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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紫珏呆呆的看着屋裏的兩個人,小手緊緊的抓着娘親的衣角,看着那個陌生的男人——那是她的爹爹,娘說得;她臉上雖然呆可是心中全是高興,第一次見到爹爹啊。
大人們說得話她沒有認真聽,也聽不懂,小小的心完全沉浸在看到爹爹的高興中,也在盼着她的爹爹能來抱抱她。
萬氏看着眼前的男人:“不,不……”
“和離予你而言也是好事,再走一步有着各種便宜,不會讓人挑揀你太多的不是;”池子方看着妻子溫和的說着話,就和從前他和她牽手花前月下時語氣相同:“至于紫钰,我會安排人好好在這裏照顧她。”
萬氏哆嗦着嘴唇:“我沒有做錯什麽事情,嫁入池家之後一直相夫教子,種田織布操持家務、孝順公婆;爲什麽,爲什麽?!”
池子方看看她:“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緣份已盡。和離書就在這裏,今天你就收拾東西離開吧。”說完站起來對着她一禮:“多年來娘子辛勞,爲夫在這裏謝過了。”
禮畢起身他柔聲問:“可還有事?無事我就要去歇一歇,因爲明天一早還要趕回京中,來回奔波真得很累人。”
萬氏拿着和離書的手抖的就如同是風中的葉子,而她的手因爲勞作比起幹枯的樹葉還有不如:“你就這樣打發我,六出之條我占那一樣?相公,我等你三年啊,你知道每天我是如何堅持的嗎,就是念你、盼你的心……”
淚水順着她的臉龐流了下來,落在了紫珏的小手上。
在母親激動起來後,她就依偎在娘的懷中不再看爹爹了,感覺她的爹爹有點讨厭;現在她的娘親哭了,紫珏擡起手來給娘親擦淚,可是那淚水卻是越擦越多,轉頭她看向爹爹:“不許欺負我娘!”
奶聲奶氣的聲音換來池子方的一瞥,對于這個他離開後才出生,直到現在才看到的女兒,他當然沒有多少感情可言;至于孩子的話:一個小孩子怎麽會放在他的眼中,自然是置之不理。
紫珏在父親的眼中感覺到了漠然、輕視,每一樣都讓她的小小的心抽了抽,有點痛;她的眼圈也紅了,淚水開始積蓄卻沒有哭出來。
池子方不理女兒也不開口隻是拿眼睛看着妻子,任由她說下去,任由她哭倒在地上,任由她捉住自己的衣袍,但是最終他給得隻有溫和的一句:“我們不是一路人,好聚好散吧。”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提過六出之類的,他并不是休妻,隻是夫妻緣盡而已。
抱着女兒哭訴一個時辰的萬氏終于心如死灰,知道池子方已經鐵了心:“女兒,爲什麽要留她在祖宅裏,爲什麽不帶她在你身邊?”自己如何終究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女兒。
池子方猶豫了一下:“不方便。恩師有意要将其女兒許配給我,而我與其也是情投意合,所以不便把紫珏帶過去。”
萬氏呆住了,想不到是這種原因:她的辛苦操勞、供養夫婿讀書考取功名——所付出的一切抵不過一句情投意合!什麽叫做不是一路人?爲什麽當初池家提親之時,沒有對她的父母說過此話,無非隻是個借口。
看到萬氏的樣子,池子方頓了頓還是實言相告:“紫珏過去的話,會讓‘她’受委屈;不是紫珏受委屈,是‘她’,官家的千金啊,我本就是高攀,怎麽能讓她接受一個嫡長女的存在?你向來明白我的心意,也不需我多說。”
多麽的情深意長,多麽的設想周全:會讓“她”受委屈——所以,親生女兒也可以不要?!萬氏心中生出萬般的怨言來,可是性子柔順,剛剛的哭訴已經盡她所能,在此時卻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才能讓池子方知道她的憤怒。
再有,夫爲妻之綱,夫就是妻頭頂的天,她素來膽小也不敢向池子方發作。現在她就算是再怨再痛再爲女兒擔心,能說得也隻有一句:“女兒,留給我吧。”
