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薇不知蚩猛爲何突然之間翻臉,并且似乎是玩真的,終于忍不住出聲,急道:“哥哥,你不是說過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若殺了他,他日鬥琴盛典之時,該如何交代?”
蚩猛冷冷道:“四海八荒之内,沒有孤不能殺的人。”
龍音卻渾若無事,月白長袍泛出一片冷光,淡然道:“多謝慕姑娘好意,龍音雖非以戰揚名,于打架一事卻也從未輸過,不勞姑娘憂心。”
慕薇愣怔片刻,擡手摘下面具,現出一張濃麗如夏日薔薇的俏臉,顫聲道:“你,你早已認出我了?”
龍音心中歎了口氣,真是個莽撞的姑娘,既然帶了面具,就永遠不該摘下來,否則便失去了戴面具的意義。
蚩猛眯起眼睛,向慕薇道:“你們,認識?”
慕薇倔強的咬着嘴唇,默了一默,終是點了點頭。
蚩猛撥轉馬頭,白馬走到臭豆腐身側,在臭豆腐脖子上蹭了蹭。蚩猛瞧着慕薇的眼睛,似要探尋些什麽。許久,方向身後一擡手,一字一頓道:“不用留全屍。”
三千重甲轟然而動,狂風拔地而起,将十裏桃林卷入黑色旋渦。龍音将桃歌護在身後,祭出了真身逍遙琴。
很少有人看過龍音打架,因龍音一向認爲暴力并不能解決問題,高端人士均信奉不戰而屈人之兵。但他拜了個天上地下打架本事第一流的戰神師父,又不慎結交了一幹将惹是生非當做愛好的師兄弟,常常需要在戰場上給大家擦汗、端茶或搞後勤,導緻不得不鍛煉出一身絕技。但龍音有他做爲一個音樂人的底線和原則,覺得普通兵器太過俗氣,并且有失藝術家身份,便在如何将逍遙琴當做兵器這個問題上下了許多功夫,并完成了一篇名爲《淺析逍遙琴的戰鬥價值》的畢業論文。
想必是受了蚩猛手中自在筝的影響,逍遙琴在龍音手中頗有些躁動。同爲天下間最著名的樂器,雖則一正一邪,它們的共同點便在于專業與工作完全不對口,明明是搞藝術的,卻天天過着刀頭舔血的日子,可謂同是天涯淪落琴。
龍音見過慕薇使琴傷人,招式刁鑽冷厲,想必便是蚩猛一手**所出。今日能與自在筝的主人一決高低,龍音不得不承認,他心底亦有些莫名的興奮。
三千重甲已攜風雷之勢而來,龍音抛出道仙障,将桃歌護在一株桃樹下,逍遙琴铮铮兩聲奏出一段祈雨的調子,天上一時風起雲湧,落下的卻不是雨,而是無數柄吹毫斷發的冰刃,所過之處穿透一幅幅血肉之軀,帶出淋淋漓漓滿地血痕,浸紅了遍地粉色桃花。
魔界這三千重甲卻也不是吃素的,頗有些打架打的不錯,竟能破了雨陣,近得身來,将手中降龍鐵戟直直向龍音身上招呼,招招皆是緻命。龍音手中琴音未歇,七根琴弦如軟鞭伸縮,卷住腦袋絞下腦袋,沾上胳膊卸了胳膊,片刻間桃花林已成修羅場,他一襲白衣卻未曾沾染上分毫血色。
桃歌瞧着熱鬧,索性在仙障中坐了,拍手笑道:“打的真好看,有趣,有趣。”
不過盞茶時分,三千重甲便已死傷殆盡,唯餘數員猛将,仍苦苦支撐。龍音已從容收了雨陣,眸中似有寒潭沉星,淡淡向一旁觀戰的蚩猛道:“昆侖龍音,敬候君上賜招。”
蚩猛臉色鐵青,低聲向慕薇說了句什麽,慕薇眸子中閃過一絲驚詫,竟暈出一層朦胧水霧。良久,方咬着唇,略點了下頭。
