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張舒雲如期出現,與她同來的是董國銜,董國銜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率先把那封潘峰的信交給了他,然後道:“我在門外等着。”
董國銜離開,在當鋪門口站着,他不愧爲傅茗偉一手帶出來的人,雖然有原則,但也不是不近人情。
刑術看着眼前的張舒雲,這個女大學生穿着很樸素,但不知道爲什麽,他覺得張舒雲與夏婕竹之間有些神似,但并不是模樣,而是感覺。在刑術見到夏婕竹屍體金身的那一刻,他感覺到夏婕竹身上有一種無法言表的特殊,同樣的,張舒雲也有。
怎麽說呢?如果非要形容的話,應該是一種可以讓你安心的溫暖。
張舒雲很安靜,也可以說安靜的有些可怕,這種安靜不僅是行爲舉止上的,更是一種内在氣質上的甯靜。
等董國銜離開,張舒雲先是對刑術鞠了一躬,輕聲道:“刑先生,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緊接着,她慢慢從那個翻了皮的挎包中掏出一張銀行卡來遞過去,“這裏一共有二十萬,潘峰說,其中五萬是他這些年工作攢下來的,剩下的錢,是齊八爺帶着他做生意賺來的,實際上不止這些,還有一些錢他早年就和齊八爺捐給孤兒院了。”
刑術收下卡:“我知道應該怎麽做,現在你準備做什麽?”
張舒雲低下頭:“我已經報案了,說他綁架了我,這是他的要求和願望。”
刑術淡淡道:“報假案是犯法的。”
張舒雲不正面回答刑術的問題:“還有一件事,我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做。”
“什麽?”刑術立即問,意識到也許還有什麽隐情?
“他有一套日記,讓我幫他燒掉,我偷偷看了,覺得不應該燒掉,應該委托您交給他的媽媽,他的親生母親。”張舒雲說着從挎包中拿出一些合訂本,那不應該叫本子,應該說是好多個作業本,加上好幾個筆記本裝訂在一起的東西,表面上還有用硬紙做的本殼。
刑術點頭接過:“我知道了。”
張舒雲起身,再次鞠躬:“謝謝您,再見。”
刑術也立即起身:“再見。”
刑術站在門口,看着張舒雲開門,對董國銜點點頭,董國銜也站在門口對刑術點頭示意,随後領着張舒雲慢慢離開。
刑術看着張舒雲的背影,好像覺得自己看到的就是夏婕竹一樣,否則的話,潘峰爲什麽會與她在一起呢?她又爲什麽那麽心甘情願爲潘峰做那些事呢?想到這,刑術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些個日記本上面。
刑術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來又放下去,最終放進保險櫃當中,随後他的目光又落到旁邊的那幅絕世畫上面,刑術看着畫拿起電話,撥給了吳志海,吳志海卻告訴他,自己正在前往古玩城的路上,讓刑術等着。
半小時後,西裝革履的吳志海出現在當鋪門口,雖然兩人第一次見面,但吳志海表現得好像與刑術認識多年一樣,一點兒陌生人認識時的客套都沒有,直接道:“我現在可以帶你去找張玉霞,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刑術點頭:“好。”
随後,吳志海開車領着刑術朝着香坊區駛去,在路上,刑術還是打開了潘峰的那封信,發現這封所謂的信很短,加上被塗黑的兩個字之外,一共十一個字,開頭兩個字寫的是“媽媽”,随後被塗黑了,在後面重新寫上了“夏婕竹”三個字,冒号之後提行又寫着“對不起,我錯了。”
刑術看着這封信的那一瞬間,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他發現自己一直都錯了,應該說,他和傅茗偉都錯了,他們完全判斷錯誤了潘峰與夏婕竹之間的關系。
“到了。”吳志海将車停在某個小區的花園一旁,指着花園中那個抱着一個不足一歲嬰孩,年齡看起來五十出頭的中年婦女道,“就是她,她就是潘峰的親生母親張玉霞,二十多年前,張玉霞是個普通女工,很漂亮,但是在廠子裏面的口碑不好,聽說私生活混亂,與好多男人有染,生下潘峰的時候,她還沒有結婚,當時那個年代,她遭受萬人指責,沒多久,她離開了廠子,聽說南下去了,聲稱是找潘峰的父親去了,這一走就是二十來年,我又托朋友詳細調查了一下,張玉霞過去之後改了一個比較洋氣的名字,在舞廳裏面上班,跟了一個老闆當二奶,後來扶正,又生了個兒子,然後衣錦還鄉……她現在抱着的就是她的孫子。”
刑術看着在那逗着孩子,一臉慈祥的張玉霞,問:“那潘峰呢?”