沒有聽懂很多事情的紫珏,在最後終于聽明白了一件事情:她的爹爹不要她,爲了另外一個“她”。
那天,紫珏和娘親離開了她熟悉的地方,晚上在一處有些殘破的院子裏住下;家中,無米無油無銀錢,那個冬天在紫珏的記憶中是那麽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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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珏身子燙得驚人卻呓語着冷,後背縱橫的傷口還沒有結痂;萬氏抱着女兒隻知道哭,連敢向文四讨錢看病也不敢:因爲她知道去讨的結果隻會換來文四對紫珏的又一頓毒打,而不會給她一文錢去看病。
整整抱了紫珏一夜,用自己的體溫給女兒溫暖,也用自己的身體給女兒涼意,萬氏隻能祈求上蒼保佑她的女兒。
紫珏醒過來用小手撫摸着萬氏的臉:“娘親,不怕,不怕。”她知道,娘親不能沒有她,所以她一直在半睡半醒中掙紮着,就是爲了摸一摸娘親的臉,不想再聽到她傷心的哭聲。
這一年,紫珏五歲,文四給她改名叫小玉,說丫頭就應該有個丫頭的名字。而萬氏改嫁給文四不過七個多月;萬氏嫁人之前是因爲得知池子方得了一對龍鳳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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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撲到萬氏的身上哭道:“不許打我娘!”
文四惡狠狠的舉起鞭子抽下來:“不打你娘就打死你個賠賤貨,不是我文四好心收了你娘你們早就死了,居然還想白吃飯——今天沒有賺夠銀子還想要吃飯,你們要吃窮我、吃垮我是不是?”
鞭子落在小玉小小的身體上,破破爛爛的衣服更加破爛,并飛快的浸染上血迹。
萬氏拼死把小玉抱在懷中:“不要打我女兒,我死也不會同意你把小玉賣到那種地方;要麽我死,要麽我們娘倆離開!”
甯氏扭過來抱住文四的胳膊使個眼色給他:“算了,算了,爺也累了是不是?喝口水吧——不賣也不能平白養着她啊,我們家可沒有多餘的糧;要不,讓她去做工吧,這總行吧?”
小玉盯着甯氏的眼睛,拉起要跪倒在文四腳下的萬氏:“我,去。”挺直的小小身子旁是哭得發軟的娘親。
這一年,小玉七歲;而七歲的小玉後背上全是猙獰的傷疤。
自萬氏嫁到文家後,萬氏不再提池家的事情,不隻是心傷更多的是因爲文四的鞭子:他不許萬氏提及半個池字。
而池家自萬氏帶着小玉離開後,就永遠消失在萬氏和小玉的生活中,就仿佛那些人從來沒有在她們母女的生命中存在過。
001章馬車
馮公子看到一對老夫妻在路邊賣一塊玉佩,猛一上眼那玉佩還真是不錯,做工也很精緻;看到老頭兒躺在地上蓋着一床破棉被還咳個不停,便猜想這是賣祖傳之物救命的。他性好揀些便宜——用低價而買到好東西,他喜歡看到人們驚訝的目光,那是對他聰明及眼光的最好的贊美。
因此他停下了腳步,知道祖傳之物有極大可能是好東西,但還是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這玉佩多少錢?”
老太婆看他一眼馬上站起來堆上滿臉的笑,很谄媚的說:“公子看看啊,祖傳之物不是救命絕不會拿出來賣,這可是皇家賞下來的好東西,如果不是老頭子……”說到這裏她抹了抹眼淚:“我們是不會賣得。”聲音有些大,簡直就好像在大聲嚷,聽得馮公子直皺眉頭。
“我們公子問你多少錢,你說那麽多做什麽?”童子看公子不太高興,馬上開口不讓老太婆再繼續訴苦。
老太婆看着童子瞪大眼眼更大聲的問了一句:“您說什麽?”童子白罵人了,她根本一個字沒有聽到。
童子現在知道她是耳朵背說話聲音才大的,也是,看她這麽大的年紀了,耳朵有毛病是正常的,十個老人九個半都會耳朵不好使;當下他也用極大的聲量說:“我們公子問你玉佩多少錢?”
