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燈盛會會址尚遠,便可見漆黑天幕之中,盞盞天燈擁着燭光,載着沉沉的願想,晃悠悠乘風而起,扶搖直上。
桃歌撥開一樹極密的花枝,隻見胭脂山下置了百餘處青木案台,供着用螢火攏出的各色燈盞,恍若白晝。畫師們揮毫潑墨,将流光映照下的一雙雙鴛鴦,留在這獨一無二的瞬間。
人生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是唯一,過了便再難重來,因此,更須好好珍惜。
三人穿過人群,行至月老廟中,不大的院落裏除了塞滿了人,還立着兩株古木。一株仿佛是桃樹。另一株仿佛也是桃樹。
桃樹枝頭挂滿了許願的符咒與畫像的拓本,樹下立着個總角小童,吆喝道:“許願符三兩一個五兩一雙,多買多送上不封頂嘞。”
龍泉擡頭“一二三四五”數了一會,由衷感歎道:“這當真是一項低投入高回報的暴利行業!”
龍音卻隻定定望着樹梢掩映間的一幅幅小像,心中湧起一絲酸澀。慕薇一身紅衣,在漫天黃沙中略歪着頭,唇邊浮着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微笑,向他道:“原來是你?”平湖月下,她與他一同入畫,淺笑道:“這畫尚未及落款,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不若公子給它個圓滿?”十裏桃林,她摘下面具,臉色發白,歎息道:“你早已認出我了?”與蚩猛生死相搏,她一柄匕首,當胸而入,從此将二人立場劃得分明。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便是如此,以爲是天涯,卻近在咫尺。以爲是咫尺,卻又遠在天涯。龍音不解,慕薇緣何要與自己畫那一幅小像,卻清楚的明白,各爲其主,他與慕薇,恐怕再無轉圜的餘地。
龍泉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向龍音道:“我看你有幅畫卷,與那珠子收在一起的,該不會是......你該不會想不開,與魔界的哪位姑娘,私定終身了吧?該不會,該不會是那個慕薇吧?
龍音輕輕歎口氣,擡手拂落桃歌鬓邊的一片落花,黯然道:“所有的該不會,都是不會,隻是你眼花了而已。”
兜售許願符咒的小童擡頭望見桃歌,握住她衣裙,央道:“漂亮姐姐,買個天燈吧!”
桃歌笑道:“好,我喜歡這個。”說着便從小童的背簍裏捏起一盞繪着彩雲弄月的紙燈,把玩起來。桃歌對貨币這種東西完全沒有概念,倒是将那小童弄的目瞪口呆,眨巴眨巴眼,包了一包委屈的淚。
龍音心中歎口氣,随手順下龍泉腰間一枚玉佩,遞給小童,道:“喏,這個做給你的燈錢,可要收好了。”
龍泉捂住腰間佩帶,怒道:“龍音你個敗家子,那是我東海龍宮祖傳的寶貝!”
龍音搖着扇子,安撫他道:“桃歌懵懂無知,身世可憐,便能讓她高興片刻也是好的,你不要那麽小氣嘛。待回到昆侖,我給你捉兩隻頂大個頭的蛐蛐兒,向你謝罪。”
三人在山中逛了一時,挑了山下一處風景雅緻的所在,桃歌親手用火折子點燃了天燈裏的蠟燭。燭火曈曈,天燈鼓起了風,穩穩飛上碧藍天幕,混入漫天繁星之間。
桃歌靜靜立在風中,仿若一個行将飄散的影子,良久,方滿足的歎口氣,道:“可惜,我想了半天,仿佛也沒什麽願望。”
龍音歎道:“我倒是有許多的願望,可願望皆是貪念,有了貪念便再不會有如此簡單的快樂。”
龍泉道:“大晚上的别在這兒讨論人生了,當務之急,便是趕緊回去當了那珠子,也好找家客棧落腳吃飯。”
桃歌卻湊到龍音身前,擡頭望着他,認真道:“那珠子好看的緊,莫要給了别人,行麽?”
龍音瞧着她色若點漆的一雙眸子,柔聲道:“你喜歡?”
