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爲找到了小九,從此天空不再灰暗,哪怕她與他剛從古洞裏出來一樣,忘記了那段經曆,也忘記了他這個人,他都覺得這不是什麽大問題。
當愛一個人,不光是用心去愛,還有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所以,在那段沉暗歲月,他苟延殘喘着一點一點将小九記起。相信小九與他一樣,終會有一日撥開雲霧見青天,記起他這個人,念起她愛他這個事實。
所以當他采取暴力手段直接将人劫走後,覺得首先要做的是醫好她的耳朵與眼睛,還有嗓子也要檢查,爲什麽會不能說話。他才不信那個迦善喇嘛的鬼話,說什麽梅朵在佛祖感化下,梵音能夠慢慢治愈她受過創傷的五官。去他的梅朵!他的小九叫許玖,哪怕從蕭默那得知她還有個名字叫亞楠,也比那什麽梅朵好聽一萬倍。
可,帶小九尋醫的過程是艱澀的。陸續沒有想到小九會那麽排斥醫生,從最初的驚懼到後來顫動,他在旁看着心裏抽疼,但爲了治好她,還是狠了心别轉頭當作沒看見。
結果是煎熬的,幾乎每一個醫生檢查過後都做了類似的判斷:耳膜曾被震破過,目前已修複;眼角膜正常,喉嚨音帶正常。這一系列數據在表明,小九的五官是完好的,醫生因此作出兩個推斷:一是耳膜曾被震破導緻了神經傳輸出了問題;二是小九有心理疾病。
醫生建議他帶人去看一下神經科,當時他第一個念頭就是一拳捶那醫生臉上去。什麽庸醫,居然說小九有神經疾病!強壓住心火才憤然而離。可當又一位專家醫生這般結論,且提議他找下心裏理療師時,他沉默了。良久之後才問:小九這樣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見,要如何看心理醫生?
最終陸續還是帶了小九去看心理醫師,語言溝通肯定是不行了,他就大緻将情況與那醫師說了下。然後醫師觀察了一陣安坐在旁的小九,給了一個不算清晰的判斷:可能在耳膜震破的時候,發生過讓她難以承受的事,然後即使之後慢慢修複,她也封閉了對外界的感知,活在了自己世界裏。用專業術語來說,就是得了自閉症。
陸續心神巨震,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閉症,當初......當初老頭子領回來一個姑娘,她叫向晚,長達幾年處于自閉狀态。想起向晚,他心間某處就鈍痛起來,這些情緒都被他忽略了嫣藏在最深處的。
不,小九絕對不是自閉症,沒有一個自閉症的人還能感知外在。據迦善喇嘛說,她能聽到梵音,能看見佛與梵文,甚至能與那大喇嘛溝通,試問一個自閉症的人怎可能有這許多例外?
走了這一趟,他反而心定了,可以肯定一件事,小九絕對沒有神經上的問題。
繼續開始求醫,一定是那些醫生醫術不精,沒有查出根源來,陸續認爲問題一定還是出在她的耳膜上。他知道小九的耳膜要比常人敏銳數倍,再小再細微的動靜都逃不過她耳朵,也正因爲此,可能那次極創引發了其它。
可他發現因爲自己的執着,小九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像花一樣枯萎。如果說從寺裏把她劫出來時,還有活力,還知道動口咬他,而如今她卻連睜眼都不太願意了。
他慌了,不但慌了,更加害怕。明明人就在身旁,卻覺得越來越遙遠,她封閉了心,将他排斥在外。慌不擇路跑去找人錄來一段藏佛的梵音到手機裏,效果确實有,小九本還迷迷糊糊睡着,聽到了立即坐起來。心中暗喜,将她攬抱進自己懷中,把臉埋在她發裏,如果這個方法對她有用,那麽他不介意從今往後與她一同受梵音洗禮。
可他高興得太早,當小九發現那聲音來自手機時,居然一把奪過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手機四分五裂,聲音驟然而止。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片,有種鈍痛在心裏蔓延,回眸就見小九已經蜷縮進床鋪内,雙手環抱自己,這樣的姿勢是極度不安與缺乏安全感。