老太婆這次聽清楚了,沒有回答卻轉頭對着老頭喊了一句:“當家的,這玉佩多少錢來着?!你再說一遍。”看來不隻是耳背記性還不好。
咳個不停的老頭掙紮着說:“禦賜的祖物,五十兩八錢;那八錢可以抹掉,少五十兩不賣。”
馮公子聞言看向手中的玉佩,的确值五十兩,到了當鋪當然不會給五十兩這麽多,但他如果清洗之後弄個盒子什麽的,放到自己的玉器鋪子裏少說也要賣個二百兩——有年頭了還是皇家的東西,二百兩都是少要的。但是,他不想出五十兩銀子,相信這對老夫妻一定等着錢救命,肯定着急賣。
老婆子在這個時候卻更大聲的又對着老頭兒喊道:“多少錢,老頭子,你說大聲點。”
老頭大聲了一點兒,但是聽得出來底氣不足喊不出更大的聲音來:“五十兩八錢……”接下來的話被咳嗽聲代替,關于八錢能抹掉的話就沒有說出來;病得還真不輕。
老太婆轉過身來臉上又堆滿了笑,那笑容是謙卑的、讨好的:“公子爺,五兩八錢銀子。”
馮公子差點把下巴掉地上,看看手中的玉佩——他原來還想好好的看一看,因爲天色将晚又加上陰天光線不好,在買之前想确定一下,同時也想找到瑕疵好壓價,卻沒有想到老太婆的耳朵不好使把價錢聽錯了;就算是他壓價也不可能壓到二十兩之下的,更何況是現在區區的五兩銀子呢?
“老人家,多少錢?”他不太确定的又問了一遍,生怕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老太婆看着他有些遲疑:“您是問價錢嗎?五兩八錢銀子。”
她身後的老頭咳的厲害,可能沒有聽到老妻的話,也可能是聽到了來不及說話,但是這樣的機會卻是可遇不可求得:馮公子馬上就掏出銀子,生平第一次沒有壓價就買東西,而且給得還有多,扔下六兩銀子帶着玉佩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他走得很急、非常的急,生怕被人追上來,到了轉角處還叫了輛馬車,就是怕身後的老頭和老太婆追上來:他是絕不會再加銀子的,也不會把玉佩還回去,就算是平常的玉他都賺了。
他走得太急了些,所以沒有看到那個躺在地上等死的老頭兒一骨碌爬了起來,而那個滿臉皺紋全身瘦的隻有骨頭、風吹就倒的老太婆,收拾東西的動作那叫一個利落:就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都沒有她的動作快!
老頭和老太婆拿起不多的兩三樣東西轉身就跑,跑得比馮公子走得急多了:三拐兩拐他們就消失在小巷中。就算是馮公子轉身回來也絕對追不上他們,更找不到他們,因爲這地方的巷子四通八達的,不熟悉的人進去還會迷路呢。
“好了,他跑得比我們急,怕我們去找他要銀子,”老頭兒跑得氣喘籲籲,可是聲音卻沒有了剛剛的蒼老,而是清脆的就好像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夥子:“哪裏會想到那玉是假得?小玉,不要跑了,分錢分錢。”
老婆子小玉瞪起眼睛來,扶着牆回頭看了看:“還能少了你的——不要隻管去賭,存點錢聽到沒有?”把一兩銀子扔過去,她更清楚馮公子不會追上來:“他一時半會發現不了,他的眼神,嘿,和睜眼瞎差不多。你先拿着一兩,那二兩我替你存起來;我們可不是天天能開張的,有時候一個月都不開張呢,到時候餓肚子你就知道難受了。”
老頭兒接過銀子一笑:“我不就是想赢大錢嘛。”
