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暖暖的,甜甜的,握着小辮辮開心極了,“好看!”
他有些難爲情地摸着頭笑了,“糖好吃嗎?”
“嗯!”她拼命點頭。
“那我明天再給你帶些來,現在我送你回家!”說完,他蹲在她面前,示意她爬到他背上。
她有些害羞,但還是很利落地爬了上去,他的背還算不上寬厚,可是已經初具男子漢雛形了,至少對她來說,他的背,真的就如山一般穩靠。
在她的指點下,他一直把她背到了家門口才放她下來,進門後還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大抵是說,他叫甯震謙,從北京來這兒體驗生活的,就住在村支書家裏,今天正好遇見她摔一跤,還摔破了頭,所以把她送去衛生院處理了傷口,現在送她回來。
爺爺一個勁地謝他,還留他吃飯,他還真老實不客氣地答應留下來,還對她眨了眨眼。
他就這樣金光閃閃地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對她而言,就像從天而降的天神。
他給了她很多好吃的糖果,每一顆都甜甜的,她的心也因他的出現而甜甜的,于是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糖糖哥”,可是他很不喜歡,但她偏要叫,他也無可奈何。
他叫她囡囡,因爲爺爺叫她囡囡,卻不準林昆他們叫她胖囡囡,否則就要揍他們。
他一到來,便成了這村裏的孩子王,所有的皮孩子都臣服在他的玩具、禮物和拳頭之下,他不準他們再欺負她,于是她過上了好日子。
那個夏天,她跟着他下河上樹,每一天都笑得很開心。
雖然每次林昆他們也都跟着一起,雖然她很不喜歡他們,但作爲孩子,怎麽不貪玩?隻要能和糖糖哥一起玩,就算林昆他們再讨厭,她也忍着。
她從沒說過這麽多話,把心裏的委屈、害怕、還有她和林昆打架的輝煌曆史都說給他聽。
他聽了會樂呵呵地笑,還喜歡摸她的頭,“看不出來囡囡這麽厲害!”
那個夏天,爺爺的病又犯了一次,仍是村裏人幫着把爺爺送去衛生院的,其中多了一個他。他還把爺爺的病曆寄去了北京,後來,北京那邊就寄了回信過來,随信寄來的還有藥,聽村裏人說是從國外來的藥,是世界上最好的藥!
他把藥交給爺爺和她,告訴他們怎麽吃,還說,如果吃了有效,他會讓爸爸再寄的,就算他回了北京也會寄!
後來她慢慢地聽人說起,原來他爸爸是北京當大官的,年輕的時候在這個村子裏待過,有一次發洪水,是村支書救了他,所以對這個村感情很深,這一次把兒子送回來,就是要讓他體驗農村生活,同時表示自己不忘本。
隻是,北京來的客人終歸是要回北京的。
暑假結束的時候,他便要走了。
那一日,很久沒哭的囡囡哭了個昏天黑地,一直到車來接他了,她還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
旁的大人都覺得奇怪,一向孤僻内向的囡囡怎麽會對他這麽深的感情?沒有人會了解他對她的意義,幼時的她孤獨、敏感、像上足馬力的小馬達,随時會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又像一隻戰戰兢兢的小刺猬,稍一逗弄就豎起渾身的刺,衆人隻道她古怪潑辣,沒有人了解其實她是因爲害怕,因爲怕,才會充滿警惕,随時攻擊,衆人亦憐她孤苦,可是,她要的不是憐憫,是真正的溫情和自然的貼近。
甯震謙的走近帶給了她想要的一切,在她心裏,他就像最溫暖的太陽,讓她孤僻的世界不再陰暗。他給了她強有力的保護,給了她貼心的照顧,在短短的兩個月時間裏,他充當了她幻想且渴望的一切角色,父母、兄長、朋友……在愛的世界裏缺失太多的她把所有親人的光環都戴在了他頭上,叫她如何舍得他走?
初遇時她哭,他塞給她糖,走時已沒有糖果,同樣是孩子的他有些無措,隻好蹲下來抱着她哄,“囡囡不哭了,下回哥哥來的時候再給你帶很多糖,行不?”
她的眼淚瞬間止住,他還會回來嗎?驚喜之餘抽泣着問他,“糖糖哥,你真的還會回來?”
“會啊!明年暑假我再來!這裏可好玩兒了,比北京好玩兒多了!”青澀少年的他,對于農村這個廣闊世界裏的一切都着迷極了,成日裏山上河裏放養,比大城市方寸天地裏狹隘空間有意思得多,他還真不想回去呢!
