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你們攔截粟特人商隊,看來幹得不錯。”張煥望着自己的養子施洋微微笑道,從大治四年施洋離開長安以來,已經整整四年過去了,他雖然才十八歲,但身經百戰,在血與火的洗禮下,他完全沒有十八歲同齡人的稚嫩,已是一名完全能獨擋一面的将軍,事實上也是如此,他目前就是駐紮夷播海流域一萬餘唐軍的最高統帥,肩負着防禦回纥西進和攔截回纥西面物資的雙重重任,雖然眼前的皇帝陛下是施洋的義父,但施洋并不想讓别人知道這個真相,他立刻躬身答道:“回禀陛下,封鎖之初臣頗有收獲,連連破獲大案,但最近一年由于大食嚴禁物資東運,大案已經很少了,抓獲的大多是爲一點蠅頭小利铤而走險的小商人,而且也越來越少,從上個月到現在,臣已經沒有發現一例偷運貨物事件,不僅如此,還有大量回纥人逃來。”
說到這裏,施洋看了一眼王思雨,不知道該不該由自己說此事,王思雨笑了笑便道:“在陛下面前,施将軍應該是暢所欲言才對,盡管說就是了。”
“是!”施洋應了一聲,又對張煥道:“從去年春天開始就陸陸續續有回纥牧民逃到夷播海,歸附了大唐,尤其是今天春天,黠戛斯人血洗翰耳朵八裏,橫掃漠北後,有十幾萬回纥牧民逃到我們這裏請求歸唐,還有從前幸存的部分葛邏祿人也逃回伊麗河流域,陛下,臣以爲回纥離滅亡之日已經不遠了。”
這件事張煥其實很清楚,黠戛斯人出兵就是他的命令,不過黠戛斯人卻抓住了這個機會,趁颉幹迦斯親率五萬大軍東征的機會,一舉攻占翰耳朵八裏,城中老幼幾乎被其屠盡,青壯男女悉數擄回北方爲奴,翰耳朵八裏也被其洗劫一空後放火燒毀,但黠戛斯人并沒有就此收手,他們見颉幹迦斯難以歸來,又在漠北草原上大肆屠殺搶掠,整個草原沸騰,牧民四散奔逃,不僅是碎葉,北庭、朔方等地也有大量的回纥牧民前來歸附,或許正如施洋所言,回纥離滅亡之日已經不遠了。
想到這,張煥淡淡一笑對施洋道:“你做得很好,正因爲你在夷播海對回纥西路的有效攔截,才使得朕的戰略計劃得以實現,朕要褒獎你,施洋将軍聽旨。”
施洋立刻單膝跪下,大聲應道:“臣在!”
張煥瞥了一眼王思雨,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朕加封你爲宜威将軍,征北左路軍先鋒。”
王思雨與施洋一怔,他們同時反應過來,不禁轟然大喜,皇上要正式征伐回纥了,張煥淡然一笑,也不再多加解釋,他負手向東北方向望去,禁困回纥已經有兩年,回纥内外交困,羸弱之極,動手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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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湖城,張煥又南下視察了碎葉,在碎葉他拜祭了碎葉忠烈祠,這裏供奉着當年收複碎葉的關英等人的靈牌,以及前年碎葉戰役中所陣亡的官兵,在碎葉呆了三天,張煥便再次啓程,向千裏外的大宛都督府而去。
大宛也就是昭武九國的石國所在地,漢将李廣利曾遠征于此,大敗大宛國,威震西域,唐初昭武九國依附大唐爲屬國,使大唐的疆域西擴至鹹陽,但這種疆域隻是一種名義上的歸屬,昭武九國實際上是完全獨立的國度,大唐在其國既無駐軍,也沒有派駐官吏,更沒有征其稅賦,事實上,他們在臣服大唐的同時,也向白衣大食臣服,不過在怛羅斯之戰後,昭武九國被黑衣大食占領,大唐連這種名義上的屬國名份也消失了。
大食也異常重視對石國的控制,這裏是大食的銀礦主産地,但在前年爆發的碎葉戰役取勝後,唐軍大舉西進,一直推進到藥殺河沿岸,占領了大食銀礦,将拔汗那和石國的千裏沃野悉數收入囊中,并打破從前隻要名不要利的做法,在石國和拔汗那建立了大宛都督府,并下轄十個軍鎮,不僅駐軍,而且派駐了文官主管政務,首任大宛都督府長史正是武元衡。
九月底,張煥終于抵達了大宛都督府所在,也就是石國都城拓折城,大宛都督老将馬璘及長史武元衡親自到百裏之外迎接皇帝陛下的到來。
官道旁的草原上八千騎兵整齊地排列成三行,旌旗招展、盔眀甲亮,馬璘和武元衡眺望遠方,耐心地等候陛下的到來。
“老将軍,來了!”武元衡目光敏銳,他老遠便看到了遠方的大隊人馬,他手一指,興奮得大叫起來。
馬璘年紀約七十歲了,家裏子孫滿堂,本應是在家養老的年齡,但他卻寶刀不老,主動要求赴西域參戰,不過和武元衡的激動和緊張略有不同,他顯得有些心事忡忡,半個月前,他接到了長安的信報,知道長安發生了一場不成功的政變,引發了官場上的一陣騷動,起因就是土地實名制,馬璘爲此也有些憂心不已,他在隴西郡也擁有三千餘頃土地,大多是肅宗皇帝所賞賜,可如果按照他和幾個兒子的官職标準,最多也隻能保住三百頃土地,其餘都要被收回,爲此他專門寫信回家詢問,得到的答複是官府還沒有清理到他的頭上,這次趁皇上西行,能不能請他開一面呢?