蚩猛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道聲“退下”,屏退了已近力竭的幾名死士,輕撫自在筝,加入戰局。
這一戰,端的是好聽好看,唱作俱佳。
逍遙琴靈動高亢,自在筝雄健低沉,一時琴音袅袅占盡上風,一時筝聲泠泠搶盡先機。二人皆奏的是行兵布陣追逐厮殺的曲子,聽來象是一曲琴筝合奏,卻不知其中危機四伏,已不知在生生死死間走過了幾個回合。
二人手下不停,以琴做兵器,招招狠辣,自桃林打到空中,又自空中打回桃林,翻翻滾滾,難分勝負。忽的又是一聲驚雷,閃電在濃雲中撕開一道裂口,龍音清清楚楚瞧見蚩猛胸前露出一處破綻。
高手對敵之時,一處小小的破綻便可緻命,更何況蚩猛這破綻實在大大的明顯,就好比科舉考試時發了一張标準答案,腦瓜正常的人都會毫不客氣的抄一抄。龍音自然屬于腦瓜正常的範疇,并且反應還比旁人快些,電光火石之間便以琴爲劍全力攻了過去。
眼見琴至胸前,蚩猛面上卻現欣喜之色,龍音心中暗道不妙,卻已經收勢不及。隻見蚩猛略一側身,險險避過了龍音的一擊,卻自他身後現出一柄薄如蟬翼的匕首,直刺龍音左胸。
這是一個避無可避的刁鑽角度,龍音隻來得及看見匕首上泛着流光的一顆血色寶石,及握着匕首的一隻素手,十指纖纖。
匕首穿過血肉,涼涼的鈍痛。鮮血汩汩流出,在白衣上緩緩生長開一朵殷紅的牡丹。
十裏桃林寂寂,時間仿佛已靜止。
龍音難以置信的擡頭,眸子裏映出慕薇蒼白如紙的臉。
原來那破綻隻是誘敵深入的陷阱,慕薇才是真正讓人送命的後招。這麽一出戲碼,兄妹兩想必已排練過不知多少回,默契程度直逼五顆星,便是龍哲在此,怕是也難全身而退。
桃歌本坐在樹下專心看熱鬧,此時見龍音受傷,心中惶急,撲向他身前。龍音踉跄後退數步,被桃歌扶住,靠在一株碧桃樹上。
蚩猛見慕薇得手,長笑數聲,得意道:“薇兒,功夫又長進了!”
慕薇手中匕首“嗆啷”一聲落在地上,似乎欲言又止,眼中噙了淚,顫聲向龍音道:“對不起,我......”
桃歌怒道:“他都已經快要死了,你道歉又有何用?”
龍音數萬年來頭一次在客場打架,若死了便算了,《神仙志》中最多記他個戰死沙場,可若是死了一半,要死不死,變成植物仙什麽的,那便委實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再也不能在娛樂圈混迹下去。他自修成人身以來,從未吃過如此大虧,此時傷勢甚重,加上心中不甘,“哇”的嘔出一口鮮血,勉力向慕薇道:“你,你爲何,爲何要如此?”
慕薇尚未及答話,蚩猛便道:“薇兒,退下,孤親自迎你嫂嫂回宮。”話畢,便伸手想拉住桃歌。誰知桃歌輕輕一轉身,便自蚩猛手邊滑開,道:“他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不和壞人說話!”
龍音此時已是強撐着精神,才未暈過去,掙紮着向桃歌道:“在下今日恐難護姑娘周全,姑娘若有辦法,便自行離開此處,切莫,切莫随他們入大乾坤宮!”
桃歌卻奇道:“這桃林是我的地盤,這許許多多桃樹皆是我一株一株種下的,爲何要我離開?難道不應是他們離開幺?”