“赢你的大頭鬼!給人家送錢是真得,再讓我捉到你賭錢,看我不把你打得斷子絕孫!”小玉一把扯下花白的頭發丢給老頭兒,又在臉上抹來抹去弄幹淨露出一張白中透青的小臉蛋,看上去頂多十一歲,哪裏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老頭兒也把頭發扯了下來,搓掉臉上的東西露出的臉同樣是十二三歲的樣子:“你就像我娘一樣兇——我不是怕你嫁不出嘛,赢大錢就可以向你那個狠心的爹提親,他一準兒會把你許配給我……,唉喲,你就不能斯文點兒嘛,我告訴你,你這麽粗魯鐵定嫁不出去。”原來是小玉狠狠給了他一腳。
看着他話沒有說完人就跑遠了,小玉大聲罵道:“你個短命鬼、缺口德的,你才一輩子讨不到老婆,隻能晚上和自己的手親熱了!”罵完她打散頭發,把銀子卷進去,才用隻木簪子把頭發固定好,晃晃頭覺得很牢固左右看看向前走去。
轉過幾個彎,她推開的門分明就是那個馮公子離開時的門,門上的匾明晃晃的寫着三個大字:翠玉樓。
這是青樓,而且還是這個鎮子上唯一像樣的青樓。小玉探頭探腦的進門,很小心的不想驚動任何人,希望可以溜回廚房那邊。
“又死去哪裏了,那麽多的碗還沒有洗呢,就知道玩兒、玩,明兒告訴你爹看他不打死你!”一個尖尖的聲音響了起來,同時一隻大手揪起了小玉的耳朵:“還不給老娘去洗碗。”
小玉賠着笑、讨着饒終于脫身,向廚房走去的時候低聲咒那個尖細聲音的胖娘子:“活該你這一輩子做窯姐無人要,下一輩子還要做窯姐,十輩子都做窯姐還沒有人給你贖身……”那個胖娘子沒有聽到這麽惡毒的話,不然鐵定會活生生的氣死過去。
到了廚房小玉挽起胳膊就奮戰起來,因爲很快就會有客人上門;就在她洗了一半的碗,前面也傳來極熱鬧的聲音時,胖娘子又走進來:“你就是個隻會吃飯的東西!你家裏送信來讓你回去一趟——給老娘快去快回,這麽多的碗你洗不完就不要想吃飯、睡覺。”
小玉馬上跳起來,也不理會胖娘子尖酸刻薄的話:“是,是,小婢很快就回來。”她已經有五六天沒有回家、沒有看到娘親,也不知道娘親是不是又受了委屈。
讓她回家能有什麽事情,還不是知道前天她發了工錢;但是能回家看看娘總是高興的事情,小玉也就不計較其它了。
趕到文家門口居然看到有馬車,雖然不像翠玉樓的馬車那麽華麗,但是比翠玉樓的馬車大了許多,看上去也順眼很多;她皺了皺眉頭:家裏有客人?可是文四那個家夥怎麽可能結識到擁有馬車的人呢?
看到小玉回來,甯氏先迎了上來,拍了拍她的衣裙:“我們大姑娘回……”
小玉不客氣的拍開她的手:“拿開你的爪子……”沒有罵完擡頭看到文四走了過來,她立馬笑得臉上都要能長出一朵花來:“哪裏敢勞動二娘呢,二娘這麽辛苦……”變臉的速度絕對能讓人以爲先前罵人的那個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文四硬是笑得臉上就有一朵花,上前拉起小玉的手來:“我的大姑娘回來了,累了吧?來,快坐下;你還愣着,不給我們大姑娘弄茶來?”他後面是喝斥甯氏,接着對小玉好言好語:“先吃塊點心吧,今天晚上我讓你娘弄了你愛吃的菜,一會兒多吃點兒啊——今天還好吧,有沒有人欺負你,告訴爹,爹絕對不會饒了他。”
聽到文四的話,小玉驚得嘴巴張到最大,看着文四就像看到了怪物——轉性了?!那是不可能的,她深知文四是個什麽東西。
然後她把目光在文四的臉上移開,在不大的屋裏轉了一圈,想找到她的娘:發生了什麽事情能讓文四像鬼上身;不過她的小手可沒有閑着,嘴巴更沒有閑着,那點心就像流水一樣進了她的嘴,神奇的是她吃得那麽快卻沒有噎着。
萬氏看得眼圈都紅了,因爲隻有她知道小玉爲什麽會有那樣驚人的“本事”:餓得啊;看着不過幾個眨眼間,一碟子裏八九塊點心都進了小玉的肚子,她才上前輕輕的拍了拍女兒背:“叫你回來是有件事情要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