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老人,本不應該半夜三更前往這陰森森的神龛之前。
“聽聞……這裏有俠士,專門爲人伸冤……”
身子虛弱得有如風中殘燭的老人撲通一聲跪在神龛之前,老淚橫流,仿佛心中有說不完的痛苦。
夜風好像比剛才更硬了,吹得老人幾乎擡不起花白的頭,伏在坑坑窪窪的地上不住顫抖。
“你的冤屈,說出來聽聽。”
忽然,一盞燈籠劇烈地閃了閃,随風一起飄來的還有鬼魅般的聲音。
這個聲音也傳到了遠處的仇無衣耳中,爲了表示對主人的尊重,他已經和謝凝達成了一緻,在事件完結之前不再前進一步。
“以這個聲音的能力,完全可以不讓我們聽到。”
謝凝将自己的聲音壓到了最低。
“或許是友善的意思。”
仇無衣點頭應道,二人也回歸了沉默。
跪伏在地上的老人又驚又怕地擡起頭來,左顧右盼,看不到半個人影。
“說出來吧,你的冤屈。”
神秘的聲音似乎變得柔和了些,但依然無法判斷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更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是否人類都未可知。
“嗚嗚……我,我本來個外來人,聽說這裏日子過得像神仙一樣,才變賣了家産,來到了這兒……”
抽泣的老人斷斷續續地道出了他的經曆。
他本來是個農民,家鄉略有些産業,聽說永國各種好,正好他沒有兒女,老伴也去世,于是就傾盡家産買到了正式入境的名額。
事實上他的日子過的的确不錯,有自己的房子,也有每個月發下的救濟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僅過的比原來好,甚至每個月還有積蓄,以他的話來講,就是像神仙一樣。
與他同住的還有七八個境遇相似的老人,也不要求獲得天衣,就是爲了養老而來,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幸福日子。
但這種微小的幸福很快就被打破了,有個叫元阿大的惡霸,深受這一片管轄區巡查所的巡查長信賴,謀了一個巡查的差事,不知要做什麽,就看上了這一條街,并且開始用各種方法威逼居民搬家。
對一般市民,元阿大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因爲他多少有點勢力,所以絕大多數人經不起驚吓,也就申請搬家了,甚至這個元阿大把搬遷的地方都事先準備了出來,是以沒鬧出什麽事。
可是對于這幾個老人,元阿大就動了歪心思。
也是正巧,老人們住的地方十分偏僻,結果元阿大就趁着夜深,帶着兩個手下殺了過來,最後隻有這個老人藏在垃圾堆裏才逃脫。
一開始老人是想報官的,想不到巡查長先下手爲強,把這個老人誣陷成了殺人兇手并四處通緝,當時元阿大做得也算幹淨,沒有露出狐狸尾巴,而且一群沒什麽存在感的老人,也沒誰關注他們的死活。
這個幸存的老人走投無路之際,突然聽到了幾個人“無意”在談論替人報仇伸冤的隐俠的事情,于是就輾轉來到了這地獄的三岔路。
仇無衣的臉深深地埋進了頸部圍着的披風之中,焦熱的呼吸通過喉嚨,炙得嘴唇焦熱如火。
謝凝也一直不發一言,挂着冰霜的臉已經完全凍結,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連呼吸都透着一股陰寒。
這樣的事情,不能說意外,甚至可以說十分正常,每個國家,每個城市,甚至每天都在發生。
但這不代表人不會因此而憤怒。
仇無衣很想知道這些人給出的答案。
“大俠……我一個老頭兒,已經活不了幾天了,倒是不怕死,可是我那幾個老哥哥死得冤枉啊……咳咳咳……我這幾天,夜夜都夢見老哥哥們圍着我哭,我說咱們幹脆直接去那邊見面吧,他們說不行,要我好好活着……好不容易撿來的命……不能……不能就這麽丢了……”
說着,老人佝偻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心中的重壓,嚎哭着撲倒在地,久久無法起身。
仇無衣的指甲已經深深地陷入了手掌的肉中,揮動巨斧也毫不吃力的雙腕不由自主地抖動個不停。
“大俠……我已經……已經沒有什麽财物了……這是我最後的幾個錢……求你們……求你們一定替我殺了這群畜生啊……”
哭了半響,老人似乎恢複了幾分精神,從懷中摸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包,粗糙的老手将布包寶貝地打開,兩手托起,虔誠地放在了神龛之上。
布包裏隻有一枚金币,另有十幾枚髒污的銀币,甚至還有七八個連仇無衣都好久沒見過的銅闆,現在街上的東西大多以銀币論價,已經很少見到銅闆這種東西了。
這麽一點點錢,如果要買兇殺人,簡直是天方夜譚。
風中沒有傳來聲音,似乎那邊的人也在猶豫,老人愣了半響,兩行老淚再度奪眶而出。
“買命錢是五枚銅闆,放在那兒,剩下的錢,請你拿回去謀個生路吧。”
神秘的聲音就在老人失望的時候響起,仇無衣的雙眼從陰影之中擡起,閃爍着驚異的光芒。
“大俠……我苟活到今天,已經沒有想活下去的意思了……今天聽到了你親口一諾,我也能安安穩穩的去死……”
老人笑着揚起了頭,淚痕在風吹之下迅速幹涸,身子突然一屈,倒在了神龛之前,胸口迅速滲出一片殷紅。
“心髒已經貫穿,一個普通人,救不過來的。”
謝凝拉住了正要沖出去的仇無衣,淡漠地看了一眼将匕首插入自己胸膛的老人。
“可是……”
仇無衣伸出去的那隻手僵在了空中,被謝凝冰冷的五指從一旁死死地抓住了手腕。
“不想面對現實嗎?”