雖然知道離别是必須的,可想到還有再見的希望,她心裏總算好受了些,但是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小手抓着他的衣服不放,因爲爺爺曾不止一次地告訴她,媽媽走的時候答應過的,一定會回來接囡囡,可是,媽媽到底沒有再回來……
汽車的喇叭在催他上車了,林昆那些人見她這樣又開始嘲笑她,唱他們自己編的“囡囡歌”,“胖囡囡,山藥蛋,愛哭鬼,沒人要!愛哭鬼,真可憐!”
甯震謙當時就橫了他們一眼,還揮了揮拳頭,把他們吓得都住了口,拉着她的手說,“囡囡胖怎麽了?胖才可愛呢!像你們一個個瘦猴子似的,見一次想揍一次!誰說囡囡沒人要?我要!我告訴你們,囡囡就是我妹!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要敢欺負她,等着我回來收拾你們!”
一番話把陶子又給惹得淚眼汪汪的,她不敢相信地問他,“糖糖哥,你真的要囡囡嗎?”在她心裏,“要”這個詞的含義就是在一起,像她和爺爺一樣。
“要!當然要!”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也許,當年他的一聲“要”隻是小小男子漢的英雄情節在作祟,轉過背可能就忘了,可是,聽者有心,她的心裏,卻惦記了好多好多年……
他終于走了,臨走,又把托司機帶來的藥交給了陶子,因爲爺爺吃了效果很好,他就讓司機來接他時帶了幾個療程的,吃完這些,應該會大有好轉吧……
從此,陶子就陷入了無盡的等待之中,一天一天地問爺爺離暑假到底還有多久。在她看來,等糖糖哥回來是比等媽媽回來接她還要靠譜的事……
在這樣的等待中,他總算沒有失約,之後每一年的暑假他都會來,帶着她愛吃的糖果,帶着漂亮的學習用品。
上學後,她學會了寫日記,從最初的每日一句,到每日一段,再到成頁的篇章,全都記在他送的本子裏;他送的文具盒,她小心呵護着,一直用了六年,還像新的一樣,後來,被林昆灑了好多墨水在上面,她怎麽擦也擦不去,很久沒再和林昆打架的她,沖上去就把林昆按在地上暴揍了一頓,打得林昆目瞪口呆,而她,卻抱着文具盒哭。
林昆好半天才搞明白原來她是爲了小震哥送的文具盒而傷心,心裏的感覺十分别扭,當即就把自己的甩給她,“有什麽了不起!誰沒有啊?這也是小震哥送的,給你吧!還是去年給我的呢,比你那個新多了!再加上這些行不行?都給你!全是小震哥給的!”說完,他還把好些筆記本和水筆扔給她。
抱着文具盒的她,心中卻空落落的,有一種怅然若失的感覺。她一直以爲自己在糖糖哥心裏是不同的,她甚至以爲那些漂亮的本子是糖糖哥精心挑選的,卻原來不是……
後來,她還知道了,村裏一起玩的所有孩子都有他送的學習用品,是他的父母出于對山區孩子的關心而買的……
這種落差,她很長的時間裏都沒能緩過來,自己最爲珍視的東西在對方眼裏不過尋常之物,是比當年林昆他們欺負她更深的傷害……
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她對暑假的期盼,畢竟,那是她最歡樂的時光……
她的夏天,從六歲開始就有了他,一直持續到她小學畢業,他伴着她度過六年最炎熱的日子,她上初中的時候,考上鎮裏的中學,爺爺也随着來到了鎮上,似乎,已經沒有再返回村裏的必要了,可是,初一那年的暑假,她還是瘋了一般往村裏跑,然而,那年,他沒有來……
林昆說,他以後不會再來了,因爲他課業緊,暑假都要補課。
他真的就從她的生命裏消失了,好像過去的六年,都是一個夢一樣,夢醒,一切都如落花流水,無影無蹤了……
可是,每年夏天,她還是會回村裏看看,哪怕功課再忙,她也會堅持這個習慣,明明知道是空等,明明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也不曾改變……
她會重走他們曾走過的山路,會站在曾一起遊過泳的河裏發呆,也會在他們爬過的樹底下坐很久很久……
她自己都沒想到,時光荏苒,那些遠去的歡樂和溫暖卻怎麽沖不淡,帶不走。往事如煙這個詞對她是一點用也沒有的,時間沉積得越久,她反而越是懷念……
她想,也許是因爲她生命裏值得珍惜的東西太少,所以才會對這個人,這段往事如此牽念,直到她十六歲那年……
已經上高中的她,和從前大不一樣了。所謂女大十八變,她圓滾滾的身材如柳條一般抽枝發芽,長高了,也瘦了,甚至瘦得不像話,頭發也再不是兩個沖天羊角辮,而是粗粗的一把,束在腦後,紮成最樸實的馬尾。
她的身上,再也沒有當初胖囡囡的影子,偶回村裏,村裏的人都說認不出來了……
高中的暑假必然是要補課的,那天中午,她在食堂剛打了飯準備吃,林昆火急火燎地跑來,拉着她就跑,說,“小震哥回來了!趕快回去!”
