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睜開眼時,看着模糊而陌生的頂端,心生出一種恐懼。等到坐起身發現不在自己禅房時,才明白原來不是自己做夢,我真的離開了古來寺,也離開了佛祖。
周遭再沒有熟悉的檀香,也沒有能令自己清心的梵音,某處焦躁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以至于當有身影出現在視線時,我就如被逼急了的獸撲了上去。
毫無章法的擊打很快就被遏止了,手給反扭在了身後,人也被對方緊鎖在懷中。
我眼睛瞪得很大,嘴裏發出憤怒的單音,借以來表達不滿的情緒。記得他,陸續!就是他把我從古來寺給帶出來的,害我再無法受梵音洗滌。從梵文裏讀到,人生來都是罪惡的,所以才會貧窮、疾病,就如我耳聾眼瞎,正是因爲有罪,唯有受佛主聖訓洗滌,才能日益恢複。迦善上師說,至多再有一年,我就可以目明了。耳聾可能還需時日,不過隻要心誠,終有一日也是能聽到梵音意外别的聲音,就像那鈴铛聲。
但計劃被眼前這人給破壞了,每日修行積存的業也全都白費,怎叫我不怒?
過了片刻,我就發現怒火燒不到他身上去,完全沒當一回事地抱着我到桌前坐下,坐他腿上......
這時才迷蒙看到桌上似乎放了一桌子的菜,聞到那些味道就蹙着眉想:太可惡了,此人想逼我破葷戒!在寺裏,終日都是素食,葷腥味都不曾聞過。這個叫陸續的人,把我從寺裏搶走,讓我背離了佛,現在又要我破戒,發誓死都不屈服。
面前的碗裏堆成了小山,我一筷子都沒動。他的臉又湊到了我耳旁,估摸微微震動,我想了想拿手指蘸了水,在桌上寫道:傻子嗎?我是聾子,聽不見你說什麽,别白費心思了。
寫完就怔愣了,我寫的不是梵文,好像是另一種字體,可我之前從來沒用這種方式與人溝通。察覺到箍在腰間的手緊了緊,然後他伸出一隻手也學我蘸了水在桌上寫字。他寫得很慢,即使我看不清字迹,卻能看清他手移動的姿勢,所以等他寫完,腦中大緻也翻出意思來:小九,你不是聾子,我會找醫生看好你的。
無比諷刺地想:連佛祖都沒辦法治,就你?省省吧。
當那一個個穿着白衣服的人,拿東西對我的耳朵和眼睛反複照着,最終卻都搖頭興歎時,我才知道陸續真的在将話付諸實踐。我開始覺得煩躁不安,覺得心慌難抑,覺得某處越來越涼。
并且,我害怕人群,哪怕看不清楚别人的樣子,也似乎感覺到他們在對我指指點點,拿我當怪物一樣看待。感覺一點都不好了,在古來寺裏,有迦善上師、紮巴們照顧着,沒有人會覺得我耳聾眼瞎,不會說話有什麽不好,對了,還有阿蠻寵着。他是這世上最不嫌棄我有殘缺的人。
可這個陸續,不但把我帶離了古來寺,還把我推向了人群。很想讨厭他,可環境所迫,逼得我不得不對他依賴,因爲他是人群裏我唯一能看清的。
沒錯,之前以爲是腦中想象的他的相貌與現實重疊,後來時間久了,發現自己是真的能看清他。原因,我真的想不出來,他與釋迦牟尼佛完全不可能搭邊,因爲再沒有人比他更不虔誠了。
我越來越害怕出門,每次都很想開口求他不要再去見那穿着白衣服的醫生了,不想被當成怪物研究。可我說不了話,隻能壓抑着害怕,等後來一看到白色,就反射性地驚顫。
此外,發現自己越來越能感受出陸續的情緒,當我驚顫時,他全身就會散發出沉濃的悲意,令我也覺得很難受。莫名的,就想随了他,看就看吧,反正也至多是再被一個白衣人照照查查了。
我越來越不愛“說話”了,這“說話”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是一種心理活動。思緒停頓,每日從睜眼到合眼,渾渾噩噩的。心裏像是破開了一個大洞,空虛到怎麽都填不滿,看到陸續那緊蹙的眉,感覺到他悲傷的情緒,也會覺得很難過。可卻無法阻止那心洞日益擴大,甚至于周遭的空氣都開始讓我漸漸生出窒息感。
這日,我迷迷頓頓地躺着,突然耳朵傳入熟悉的音,是梵音?啊!難道陸續把我送回古來寺了嗎?一個挺身坐起,環顧四周,模糊視線裏還是陌生環境,陸續坐在一旁。
奇怪,梵音是從哪來的?他将我攬到身前,頭埋在半長的發裏,一身的涼,剛從外面回來嗎?很快我就發現,梵音來自他手上,是從他手機裏傳來的。頓時驚喜湮滅,雖然能聽到,可是這樣的梵音無法抵達我心底,也無法洗滌我越來越沉暗的靈魂。
将膝蓋抱着,把臉沉埋,那綿綿不斷的梵音越來越擾我心神,生出一股焦躁。腹内升起一股邪火,直冒上頂,我從他手中奪過手機狠狠往地上一砸,于是,世界安靜了,耳根也清靜了。掙脫出他的懷抱,往床内爬了爬,側過蜷曲起身閉上眼,這樣的睡姿讓我安全。
隻過去幾秒,就感覺身後他的身體貼了上來,手臂圈過腰,卻不再如以往那般緊,就輕輕地貼放于那。隔了一會,感覺頭皮有些微濕,我詫異地睜開眼,奇怪,床上也會下雨嗎?微轉過頭就愣住,竟然看到他的臉上爬了淚痕,他在哭?
