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通疾步走在廊道上,仿佛屁股後面着了一團火似得,就連途中遇到那些官吏向他行禮,都視若不見,完全不在乎什麽禮儀、風度,直接沖入趙持滿的辦公室。
這一進門,不等他開口,趙持滿便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趕緊去作坊那邊統計一下賬目。”
鄭通稍稍一愣,道:“下官這些天一直都在統計賬目,剛剛已經統計出來,下官也是爲此事而來,我們作坊生産的壇子菜、腌菜,如今還隻收到不到兩成的錢,我現在就連工人的月錢都已經發不出了。”
趙持滿聽得都懵了,道:“這怎麽可能,誰敢欠官府的錢。”
“朝廷。”鄭通答道。
趙持滿錯愕道:“朝廷?”
确實沒有人敢欠官府的錢,但除了朝廷以外。
鄭通點點頭道:“咱們作坊生産的壇子菜、腌菜基本上都已經賣了出去,但其中有八成都是賣給了朝廷。”
趙持滿驚呼道:“八成?”
他身爲涼州刺史,要管得事太多了,哪裏還能天天顧到作坊的生産,這些他都是交給下面人去幹,而且那邊李義府也派人來監督此事。
鄭通點點頭,解釋道:“當初這些壇子菜、腌菜主要都是賣給那些出來做買賣的商人,百姓在家,怎麽可能天天吃這些菜。以前商人出門在外,吃得都是那些胡餅,幹巴巴的,難以下咽,故此小胖集團的壇子菜一出,立刻受到商人的喜愛,而且當時出來跑買賣的商人越來越多,尤其是那南下的商人,故此小胖集團是越做越大。
可是如今因爲征收關稅,導緻長安的商人都減少出門做買賣了,之後,商人又紛紛離開長安,大多數作坊都由咱們官府接手,如今出門貿易的人,那都是朝廷的人,他們都是拿着李中書的令牌從咱們作坊拿貨,而作坊那邊本就有李中書的派來的人在監督,他們之間很多交易,我都還不知道,但是至今一直都沒有結賬,我先前剛剛找過他們,但他們說他們隻是奉命辦事,錢沒有經他們的手,讓咱們去跟那柳元貞結賬,至于那不到兩成的錢,還都是來自于商人。”
趙持滿眨了眨眼,半天回不過神來。
他們當時接手作坊之後,幾乎都是照着商人的生産标準來,一點都不偷工減料,他們認爲商人能夠賣得出,他們不可能賣不出,而且趙持滿當時還擔心這一點,命令那些作坊,嚴格按照商人的生産的數量來生産,決計不能多生産,甚至還減少了一點生産。
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過程,那就是市場形成過程。
韓藝當初是如何打造市場的,他不是說一味的鼓勵商人建辦作坊,大力生産,他是先慢慢形成消費群體,形成市場,搞娛樂,建辦遊樂場,以及南下貿易,根據市場的擴大,而擴大生産力。這需求和供應都是需求在先,供應在後,當然,一些聰明的商人,是能夠根據情況,提前算到人們的需求,往往這種商人都能夠發大财。
但是也有一些蠢人,不顧市場的需求,大肆生産,這種商人鐵定賠的媽媽都不認識。
如今的情況比不顧市場需求就還要糟糕,如果隻是賣不出去,這貨還在自己手裏,如今的涼州是貨也不在自己手裏,又收不到錢。
自朝廷征收關稅以來,商人紛紛關門,縮減生産,或逃離長安,那工人要麽回家繼續種田,要麽跟着作坊一塊賣給朝廷。
這市場就縮小了許多,以前涼州貿易發達,商人絡繹不絕,壇子菜的銷售量非常驚人,小胖集團賺的是盆滿缽滿,故此人家小胖才非常大氣,走得非常果斷,作坊送給你都行,反正我已經賺夠了。
而現在都是衙役在負責運輸,領頭的全都是官員,這官員、衙役那都是在爲朝廷幹活,哪有自己出錢買幹糧的道理,你要不給吃的,我就不幹活,這很簡單呀,你要結賬,你就得問我老大去要,我隻是一個跑腿的,我老大是柳元貞,李義府的女婿。
而且這個問題當初都沒有人想到,朝廷的左手跟右手做買賣,這賬目該怎麽算。因爲趙持滿當初也沒有想到,八成都是賣給朝廷,因爲官營也應該是跟百姓做買賣呀!他沒有幹過官營,并不知道,這官營成本一定是非常高的,哪怕不交稅,也不可能比商人低,因爲沒有不腐敗的官營,這公家的東西,不拿那都是傻子,而且誰也不會去節約,一個人可以幹的事,三個人來幹,畢竟大家都有親朋好友的,沒本事沒飯吃的,就過來謀求一個職位,這官場又講人情,尤其是中國的官場。
非但如此,其它的商品也都銷售不佳,很簡單,沒有人買,長安作爲最大的市場,長安百姓拿着絹布買不了東西,商人拿着貨物又賣不出去,正在那裏尴尬着,大家現在不敢亂花一文錢,隻要保證吃飽穿暖就行,完全符合武媚娘的新政,節儉是一種美德。
但是大家都不消費,這市場就變得更小。
其實就算朝廷一成都沒有拿,也肯定賣不出去。
趙持滿癱在椅子上,目光呆滞道:“完了!完了!全都的完了!”
