚的,“這時候想喝粥?”芊琪的一日三餐都有家裏管的,每天準點,這時候不是吃飯的時間。
“是的,莫小姐說餓了。”
“好,去吧。”他略讓了讓道,而後領着兩人繼續往病房走。
病房裏靜悄悄的,莫剛拉住妻子輕聲囑咐,“你等會冷靜一點,别把孩子給吓着了。”妻子又一次進了醫院,還好這一次病情控制得好,恢複得也較快,不枉他一遍遍對她說,要她快點好起來,女兒等着她照顧……
“我知道。”馮佩紅答應着,果真輕輕推了推門,輕喚,“寶貝?寶貝?爸爸媽媽看你來了,小震也來了……”
推開門,床上的人卻沒有反應……
“寶貝?睡着了?”馮佩紅的聲音更輕了……
甯震謙的眉頭皺了起來,敏感的他聞到了空氣裏的一絲血腥味,而後,發現床邊一小灘鮮紅的血,還有鮮血正一滴一滴從床上滴下來……
他暗叫不好,一個箭步沖上去,揭開被子,果見最痛心的一幕……
莫剛和馮佩紅也發現了異狀,兩人悲痛地大喊着“女兒!寶貝!”撲了過來……
病房裏頓時哀嚎震天。
甯震謙緊急叫了醫生,醫生護士井然有序而又忙碌迅速地做着初步處理。
彼時,特護也正好買了粥回來,見此情景,驚得将一碗粥潑到了地上。
甯震謙不由責問了一句,“怎麽隻有你一個人?還有一個特護呢?”
“她……臨時有點事……離開了一下……”特護說話都結巴了。
好在甯震謙并沒過多責備,倒是莫剛流着淚說了句,“好好的怎麽會自殺?不是說好了好好治病的嗎?”
莫剛之前來過幾次醫院,特護認得他是莫小姐的父親,唯恐追究自己失職之過,忙道,“我們也不知道啊,一直都好好的呢,剛才還和一位陶小姐說了好一會兒話……”
“你說誰?”甯震謙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陶”字。
“一位陶子小姐啊……這麽高……很瘦的……”特護比劃了一下。
“是那個女人!”痛哭流涕的馮佩紅忽然醒悟過來,自從上次被嚴莊堵住嘴以後不敢再随意叫她小踐人,可是敵意卻十分明顯,“一定是她說了什麽才逼死寶貝的!小震!你看看你娶了個什麽蛇蠍女人!寶貝都病成這樣了!她還要往死裏逼她?”
剛說到這裏,護士就罵人了,“能不能安靜點?這裏是醫院!趕緊讓開!送病人進急救室!”
馮佩紅這才住了嘴,一行人跟着醫生護士往急救室而去。
出病房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走廊上有人影一閃,躲進隔壁病房開着的門内……
待得腳步聲遠去,陶子才對着病房内瞪着她的病人和家屬道,“對不起啊,走錯房間了……看錯了……”而後,急忙退出。
她真是腦子短路了才會返回來……
好奇和嫉妒,真是女人的緻命傷!
原本準備離開了,卻看見甯家的車子進了醫院。甯震謙一貫低調,非公事不喜歡開着軍車四處橫沖直撞,所以,那輛車現在是他的專座。
女人就是這麽矛盾和小心眼吧,明明已經決定成全了,可在這裏狹路相逢,還是讓她覺得有點不舒服。
顯然,他并沒有看到她,于是,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的她,竟然生出一個想法,想看看他和芊琪在一起的時候是怎樣的……
所以,轉身又往病房走來。
他開車,她步行,她到底還是慢了許多,待她走到病房時,裏面已經哭聲震天了……
她聽見的隻有他的那句追問“你說誰?”,還有後來馮佩紅的哭訴“一定是她說了什麽才逼死寶貝的……”
她想聽他怎麽回答,就算她選擇離開,也想聽到他明确的态度!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護士給喝住了。
看着急救室那些人離去的方向,她心中無端地還是不舒服,她想知道芊琪的生死。
她不希望芊琪死,一點兒也不希望!
首先出于她的本性,她不希望任何一個人枉死,自殺更是不理智的表現,這和她心中芊琪的形象完全不符啊,也許,是多年的苦痛和疾病的折磨把她逼上了這條路,她對如今的芊琪,其實充滿了同情……
其次,芊琪的母親居然一口咬定是她逼死了芊琪,如果芊琪真的就這麽去了,他會怎麽看她?怎麽想她?
她真的很想知道他們還會在背地裏說她什麽,他又會作何反應,于是憋着一絲不甘心,也循着急救室的路而去。
她躲在牆壁轉角處探出一個頭來張望,急救室的大門已經關上,外面多張椅子,可那三個人卻沒有一人坐着。一貫站姿筆挺的他,難得一見地低着頭,眉頭深鎖,表情更是極其抑郁;而馮佩紅則一直在哭,嘤嘤嘤的,時而大哭一聲,莫剛則扶着老伴,默默地,也在流淚……
“對不起,爸媽,我……”對于芊琪的自殺,甯震謙很是愧疚,因果循環,一個因結一個果,芊琪最終落到這步天地,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莫剛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說,若說之前對甯家還沒什麽抱怨的話,但女兒一步比一步慘的狀況,讓他除了歎息,真的再說不出安慰的話了,如今,他和老伴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
馮佩紅則哭得涕淚交加的,抽泣着說,“小震啊……你能知道說對不起,也說明你不是一個沒良心的人……我們寶貝變成這樣,全都是爲了你……她這一輩子,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了……八年前,她還是個姑娘,爲了你恁是給自己栽一個強/殲的名聲,哪一個姑娘家不看中名節?那名節就是姑娘的命啊!可見她對你比自己的命還看中!這麽多年過去了,生了有病的孩子,也不敢回來拖累你,一個人帶着在外面漂泊,她容易嗎?我隻要一想想這心窩子都是痛的……小震,難道你這裏不痛嗎?不痛嗎?”
馮佩紅往前走幾步,伸手戳他心窩的位置,哭着問,“你告訴我,這裏痛不痛?想起寶貝痛不痛?”
甯震謙把臉轉向一邊,卻正好是面對了陶子所藏之處,陶子看見他緊閉的眼,和痛苦的表情,而後,在馮佩紅的逼問裏,艱難而沉重地點了頭……
她的心,也随之顫了顫,重重地往下沉……
馮佩紅哭得愈加不可收拾,流着淚點頭,“知道痛就好!知道痛我們寶貝也算沒白白付出這麽多……我們寶貝那麽堅強一個人啊……小震你還記得嗎?從小她和你一起訓練,那麽小一個姑娘家,七八歲吧,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回到家裏雙腿都打哆嗦,她也沒喊過一聲累,摔得鼻青臉腫也沒喊過一聲疼,可這麽堅強一個人,她居然走上自殺這條路,如果不是這些年太苦,她怎麽會輕生?小震啊……事到如今,寶貝還在裏面呢,我已經氣不起來了,你和我一起求求菩薩,求菩薩保佑我們寶貝平平安安出來,好不?”
唯物主義不信鬼神的甯震謙此時眉間深鎖,極是悲痛,再次沉重點頭。
“好……好……”馮佩紅顫抖的哭音繼續道,“小震……若寶貝這一次死裏逃生,你可要好好待她,好不好?我們寶貝雖然口口聲聲說不要你負責,隻要你把莫忘管好,隻要你過得幸福就好,可她那是爲你着想才這麽說的,她那麽善良一個人兒,隻希望你過得好,她就安心了,可是我知道,她心裏有你,一直都有你……所以,答應我,好好待她,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