沒來由的,心抽搐了疼。我下意識擡手去擦他的眼淚,可擦着擦着,手就不被他捉住了,轉而把我的手覆蓋在他眼睛上,感覺到陣陣濕意湧來,我頓時覺得手掌心如火在燒一般,心底也非常非常難過。想要開口喊他别哭,可是噎着聲出不來。
過了片刻,陸續将我的手拉下,手指在掌心劃寫:小九,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在陸續這裏,我叫小九,不叫梅朵。可是我更偏愛梅朵這個名字,迦善上師說,梅朵代表了花,那是自然界最美麗的東西。另外,“小九”兩字,總會讓我感覺澀然,滿嘴的苦。他這樣哭着在我掌心裏一遍遍寫着對不起,使我酸楚不已,眼角也有淚滴滑落。
自那以後,陸續再沒帶我去見穿白衣的醫生,也沒再用手機錄了梵音給我聽。可以不再驚顫,但卻無法阻止我的靈魂一點點腐朽,我開始不太願意睜眼,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有一次睡夢中感覺到身體被搬動,眯開眼縫見是陸續在抱我,就又安然地閉上眼繼續睡。等到醒來時又換了一個陌生環境,習以爲常了,但靜默了幾分鍾後,察覺到空氣中有異樣。
撐坐而起,視線偏轉就看到一個身影站在窗前,自然不是陸續,但爲什麽我也能看清?看周遭依舊模糊,證明不是我視力突然變好了。我蹙着眉直直盯着,遲鈍的腦子已經不會作任何判斷。
隻看到那人緩緩回轉過身,清晰的身影,清晰的五官,清晰的......雙眼,就連陸續,我都始終看不清他的眼睛,而這人從頭到腳,全能看得一清二楚。
另外,強烈的熟悉感層層湧來,我認識這個人!頭一次出現這般堅定的信念。他動了,緩緩向我走來,直走到跟前,居高臨下俯視着我,黑幽的眸光帶着深淺不一的色澤,“很不争氣呢,居然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嗯?小九?”
小九?他也喚我小九?不對,他是在與我說話?爲什麽我能聽到他的聲音?
我慌了,陸續呢?他在哪?我要找他。四下張望,整間屋子都不見陸續身影,他怎麽把我扔給這個人了?一個翻滾,人滾進了床的最裏面,然後拉住棉被蒙住頭,這樣最安全,沒人能入我的世界了。可下一瞬,棉被就被一股外力給重力扯開,再次聽到那低沉的嗓音在說:“連我都怕?當真是,”他頓了頓,“女大不中留。”
說完這句,就見他轉身而走,到了門口,又傳來他的語聲:“帶上她跟我去個地方吧。”
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陸續就出現了,他走過來時,我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一把抱住他,臉緊貼在他胸口。聞着獨屬于他的氣息,強烈的不安,終于得到緩解。
後來跟着陸續上了......最初被我當成“小房子”的車,發現那個能看到又能聽到的男人也坐在車内,我立即縮進陸續懷中。車子開了很久,這過程中,我無法控制不去看那人,盡管他始終都眉眼未擡,連一個眼神都吝啬飄過來。
對他驚懼,是因爲一切來得突然,無法接受有這麽一個特殊的人,聲音能入我的耳,模樣能入我的眼,就好像連陸續都沒徹底到過的、自己的地盤,被這個人給侵略了。可有了堅強後盾,膽氣也就有了,會去想他究竟是誰?爲什麽會比釋迦牟尼佛更快能走入我世界?
要知道當初我能聽見梵音,以及看清佛祖,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看清陸續的樣子,也是因爲腦中浮了他的相貌,兩者一重疊才有的結果,而且還看不清他的眼睛。
長久鈍掉的腦子突然間高運作,漸漸疼起來。陸續很快就察覺到我不對勁,手指按在我太陽穴上輕輕揉,很舒服,我閉上了眼,沉入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