驟然而醒,覺得自己簡直是混蛋!聽不見,他就做她的耳朵,看不清,那就做她的眼睛,不能說,可以寫字交流,爲何要将她逼到如此絕境?這麽簡單的道理,居然到這時才想明白!從後環住她,感受着那瘦削的薄腰,酸楚湧入眼中,從不知道會有一天,即便小九在身旁,他也沉痛難過到無以加複,淚落進了她頭皮。
很快被她察覺,居然轉過身來爲他抹淚,那一刻他痛到撕心裂肺無法喘息,拉下她的手一遍遍在她掌心寫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現實終究是殘忍的,他可以有那樣美好的念想,但老天爺不給他機會。小九一天比一天沉睡的時間要長,她開始害怕睜眼,甯可永遠呆在那暗無天日的世界。
放在眼前的隻剩兩條路:一是将人送回古來寺;二是......找莊聿。
有一種執念,覺得莊聿能夠解開這個已經退無可退的敗局。衡量再三,還是再一次撥通了那個電話。事情比他想象得要簡單,這次電話中莊聿并沒有多加爲難,聽完他對小九狀況的描述後,就報了地址,讓他帶人趕過去。
到了目的地後入住酒店,莊聿是在晚上八點過來的。深沉若婺、邪冷乖戾的眼神看過來時,令陸續心尖微顫了下,腦中浮現的是第一次見面時那殘忍的畫面。
“人呢?”簡單扼要的兩字丢過來,帶着蕭殺。
陸續将人領上了樓,本想要跟進,卻聽莊聿頭也沒回地說:“想她好就别跟着。”一句話就把他給堵住了,不敢再跨内。等在外面的幾分鍾,煎熬的猶如有蟲在噬咬他的心。
等莊聿出來時,感覺他眉眼格外蕭冷,“帶上她跟我去個地方吧。”
心中一動,隐隐明白莊聿是真有辦法能救小九。但沒有想到莊聿會帶着他們來到一個森林前,然後命令他将小九放在地上。原本他不肯,莊聿隻是用極冷的語調說:“如果你想她死就繼續抱着。”
終還是将人放在了青草地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小九漸漸從昏睡中蘇醒。睜開眼的霎那,陸續看到她的眼中帶了光,這是從沒有過的。後面發生的事都在他意料之外,當看到小九向森林裏狂奔時,他本能反應沖上去想要拉回她。
卻聽莊聿在身後涼聲說:“可以跟着,但不要打擾她。”
于是兩人就緊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在樹間跳躍,在草叢奔跑,有時爬上樹頂,有時又一下滑落。陸續看得是心驚膽顫,但因爲莊聿的話又不敢上前。等到後來看小九找了一棵沖天大樹不斷往上攀爬時,再也忍不住詢問:“不阻止她嗎?要是摔下來怎麽辦?”
以爲莊聿會不屑理會自己,卻沒想他突然輕笑了下,眸光帶了邪氣開口:“想聽個關于她的故事嗎?”此處“她”顯然指的是小九,陸續擡頭看了眼爬得很穩的身影,點了下頭。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個讓自己沉痛心疼到無法呼吸的故事。終于明白莊聿爲什麽帶小九來這,因爲她來自這片森林,她居然是棄嬰,自小與虎獅相伴,童年被人販子帶走當成“狼孩”供人欣賞賺錢。也終于明白爲什麽她會害怕看醫生,她其實懼怕的不是醫生,而是人群。曾經有一群又一群冷漠的人漠然看着她成爲籠中囚,是莊聿改變了她的命運,從那群人手中救下了她。
難怪當初她在提到莊聿時諱言不談,是怕那段不堪的童年被他知道。
曾經她有多悲慘,此時他就有多悲恸,雙腳在瞬間變得綿軟,把身體死死靠在樹上才不至于軟倒在地。聽到耳旁莊聿在問:“覺得疼了嗎?陸續,你真的很該死!梵音之所以能入她的心,是因爲那座寺廟藏有活佛金身,本想借助那點靈氣渡化她,你倒好,自作聰明又自以爲是地把她帶離,差一點就将她推進無邊黑暗。現在沒救了才來找我?哼,看看吧,如果連這個地方都喚不醒她身體裏的細胞,那麽,”他有意頓了頓,“就等着爲她收屍。”
到後來回想這時,自然是了悟莊聿是有意這樣說的,其實他看到小九那生龍活虎在林間穿梭的樣子,已經明白她心結已解。可當時那一刻,他不明白,隻覺得有想死的心,腦中閃現的念頭:他害了小九!
那句話就是魔障,以至于後面即使看到小九如森林的王者一般,主宰操控着林間猛獸,也還是沒法從噩夢中醒神回來。直到,輕柔的聲音飄進耳朵:“陸續,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