“不知道,當時廠子裏面的人都以爲她将潘峰也帶走了。”吳志海搖頭道,“實際上怎麽回事,隻有她和潘峰知道,我去問過民政局,民政局方面說,發現潘峰的時候,潘峰一個人躲在垃圾桶裏面,一句話都不說。”
刑術依然看着張玉霞,吳志海也不說話,兩人就坐在車中,許久刑術搖頭道:“走吧。”
吳志海也點頭:“對呀,有什麽必要去呢?”
此時,刑術回想到在鏡屋中,他在電話裏與潘峰的那番對話——
“刑先生,你爸爸媽媽對你好嗎?”
“我是被人領養的孩子,我沒有見過我爸爸,雖然有我母親的照片,但我對她的印象依然是非常模糊。”
“你覺得自己因此受到傷害了嗎?”
“沒有。”
“你撒謊!”
刑術将那封信還有已經拿出來的銀行卡裝進口袋中,自言自語道:“對,我撒謊。”
吳志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刑術,刑術隻是低聲道:“走吧。”
吳志海發動汽車離開的同時,說:“當年找到張玉霞的時候,潘峰去見過他,我遠遠看着他迎面朝着張玉霞走過去,我能感覺出來,潘峰很希望張玉霞能認出自己。因爲,不管母子失散多少年,當母親的,絕對能一眼認出自己的孩子。”
是呀,那就是母親。
但刑術并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是——張玉霞的确認出潘峰了,潘峰也從她眼神中看出來了,可就在那一瞬間,張玉霞突然轉身,逃一般地朝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走得飛快,很快便消失在潘峰的視線當中。
而潘峰站在那,手裏還提着給媽媽買的水果,微笑從臉上慢慢消失。
坐在車内的刑術看着倒車鏡中的張玉霞逐漸消失,模糊,這一刻,他決定忘了這件事,忘了自己來過這裏,忘了自己見過張玉霞,忘了從吳志海那裏知道的一切。
但是,有一個念頭在他腦子中揮之不去——如果當初張玉霞與潘峰相認,之後的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這個世界,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回到當鋪之後,刑術開始翻看潘峰留下的日記,日記開頭好多都是用拼音寫的,因爲那時候的潘峰根本無法正确書寫漢字,想寫的一些基本上都用拼音,刑術看得很吃力,但當他看完日記的前十分之一之後,終于拼湊出了二十年前“母子失散”的真相,以及他最想知道的關于潘峰與夏婕竹之間的關系——
二十多年前的清晨,小潘峰被張玉霞從床上搖醒,張玉霞慢吞吞地給小潘峰穿好衣服,給他穿了很多,是平日出門所穿衣服的一倍。而小潘峰嘴裏隻是嘟囔着不想去上幼兒園,張玉霞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從那個破舊的廚房櫥櫃中拿了一袋牛奶和昨天買好的點心塞進了小潘峰的小書包之中,随後領着小潘峰出門了。
清晨的雪很大,地面上已經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雖然小潘峰是個在北方出生的孩子,但他依對漫天漂浮的雪花沒有任何抵抗力,他揮舞着雙手試圖去抓住那些漂亮的雪花,就像是追逐永遠無法捕捉到光影的貓咪一樣。
而張玉霞隻是慢慢地走在他的身後,走了好久,小潘峰終于意識到張玉霞帶自己走的并不是平日内去上幼兒園的那條路,他轉身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張玉霞,脆聲脆氣地問:“媽媽,我們不去幼兒園嗎?”