龍音心中苦笑,桃歌的字典裏想必還沒有“害怕”二字。一想不對,她的字典裏估計完全沒有字。還是不對,她應當根本沒有字典。桃歌單純如斯,太容易被利用,若被蚩猛得了《桃花庵歌》的秘密,三界之内便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龍音心中焦急,忍不住又嘔出一口鮮血。
蚩猛見桃歌護着龍音,心中氣惱已極,欺身上前便要将龍音斃于掌下。這一掌使出了八分力道,有開山裂石之威,慕薇驚呼道一聲:“不要!”飛身上前想要擋在龍音身前。
語聲未落,卻隻聽叮咚一串極熟悉的琴音,蚩猛與慕薇竟被雙雙震出三丈開外。桃歌斜斜抱着逍遙琴,向龍音天真道:“你莫要害怕,我本領很大的。這桃林是我的,我将他們趕走,咱們便能好好說話了。”
慕薇隻微微擦破了皮,蚩猛卻顯是受了内傷,嘴角蜿蜒出鮮紅血絲,神色迷茫,喃喃道:“這便是伏羲大帝的《桃花庵歌》?當真,當真是天意如此?”頓了頓,又恢複了年輕君王冷峻的神情,咬牙道:“孤自來不信天命,我命在我不在天!便是桃歌向着你又當如何?龍音,今日孤便留你一條性命,他日再見,休怪孤手下無情!”又深深望了桃歌一眼,轉身拂袖跨上白馬,絕塵而去。
慕薇欲言又止,走到龍音身前,嘴角勉強扯出一道弧度,略歪着頭,道:“哥哥與我自幼習武,都隻爲了殺人。可有一招,是我偷偷練了的,哥哥并不曉得。”頓了頓,“方才那匕首将将偏過心髒三分,絕不緻命。我曉得總有一天,我會有不想殺的人。對不起,我,我有我的苦衷。”
落花無聲,龍音靜靜瞧着她,眸中似有萬水千山獨行的孤寂。
慕薇又道:“我知道你會恨我,我不怪你。”從懷中摸出一幅裝裱精緻的畫卷,塞進龍音手中,“這是《龍音慕薇山中尋紅燒肉圖》,我花了整晚的時間,終是拼好了,留給你做個紀念吧。下次若再相見,你我便是仇人了。我隻念你莫要恨他,我哥哥他,他也是個可憐人......”
一滴淚落在龍音手背上,溫熱。
慕薇轉身騎上臭豆腐,緩緩遠去,消失在桃林深處。
桃林裏終于清淨下來,桃歌仿佛高興了許多,手忙腳亂的撕下自己的裙擺,妄圖給龍音包紮傷口。可她着實不适合做護士這個行當,屢屢将龍音弄得倒吸冷氣,一番折騰後,龍音整個上半身皆被白布裹住,動彈不得。
在被打包的這段時間裏,龍音吞下一顆龍醫親手燒制的九轉大還丹,并終于得空,靜靜的思考了一番人生。方才桃歌用逍遙琴奏《桃花庵歌》,隻寥寥數個音符,便将蚩猛震了開去,殺傷力委實驚人,看來向來不怎麽靠譜的傳說,終于靠譜了一次。卻不知桃歌究竟是何人,又與那蚩猛有過如何一段過往。想着想着發現連桃歌自己都不知道這個答案,不禁一陣唏噓。
落日熔金,倦鳥歸巢。桃歌扶着有且僅有兩條腿尚能移動的龍音,回到桃花庵後她的小屋。
推開栎木門扉,龍音與桃歌齊齊愣住。今日怕是這小屋自建成以來人口密度最大的一日,屋裏黑壓壓堆滿了帽子上插着花枝的衙役,龍音奮力觀察,方在衆多人臉中辨認出兩個熟人——龍泉與桃跑。
桃跑見到桃歌,便好像十年沒吃過肉的人,忽然見到一碗紅燒肉,激動的熱淚盈眶,抖着嗓子嚎道:“姑奶奶,大小姐,你,你可算是回來了!”
桃歌皺了皺眉,面無表情道:“我不喜歡人多。”
桃跑趕緊揮了揮袖子,一屋子衙役呼啦一聲撤的幹幹淨淨,龍泉終于有地方下腳,踱到龍音身邊,圍着他繞了幾圈,誠懇道:“三師兄,這是什麽新奇的造型?你們娛樂圈最近流行僵屍風幺?”
龍音輕咳了兩聲,道:“這是我最新研發的局部減肥法來着,想瘦哪裏裹哪裏。唔,十分有效。對了,這是桃歌姑娘,咱們初到桃花村,便已見過的。”
龍泉與桃歌見了禮,斜眼瞧了瞧桃跑,道:“桃跑老兒,你在這兒守了一天,便是要等這位桃姑娘幺?”
桃跑心中想是有何爲難之事,表情萬分糾結,欲言又止,濃密的一字眉恨不得擰做一團,可謂醜到毫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