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無言的沉默中,書雲箋也未多話,隻靜靜觀察着景老王爺的神情。這位昔日曾金戈鐵馬、叱咤風雲的人物,在朝堂的陰謀詭計與戰場的鐵血風雲中不曾黯然失色半分,但時光流走的歲月中,他的英雄豪情卻漸漸消退,華發更生滿頭,如每一個垂垂老矣的人一般,在慢慢的走向身體與意識湮滅的歲月之巅。
時光,這是每個人自出生以來便無法逃避的敵人。它可以使一個稚幼無知的黃口小兒成爲風雲一時的英雄人物,也可以使一戰功成的熱血男兒成爲暮氣沉沉的滄桑老人。
略微沉吟了一會兒,景老王爺看着書雲箋,慈祥的笑道:“人生百年,行事萬千,又有誰能夠從不後悔?這世間之事從未有過絕對的對與錯,就算能夠料到,有些事大概還是會後悔。”
書雲箋身子猛然一震,唇角的笑容猶如冰雪般凍結住,僵在了那兒。景老王爺隻是随便這麽一說,但這一言卻無比精确的擊中了書雲箋心底最隐秘的之處。她重活了一次,知道很多事情的未來,但依舊是在不停的後悔着。
有些事情知道了又如何,這世上的人和事,并非一人之力就能随意改變,人不是神,并沒有神那麽偉大的力量,人往往能夠改變的隻有自己。甚至,在現實的壓制和殘酷中,有些人連自己都無法改變。
“景爺爺說得是,世上怕是無人可以做到從不後悔。”書雲箋稍稍失神了下便恢複如初,唇角依舊是那溫和安甯的笑容。
景老王爺仿佛輕歎了一口氣,繼續道:“能夠後悔也好,教會人下次做事謹慎些、多思慮些。”他看了楚葻一眼,對書雲箋說,“小六,你讓楚葻去查詢關于太醫的事情,如今不問問情況嗎?”
書雲箋也看了楚葻一眼,笑道:“景爺爺,對于此事,您的興趣似乎很大。”
“老夫也不想有這份興趣,可現在看來,想沒有興趣怕是都不行了。”景老王爺笑吟吟的說,語氣聽着倒似乎是在和書雲箋打趣。
書雲箋知道他話中的意思,僅随意的笑了笑,沒有再深入說些什麽,隻将此事的重點放到了楚葻身上。
“如何?楚葻。”書雲箋問。
楚葻立刻掀起錦袍的下擺,跪在書雲箋和景老王爺面前。“啓禀老王爺,郡主。”他拱手施禮,聲音極爲的恭敬,“屬下已經查清楚了,今日太醫院似乎很是忙碌。”
“忙碌?”景老王爺聽到這兩個字,似乎很是興趣,“如何個忙碌法?”
“皇後娘娘今晨起身時身子不爽,一直伺候皇後娘娘的太醫院院使以及另外兩位善婦嬰科的太醫便前去了皇後的容華宮。早膳後沒多久,榮王府去太醫院傳走了兩位太醫,據說是榮王妃身子不适,這之後沒多久睿王府來人請走了兩位太醫,據說是宇小王爺的表妹燕驚鴻突然暈倒,再者今日早朝時,宴相在朝堂上咳了幾聲,皇上關懷,下朝後便指了位太醫去宴相府看望一番。如此一來,便隻剩下已死的方太醫,尚在咱們府中未曾離開的那位李太醫,以及按照太醫院規定今日留守太醫院的姜太醫。”楚葻很清楚的将一切娓娓道來。
聽完後,景老王爺一笑,語氣有些譏诮:“天垣王朝太醫院的體制是太醫院院使一人,乃是太醫之中醫術最爲出衆之人,院使之下分爲九科,一般是十至十五位太醫不等,如今太醫院有十二位太醫,這楚葻剛才的話中,除去太醫院院使,已經說出了十位太醫的去向,另外那兩名太醫是伺候太後的,一般都在太後的宮中侍奉,除非皇上皇後有恙,否則是萬萬不得驚動的。如此一來,當真是各有忙碌的事,也隻有那方太醫和李太醫有時間來咱們這兒。”
說完,景老王爺看向書雲箋,問道:“小六,你覺得這麽多人,有多少人是真,有多少人是假。”
“姑姑如今身懷龍裔,身子容易不适,這自然是真的,其他人,我就不敢說了。”書雲箋笑了笑,笑容淡的猶如一抹被雲煙遮蔽的月色,幾乎看不到一點蹤影,“而且,真如何,假又如何,無論真假,在此事之上起到的作用,兩者卻都是相同的。”
景老王爺抿了抿唇,摻雜着淡淡白色的眉緊緊皺起。沉吟了片刻,他唇角才慢慢的浮起一絲輕淡的笑容,“偏私的丫頭,皇後是你姑姑,你自然是偏幫些。”
“我哪有偏私?”書雲箋抗議,“榮王妃是我舅母,宴相日後是我的表姐夫,這兩人我都沒有說什麽話偏幫,怎麽能算作偏私?”