張玉霞搖頭,勉強露出個笑容:“不去,帶你去玩。”
“太好了!”小潘峰高興地跳起來,因爲他最害怕去幼兒園了,剛上幼兒園的時候,他足足哭了一個星期,每天都眼巴巴地看着幼兒園門口,等着媽媽來接他。
張玉霞慢慢走着,小潘峰在前面蹦蹦跳跳,好幾次摔倒都自己爬起來,轉身對着張玉霞傻笑,但張玉霞永遠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沒有絲毫的笑容,甚至雙眼中還夾雜着憎恨。
許久,張玉霞帶着小潘峰走到了封凍的江邊,她停下來,指着江面道:“我們來比賽,看看誰先跑到那頭,如果你赢了,我就給你買一箱大白梨,還給你煮餃子。”
“真的!?”小潘峰驚喜地看着張玉霞,因爲就算是當時最常見的大白梨飲料,還有平常人家都能吃得起的餃子,在他的眼裏,都是無比奢侈的。
張玉霞隻是麻木地點了下頭,随後擠出一個笑容,與小潘峰并行站在了一起。
“預備……”張玉霞正準備喊口令的時候,小潘峰忽然扭頭看着張玉霞,張玉霞也看向他。
小潘峰踮起腳尖,湊近去看張玉霞,同時道:“媽媽,你是不是不開心呀?是不是我不乖,惹你生氣了?”
張玉霞搖頭:“沒有,别瞎想,來吧,準備!”
張玉霞的語氣帶着不耐煩,小潘峰點點頭,眼前又浮現出了大白梨飲料和熱氣騰騰的餃子。
“預備,跑!”張玉霞向前跑去,故意急跑了幾步,随後放慢腳步,而小潘峰則拼命在快沒到他膝蓋的雪地中跑着,拼命地跑着,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媽媽已經停下腳步。
“加油!”張玉霞這麽喊了一聲,小潘峰揮舞着雙手繼續朝着前面跑着,而此時張玉霞轉身拔腿朝着江岸上跑去,頭也不回地跑了。
奔跑中的小潘峰終于累了,滿臉被凍得通紅,冬季的寒風也像利刃一樣在阻止他繼續前進,他停了下來,氣喘籲籲道:“我赢了!”
說話間的小潘峰轉過身去,看着後方,他沒有看到張玉霞,隻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就連身後那一片江面雪地上也隻有他一個人的腳印,長長的,粉碎的腳印。
“媽媽?”小潘峰低低地喊了一句,随後立在原地朝着四周看去,又提高了嗓音,“媽媽——”
小潘峰開始朝着江岸跑去,邊跑邊喊,摔倒了數次,脖子中、袖口中全都灌滿了積雪,他開始大聲哭泣着,叫喊着,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寒風所吞噬。
很遠的地方,張玉霞隐約聽到了小潘峰的哭喊聲,她停下腳步來,就在要轉身去看的時候,一咬牙加快了腳步繼續前進,從走變成了快走,又從快走變成了跑,最終跑又成爲了逃——就好像正在尋找他的小潘峰根本不是她的兒子,她的小天使,而是會拖累她的惡魔。
就如同二十多年之後,潘峰找到她,想與她相認時,她轉身就逃一樣。
“媽媽,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我不喝大白梨了,我不吃餃子了,我什麽也不要了,我隻要媽媽,我聽話,我聽話!”小潘峰連滾帶爬,帶着渾身的雪跑到了江岸邊,在那大聲哭喊着,無助地看着江岸那條路的兩頭,“媽媽,媽媽,我求求你了媽媽,我什麽都不要了,我乖乖地去上幼兒園,我晚上也不要你講故事了,媽媽——”
就是那天,小潘峰突然間就成爲了一個孤兒,他由始至終都不明白爲什麽媽媽會不見了?還是孩子的他,單純的以爲媽媽是生自己的氣了……是因爲自己太饞了?還是他走進商店的時候總是問媽媽要玩具?不管怎樣,他都忽略了,從張玉霞決定扔下他,開始自己新的人生的那一刻,在與他的對話中,下意識就删除了“媽媽”這個稱呼,取而代之的隻是一個簡單的“我”字。
後來,當小潘峰真正意識到自己被母親抛棄的時候,是來到玉蘭孤兒院的一年後的某天——那天,他呆呆地坐在孤兒院的門口,和往日一樣期待着媽媽會來接自己,但直到傍晚,他都沒有見到那個女人,反而看到的是即便衣衫褴褛,卻依然那麽可愛漂亮的夏婕竹。
夏婕竹走進孤兒院院落的時候,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潘峰,她對潘峰露出了個笑容,而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沒有笑過的潘峰隻是呆呆地看着她,一臉的失望。
就在此時,王玉蘭從門口走出來,詢問着那兩個帶夏婕竹來的民政局工作人員:“這孩子是什麽情況?”