桃歌奮力點頭,表示龍音猜的對。
龍音略一猶豫,從懷裏摸出珠子,放到桃歌手心,道:“你喜歡,便送給你。”
桃歌雀躍不已,龍泉卻哭喪着臉,道:“敗家子,敗家子,珠子送人了咱們吃什麽?”
龍音搖了搖扇子,道:“我自有計較。”
龍音的計較,便是在客流量最多的“疼迅威博”大門口,擺起了雜耍攤,變化出十八般武器,勒令龍泉賣藝賺錢。
三人手忙腳亂,堪堪将兵器架擺好,眼前忽然飄過一抹粉色身影,龍音擡頭一看,隻見面前赫然堆着一個全身系滿粉色絲帶的胖子。
這個人胖的程度,可令龍泉轉瞬之間重拾人生自信。他默默堆在那兒,拿捏出一臉極熱情的笑意,将龍音瞧了一瞧,開口道:“這位公子,雖然你占了小店大門口這塊風水寶地,還影響了整條城容示範街的形象,但是,這并不要緊。公子身上仙氣浩然,想必不是本地人,在下生性喜好廣結各路朋友,公子若不嫌棄,可否賞光,讓在下略盡地主之誼?”
龍音聽他口氣,又見他一身“粉絲”,想必便是傳說中疼迅威博的老闆。尚未及答話,龍泉便搶先一步道:“唔,我看你這人性子豪邁,很投我的脾氣,便給你一個請客的機會!桃歌,咱們走!”
龍泉如今學的乖覺,凡事拿桃歌當幌子,龍音便難以推辭,隻得搖頭苦笑,捏個訣收了賣藝的攤子,随着二人進了疼迅威博朱漆描金的大門。
似乎沒人留意到,夜幕中一隻黑羽白喙的信鴉,撲棱着翅膀,不知飛向了何方。
胖子老闆先行引路。他雖胖的驚人,但行動間卻絕無半分慵怠,完美诠釋了什麽是靈活的胖子。疼迅威博内院落錯雜,除了裏外三進的大小二十七間賭場,還有面積可觀的後花園和客房。胖子七拐八繞,嘴上不停,道:“在下名喚蕭球,是疼迅威博的主人。因我祖上自雙色地區移民至此,道上的兄弟給起了個外号,叫做‘雙色球’。”
桃歌“噗嗤”笑了出聲,稱贊道:“好名字!”
蕭球胖臉上的肥肉蕩漾開來,擠出一個笑,道:“姑娘謬贊。”
龍音心中一直對蕭球有所顧忌。能在雀都開這麽大的賭坊,背後定有政府系統撐腰,而他們的對頭蚩猛,便是政府的老大。龍泉與桃歌胸無城府,又哪裏會想到這些。爲今之計,隻有既來之,則安之。好在憑他們三人打架的本事,倒還不至于如何吃虧。
蕭球将三人引至一處幽靜院落,此處離前廳賭坊已遠,隻隐約可聞賭場内嬉笑怒罵之聲。
皓月當空,映出院子中幾株紅櫻樹影婆娑,隐隐飄出幽香。那香氣極是特别,龍音忍不住多聞了一聞,龍泉與桃歌更是大吸鼻子,連連贊道:“好香,好香!”
紅櫻下置了一方古樸石桌,早已布下精緻酒菜,蕭球笑道:“三位不必客氣,慢慢享用。”
不必客氣是肯定的,慢慢享用卻是高難度要求。龍泉早已撲向石桌風卷殘雲,便似生來便是長在桌邊的一棵草,任他風吹雨打也不肯挪動半分。龍音仔細瞧過桌上的酒菜,應當沒動什麽手腳,便讓桃歌也入了席。
待龍泉終于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心滿意足的拍拍肚皮,一直坐在桌邊陪吃的蕭球,忽的收了笑意,起身向西屈膝而跪,竟是行了魔界中觐見王室成員的禮數,道:“恭迎大小姐。大小姐令屬下尋的貴客已到,聽候大小姐吩咐。”
龍音微微皺眉,向龍泉使了個眼色。情況不明,二人一左一右将桃歌護在了中間。
一陣極熟悉的輕笑和着涼風一同飄過來,攪得龍音胸口刀傷又是一陣鈍痛。那樣鮮妍奪目的紅,與龍音七八分相似的臉龐,蕭球口中的大小姐,竟是故人——慕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