鄭通愣道:“趙持滿,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趙持滿瞧了他一眼,道:“如今咱們涼州這幾年積累的下來的财富,已經花得是一幹二淨,而我剛剛接到消息,西北的商隊正往涼州趕來,而這一次的規模是前些年的五倍之多,到時咱們拿什麽去跟他們交易?”
說到後面,他拿起桌上的一道公文揚了揚。
“五倍之多?”
鄭通差點沒有咬着自己的舌頭。
趙持滿道:“你難道忘記,當初韓尚書爲解西北之困,一方面貸款給那些商人,而另一方面讓咱們中原商人與西北商人簽訂了上百道貿易合作契約,讓他們去種植藥材,生産駝絨、羊毛,等等,經過這兩三年的發展,人家都已經給弄好了,正準備來跟咱們貿易。”
鄭通道:“當時不是商人跟商人簽訂的貿易麽?”
“可如今長安的商人都已經走的差不多了,朝廷接管了他們的一切,自然也得負擔起這些契約,而且當時本就是朝廷在中間做擔保。”趙持滿雙手一攤,道:“可是如今咱們涼州什麽都沒有了,别說工人的月錢,恐怕連咱們府衙衙役的月錢都發不出。”
當時西北商人自發組織,各種捐助大都護府,這才抵擋住吐蕃的入侵,但同時他們損失巨大。之後,李治采納了韓藝的建議,一方面貸款給他們,讓他們去種植經濟作物,生産羊毛、駝絨,另一方面促使中原商人跟他們簽訂契約,購買他們的貨物,幫助他們恢複。
西北商人又聽從了韓藝的建議,在西北開始全面商業化生産,這可比家庭式生産肯定要多多了,規模可想而知。
隻不過當時行情比較好,中原商人願意跟他們簽訂契約,因爲他們認爲這些貨物肯定賣得出去,可如今商人連自己的貨都不敢往外面賣,怎麽可能還幫你賣,這等于是在幫朝廷賺錢,而且都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如今長安的商人要麽南下,要麽去山東。
同樣的,西北商人敢這麽大規模生産,主要就是因爲有中原這個大市場在,不怕賣不出去,否則的話,周邊哪個地區可以接納這麽多貨物,可如今中原整個市場都不景氣,他們的貨物加上運費,這誰買得起啊!
“這下可糟糕了!”鄭通呆愣半響,道:“趙刺史,如今咱們得趕緊上奏朝廷,讓朝廷撥款。”
趙持滿皺眉思索半響,道:“這麽多錢朝廷恐怕一下子撥不出來,就算朝廷撥得出,恐怕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要是弄砸了,這後果可不堪設想,咱們都擔待不起。這樣,咱們上奏說明咱們涼州作坊的事,讓朝廷趕緊結賬,至于西北那些商人,咱們就讓他們去長安貿易。哼,這事都是李義府他們幹的,那自然得他們來補救。”
鄭通道:“可是其中一部分貿易是用于咱們作坊的生産,咱們要是什麽都不買的話,那咱們的作坊拿什麽生産?”