景老王爺聽後一笑,擡手拍了拍矮桌,他的動作不大,拍出的聲音甚至影響不了他的說話聲,“果然年紀大,不中用了,連這些事都忘了。小六你是容崖的外孫女,和容崖有關的人,與你還是或多或少有些關系的。”
“有些關系而已,算不了什麽。”書雲箋笑了笑,目光十分的沉靜。楚葻剛才所說的那些人,除了書天怡,就算是榮王妃薛蔓,她的舅母,她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信任。
再次看了楚葻一眼,書雲箋繼續開口,言語此番聽起來甚爲的随意。“所以啊,小六沒有偏私,也沒有偏幫誰,景爺爺以後可不能這麽冤枉我了。”
景老王爺笑着點了點頭,聲音溫慈,“老夫知道了,以後不這麽說了,要是被奚遠知道,怕是又得說老夫老眼昏花,冤枉了他的心尖之人。”
心尖之人這四字由景老王爺說出,書雲箋有些發愣,稍稍過了些時間才回過神。“景爺爺别取笑我了,我們還是說正事吧!”她不給景老王爺說話的機會,再次将言論的重點回歸原處。
“姑姑如今身子不适,是關乎皇嗣的大事,這太醫院院使既然一直伺候姑姑,被傳喚過去也屬常事,其他兩位善婦嬰科的太醫亦是如此。至于其他人,有病了傳喚太醫也屬正常,隻是爲何獨獨留下了一位有着這樣習慣的方太醫,此情形無論有意無意,都需要好好的斟酌一番。”
“棋盒中的棋子,被用在任何地方都是看下棋人的心思。”景老王爺說。
書雲箋颔首,“棋子的用法,所放之處确實是要看下棋人的心思。”她停了停,看着景老王爺開口,“景爺爺,方太醫已是棄子,但這枚棄子被棄在景王府,多少還是會對景王府有些影響,現在還是先處理這事比較好。”
“此事無需你操心,王府中應該有人想要操這個心。”景老王爺看了一眼站在外閣的聶伯,出聲吩咐,“聶奇,等玄檀回來告訴他方太醫的事情,讓他好好處理一下,關于這件事,老夫不想聽到有一點對王府不好的消息。”
聶伯躬身行禮,“是,老奴遵命。”
聽到這話,書雲箋立刻道:“此事是奚遠的事情,二少爺未必會盡心。”
“老夫開的口,他就算不想盡心,也會盡心。”景老王爺說。
“二少爺如今是司隸監掌印,或許會沒有時間。”書雲箋說。
“司隸監的事情的确繁多,但奚遠當時可是同時管理司隸監、楚家以及景王府的諸多事宜,玄檀不會想輸給他的。”景老王爺說。
“小六看着二少爺似乎很好強,但這好強若是和自家人好強,不是什麽好的事情。”書雲箋知道景老王爺清楚這種事,但她還是忍不住說出來提醒他。“白玉無隙是美玉,但隻要生出一點縫隙,便會不斷擴大,到最後,這白玉怕是要甯爲玉碎了。”
“老夫知道。”景老王爺開口,臉上的笑容很平和,“知道又能如何?這些孩子都這麽大了,根本由不得老夫這個老人指手畫腳什麽,不過好在有奚遠,他在的話,景王府應該不至于發展到支離破碎的地步。”
“他一定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景爺爺放心。”書雲箋的笑容平靜甯和,語氣卻格外的認真。
“嗯!”景老王爺點頭。
此時,書雲箋想到來此的另外一位太醫及那些大夫,稍稍想了想,說:“景爺爺,既然讓二少爺處理此事,那該有的嫌疑人也應該交給他,與方太醫一同來景王府的那位太醫嫌疑最大,而那些爲蘇爺爺診治的大夫,也都有下手的機會,不能說完全沒有嫌疑。”
“那就将他們交給玄檀,一切看他的。”景老王爺說。
這之後,一老一幼對于此事又談論了一些時間,傍晚時分景老王爺才離開。此時北陵青還是未歸,書雲箋怕蘇頌有事便沒有回去,一直守在蘇頌房中,徹夜未眠。
翌日,北陵青還是未歸,書雲箋一直守在昏迷着的蘇頌身邊。
第三日,北陵青依舊未歸,蘇頌也還是在昏迷之中。書雲箋有些擔心便讓楚茙前去楚園查看,但誰知北陵青并不在楚園之中,連楚蘊和也不在那處,詢問楚園中人北陵青的去處,每個人的嘴都緊的很,一絲消息也沒有透露。
又過了兩日,蘇頌醒來,但北陵青還是沒有歸來,也沒有一點消息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