她聽了将飯盒一扔,一腳高一腳低地跟着林昆就跑,她這個優等生,甚至完全不顧下午曠課的危險。
兩人坐最快的班車回到村裏,下車後一口氣往林昆家跑。
遠遠的,她就看到了他,站在林昆屋前的谷坪裏。
盡管多年未見,她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他來!他比上一次相見又高了不少,壯實了不少,也比從前更黑了,可他挺直的身闆,堅毅的輪廓卻依然和當初一樣,隻是,好像更成熟了,現在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他考上軍校了吧?她還記得,他說過,等他當了解放軍叔叔就更能保護她了呢!
不自覺的,眼眶裏就熱熱的,差一點沖上前去叫他糖糖哥了,可是,邁出的腳步卻在見到他身邊的女子時停住。
那時的他已經有一米八幾了吧,而他身邊的女子也很高挑,至少一米七五,短發,漂亮,雖穿着簡單的中性牛仔和t恤,卻掩飾不住渾然天生的優雅氣質,和他站在一起就像兩棵臨風的樹,配極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手還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她的心裏就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突然變得很難受。這,是她第一次嘗試這種感覺,不禁刺痛,還伴随着濃濃的酸楚。
村裏許多人絡繹不絕地來看他,有瞅見他身邊女子的,打趣着問,“小震,這是你的誰啊?”
他低頭看了一眼那女子,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而後,便見他笑了,笑得如此自豪而滿足,“是我女朋友,叫芊琪……”
那一瞬,陶子的天空暗黑一片……
她想,她再也沒有勇氣往前多跨一步……
“囡囡,走啊!”林昆拉着她,欲往前走。
她胸口又酸又漲,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低着頭,尴尬地掩飾着自己的不自然,喃喃地道,“我忘了,我還有好多作業沒做呢,下午要交!我還是先回學校去了!”
“哎!你怎麽這樣啊!不是天天惦記着小震哥嗎?小震哥來了你又不去見?這回不見,以後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了!小震哥隻呆兩天就要走!”林昆在一邊幹着急。
她凝淚看向别處,眼角的餘光卻在甯震謙身上流連,他已經由握着芊琪的手改爲擁着她肩的姿勢……
仰起頭,拼命讓眼淚往回倒流,太陽強烈的光線卻刺痛着她的眼,“誰說我惦記他了?爺爺說了,沒有什麽比學習更重要的事!”
“你這個學習狂!你真是瘋了!”林昆氣恨地罵她。在學校裏,誰都知道她是學習狂,可是也沒必要瘋到這種程度吧?已經溜出來了還惦記着作業?
隻是,沒有人知道,她之所以這麽瘋狂努力地學習,就是爲了心中的理想——她要考北京的大學!而爲什麽一定要考北京的大學,她并沒有細想過,隻是記得他的話,囡囡,來北京上大學吧,北京也有可多好玩的,我帶你去看故宮,帶你吃烤鴨!
然,那一刻,忽然之間,這偉大而堅定的理想就變得蒼白而渺茫了,從未動搖過的信念開始松動,她問自己,爲什麽一定要考北京的大學?
低頭酸楚地一笑,她對林昆說,“我先走了,别跟他說我回來過,拜托你,一定别說!”
在林昆不解的眼神裏,她走了,然而,她卻沒有真的離開,晃了一圈後,又回轉來,躲在沒人發現的角落,偷偷看他。
他帶了許多禮物來,正在給鄉親們派發,送給林昆的是一台電腦,那在當時的村裏還算得上是個稀罕物,林昆開心極了,退休的村支書卻說這太貴重,不肯收。
他笑着勸說,“不貴重,要謝謝你們前幾年對我的照顧,那時候不懂事,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現在想起來真是丢臉!還有,我爸說了,他的命都是您救的,難道他的命還不值一台電腦嗎?”
說着,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似在問林昆,又似在自語,“咦,囡囡呢?怎麽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