這鹽和肉都是外地供應的,可不是涼州本地生産的,韓藝當初打造涼州,也隻是作爲一個加工廠和中轉站,可不是原料産地。
趙持滿怒極反笑道:“都已經這情況了,還生産什麽?生産多少就是賠多少?李義府能否及時跟咱們結賬都還是一個問題。”
鄭通道:“可是不生産,那些作坊的工人怎麽辦?咱們不能白養着他們”
趙持滿道:“這也隻能等朝廷撥款,就算咱們将命賠出去,也拿不出這麽多錢來啊。”
鄭通想想也是,這朝廷要不撥款,他們就死在這裏了。
當初他們收購太猛,朝廷又沒有撥款給他們,因爲唐朝國庫其實不是很富裕的,韓藝在任時,也沒有給國庫帶來多少收入,他們都是從涼州的府庫撥錢,如今這錢賠的是血本無歸,朝廷要不結賬的話,将他們賣了,也換不來這麽多錢啊。
......
長安。
第一樓!
“老沈呀!”
隻見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搖搖晃晃來到櫃台前,拍了拍桌子,朝着正在算賬的沈貴喊道。
沈貴擡頭一看,哎呦少一聲,“許爺來了。”
忙從櫃台裏面走出來。
此人姓許,名唯。
乃是許敬宗本家的人,如今安插在商稅局,擔任鹽官一職,專管鹽鐵酒之事。
畢竟作坊裏面這麽大的利潤,許敬宗也不可能讓李義府獨吞。
許唯道:“老沈,你們第一樓已經很久沒有去我那裏買酒了,莫不是從别得地方買呢?”
沈貴忙道:“許爺,這你真是冤枉啊!我哪敢從别的地方買酒,隻不過我上回買得酒,可都還沒有賣出去。”
“胡說!”
許唯道:“你們第一樓的買賣,我可是清楚的很,你看看那些客人桌上的酒,難道是他們自個帶來的麽?”
沈貴道:“許爺,這你還真說對了,多半人可都是從自家帶來的。”
許唯皺眉道:“你蒙誰了,誰上酒樓,從自家帶酒的。”
話音剛落,就見一公子哥領着兩個随從走了進來,那兩個随從一人抱着一壇子酒。
這打臉似乎來的太快了一點。
沈貴忙上前,賠笑道:“李公子,你别老是從自家帶酒來,小店的酒都賣不出去了。”
那李公子哼道:“你們的酒這麽貴,我還不如從自家帶酒來。”說着,他朝着一個酒保揮手道:“幫本公子找一張好點桌子,本公子今日請客。”
“是是是,李公子這邊請。”
沈貴又回到許唯身前,道:“許爺,這你都看見了。”
許唯一臉尴尬呀,道:“就算如此,你可以不讓你們帶酒。”
沈貴哭喪着臉道:“要不讓帶的話,小店的飯菜菜都賣不出去了,如今不但是酒賣不出去,就連茶都賣不出去了,你若不信,我帶你去酒窖看看。”
許唯這回是真信了,又道:“這樣吧,我也不要求你多買,你多多少少再買個百貫酒吧。”
“可是----!”
“沒什麽可是,我待會就讓人将酒送過來。”
許唯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沈貴呆愣半響,不免長歎一口氣。
一個賬房走了過來,滿臉愠色道:“這個許爺還真是站着說活不腰疼,咱們的酒賣不出去,不都是他們弄成的,朝廷的酒坊,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官員胥吏,個個都能從中撈點去,誰還上咱們這裏來喝酒呀!真是豈有此理。”
以前能上第一樓都是有錢人,在長安,有錢人除了商人之外,那就是官員和他們的兒子、親戚。
如今商人走得差不多,不走的也都省着的。剩下的纨绔公子那就是酒樓的大客戶,可問題是如今朝廷在大規模産酒,這體制内的人就都能享受到,而且李義府爲了得到官員們的支持,拿着朝廷的貨物去做自己的人情,将大家的利益都捆綁在一起,如今官員都非常支持官營,非常支持李義府,因爲大家有好處拿,古往今來皆是如此,哪怕是買,那也絕對是成本價,更何況這是唐朝第一次官營,規章制度都不規範,也不成熟,但進程又快,要從裏面撈好處,那都不需要動腦筋的。
李義府就顧着一件事,趁着韓藝還未回來,趕緊将官營體質打造起來,什麽規章制度,等會再說。
這第一樓的酒也是從那裏買的,同樣的酒,人家放着自家免費的不喝,跑你這裏花錢買酒,是瘋了麽?
别說第一樓,得月樓的酒都賣不出去,因爲如今非常流行自己帶酒。
沈貴歎道:“這買賣沒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