“是啊……”
仇無衣苦澀地笑了笑,抽回伸出的右手,失落地沉默了。
“客人,今日所見的情形,似乎客人無法冷靜應對,我的友人建議二位客人今日先回去冷靜一下,待幾日之後二位通過了天地激鬥大會的預賽,我們自然會主動上門。”
神秘聲音沒有因爲老人的死而發生變化,卻對仇無衣與謝凝似乎無所不知,直接提及了關于天地激鬥大會的事情。
“我明白了,多有打擾,告辭。”
仇無衣長歎一聲,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多待,轉身就走。
“勞煩你替我問好,雖然他可能不在意,但這是晚輩的本分。”
謝凝意味深長地對神秘聲音說了一句話,随着仇無衣的背影消失在拂曉之中。
地獄的三岔路口重新歸于寂靜,隻有一句蒼老而倔強的屍體伏在神龛之前,而神龛之上,布包中的銅闆正正好好消失了五枚。
冷風席卷而過,吹不起半點沙塵,籠罩在夜空的陰雲忽散,一輪明月高懸在遙遠的空中,灑下冰冷卻足以照亮道路的光芒。
看似無人的廢屋四角同時燃起了微小的燈火,昏暗的光芒映出五個姿态不同的背影。
“擺攤的,你這次叫外人過來,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個披散長發的彪形大漢盤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擡起了頭,言語之中滿是懷疑。
“那兩個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如虎添翼,畫畫的,你也别那麽小心眼。”
翹着腳坐在椅子上的纖細影子顯現出謝岚的真容,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指尖上一根湯匙不住旋轉着。
“切,又是你那些同行麽?”
畫畫的大漢哼了一聲,自以爲理解了謝岚的意思。
“要殺的有——七星街的元阿大,手下打手黑瞎子,狐狸阿六,第三十八巡查所副手李天德,還有,李天德的叔叔,巡查長李萬曉。”
昏黃搖曳的燈光之下,抱着奇形古琴的少女将一枚枚銅闆排在桌案上,僻靜酒館的樂師搖身一變,變成了深夜中的利刃。
“收了。”
畫畫的大漢起身抓起一枚銅闆抛了抛,捏在掌心。
“我的。”
謝岚從椅子上躍起,指尖的湯匙一挑,将銅闆舀了起來,一把捏住,轉瞬之間就沒了蹤影。
“還有我。”
角落裏走出一個身材不高,卻肌肉結實的俊秀少年,膚色黝黑,赫然就是時常出入酒館讨好阿萌的少年阿力。
阿力卻拿起了兩枚銅闆,将一枚交給尚在陰影中的最後一人。
阿萌将最後一枚銅闆拈起,放入了懷中。
“切,這麽有錢的大少爺,爲了一枚銅闆殺人,這世道也該完了。”
畫畫的大漢尖刻地笑着,搖頭不已。
“是啊,區區一枚銅闆已經什麽都買不到……可是上面的冤屈和鮮血實在是太沉了,壓得我直不起腰啊。”
最後的影子潇灑地走出了黑暗,纖白如玉,從不沾染陽春水的五指握着鏽迹斑斑的銅闆,手指上足足戴了八枚巨大的戒指。
與桃花完全相同顔色的鮮豔長衫,精緻得令人驚歎的俊美容顔,赫然就是那慷慨而又豪爽的富商天九。
“哼,我就讨厭你們這種讀過書的人。”
畫畫的大漢把銅闆塞入腰間,踢開大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力,咱們也走。”
天九向立在屋中的阿萌笑了笑以示告别,長袖在風中飄舞不停,與阿力一起迎着月光快步遠去,兩個影子宛如深夜中獵食的惡狼,露出猙獰的獠牙。
獠牙,即将撕裂惡人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