“是個啞巴,好像眼睛也有點問題,就被家裏人扔掉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歎氣道,“自己的親生孩子,怎麽就能狠得下這個心?這些人抓着都該扔進監獄裏去!”
比小潘峰大幾歲的夏婕竹已經懂事了,她完全清楚那是怎麽回事,但當她聽到那句“扔進監獄裏去”的時候,夏婕竹卻抓着工作人員的手晃了晃,微微搖了搖頭,告訴對方不要那麽做。
同時,聽清楚那句話的小潘峰則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看着王玉蘭和民政局的人,随後眼淚從眼眶中滾了出來,接連不斷地滾了出來,瞬間就浸濕了胸前的衣服。
沒有哭聲,沒有叫喊,隻有眼淚。
“媽媽……”小潘峰慢慢坐在台階上,開口道,“媽媽把我扔掉了。”
夏婕竹從民政局工作人員與王玉蘭之間走出,走到小潘峰跟前,張開雙臂抱住了小潘峰,就那麽緊緊地抱着。
那一刻,潘峰在夏婕竹身上聞到了媽媽的味道。
那一天,是潘峰的生日。
那一年,夏婕竹7歲,潘峰4歲。
從那時開始,夏婕竹成爲了潘峰的媽媽,屬于他的小媽媽。
……
刑術看到這的時候,已經喘不過氣來了,他合上日記本,坐在那發呆。
錯了,一開始就錯了,潘峰對夏婕竹之間并不是愛情,而是母子情,一種雖然怪異,但又十分溫暖的母子情,這就是爲什麽當紀德武與夏婕竹相愛的時候,潘峰反而顯得那麽高興。
當年三個人的關系并沒有那麽複雜,而是爸爸、媽媽和兒子的關系。
刑術拿起電話,想要告訴傅茗偉,但他發現自己連拿電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隻得坐在那,任由無法控制的眼淚滴落下來,也許,是因爲感同身受……
刑術最終撥通了傅茗偉的電話,解開了他的疑惑。
傅茗偉聽完道:“原本他對紀德武的那種恨,是兒子對父親的恨,怨恨父親無法保護自己的母親,我想,這也是爲什麽,他沒有真的對紀德武下手做什麽,而是以紀德武自斷十指而告終。”
刑術無力地坐在那,拿着電話道:“傅警官,你說,如果這個世界上隻有好人和壞人,那該多好,那樣的話,就單純多了。”
傅茗偉平靜道:“其實這個世界上吧,隻有兩種人,男人和女人……”
“不!”刑術反駁道,“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還有父親和母親。”
傅茗偉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随後道:“晚安。”
刑術随後挂了電話,那頭的傅茗偉放下電話,原本想摸出煙來點上的他,又放了下來,拿出手機定下了早晨七點的鬧鍾,并在鬧鍾提醒事件上寫了“去掃墓看媽媽”幾個字。
這一邊的當鋪中,刑術蜷縮在那,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黑暗,雖然他幾乎隔一段時間便會去母親墳前清理,祭拜,雖然墓碑上和錢包中都有母親的照片,可是他也不知道爲什麽,自己母親的模樣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很怕有一天,當自己醒來,看着錢包中的照片,卻根本不認識照片中的那個女人是誰。
如果真的可以,他甯願從來沒有介入潘峰的事件當中。
但是,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一樣,遙不可及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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