遠方,皇上兩萬羽林軍浩浩蕩蕩向這邊開來,旌旗鋪天蓋地,戰馬形成了一望無際的烏雲,大隊人馬駛近,緩緩地停了下來,旌旗中央,大唐皇帝張煥騎在一匹高駿的戰馬之上,他遠遠地向迎接他的隊伍揮手緻意。
“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士兵們的歡呼聲響徹草原。
在一片歡呼聲中,馬璘翻身下馬,他快步上前單膝跪下行了一禮,“臣馬璘參見吾皇陛下!”
“老将軍快快請起。”張煥上下打量他一下,微微笑道:“果然是老當益壯,不愧爲朕的第一将軍。”
“臣不敢當,爲我大唐戍邊一直是臣的意願,如果陛下允許,臣願意再幹三年。”
張煥點了點頭,這時,武元衡也快步走上前來,深深施了一禮,“臣武元衡參見皇帝陛下。”
“武長史一别多年,顯得越發精幹了。”張煥贊許地笑了笑,話題一轉又問他道:“大食哈裏發是否已經到來?”
“回禀陛下,大食哈裏發十天前便已經到了,他的行營就駐紮在藥殺水對岸,昨天還派人來打探陛下的消息。”
“好吧!朕也有些乏了,先回城休息幾日,再談會晤之事。”
馬璘立刻大聲叫喊,“恭迎陛下返城!”
長長的号角聲響徹草原,五千騎兵隊列成兩隊,在前方引導着大隊軍馬向拓折城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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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能否說一句話。”馬璘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在張煥面前小心翼翼道。
“老将軍有話就請直說。”張煥的心情頗好,他是第一次來石國,這裏比拔汗那的土地更加肥沃,草原更加廣闊,湛藍的天空下他顯得興緻盎然。
“是這樣,臣向爲郭暧求一個情,懇求陛下能否看在郭太尉平息安史之亂的份上,饒過他這一次。”
張煥忽然敏感地瞥了他一眼,他聽懂了馬璘隐藏在背後的意思,他不是在郭子儀家族求情,他是在爲自己尋找一條出路。
“朕已經饒過了郭暧,馬将軍不用再爲此事煩惱。”張煥柔聲安撫馬璘道:“其實我大唐人口隻有天寶年間一半,土地兼并問題還沒有那麽嚴重,所以朕定下了三年的時限,以逐步解決土地問題,從明年起,朝廷會推出一系列折中的辦法,比如稍稍放寬四品以上官員永業田的幅度,再比如先帝所賜的土地允許保留一部分,還有對略略超标的中小地主直接免于追究,再有就是對一些合法取得的土地采用置換的方式,在蔥嶺以西補償給同樣面積的土地等等,總之,朕的土地實名制會變得溫和,變得更加合情合理,不會象今年這樣咄咄逼人,馬将軍大可不必爲此擔心。”
馬璘大喜,這樣一來他其實就沒有半點損失,屆時隻要把西域補償的土地給在安西軍中服役的次子便可以了,他當即在馬上躬身施禮,“臣多謝陛下的恩德。”
“馬将軍爲國戍邊,朕是絕不會虧待于你。”張煥笑着擺了擺手,不再多說此事,他望着湛藍天空下一望無際的肥沃土地,心中不由感慨萬分,這裏是他的土地儲備,是他留給子孫後代一筆最寶貴的财富,或許還有吐火羅,或許還有更加南方的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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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在拓折城以西五十裏外藥殺水河畔聳立起了數百頂巨大的帳篷,這裏将是大唐皇帝陛下和大食哈裏發陛下正式會晤的場所,爲了這次會晤,雙方足足準備了一年半的時間,大食三次派使臣赴長安,協商雙方将要簽署的和平條約,敲定雙方的邊界劃分,探讨兩國進一步擴大貿易的種種措施,不僅是這些重大問題,另外包括雙方會晤的地點、規格、雙方出動的護駕兵力、軍隊的分布等等諸多細節性問題也都一一進行了協商,經過一年半的精心準備,終于迎來了兩國帝王之間劃時代的會晤。
這次陪同張煥前來的相國是禮部尚書楊炎,而陪同拉希德而來的是阿拔斯帝國的稅務總監默罕默德。米蘭德拉,上午巳時正,随着藥殺水大橋上的鍾聲敲響,早已等候在數裏外的兩國侍從開始陸續進場,先是雙方的籌備官員進場确定各種安排是否符合雙方事先達成的共識,要确定雙方軍隊人數及駐紮距離,當一切都無誤後,兩國帝王才在各自三百名侍衛的保護下入場,擔任今天翻譯的正是客居巴格達的大唐使者崔曜,他現在已不僅僅是大唐的官員,他同時也被拉希德任命爲巴格達圖書館的副館長。
崔曜随同拉希德一同走進了會場,正式會晤的時間尚未到來,兩國元首都在各自的大帳中歇息,崔曜便趁這個機會,來到了張煥的帳前。
“請通報陛下,臣崔曜求見。”
侍從進帳去禀報,片刻便出來道:“陛下命你進去見他。”
崔曜挑簾走進了大帳,大帳裏樂聲陣陣,數十名來自巴格達的妙齡少女正輕歌曼舞,給東方的君主表演極富伊斯蘭風格的民族舞蹈,她們腰肢纖細、藕臂雪白,踏着富有節拍的舞步,多情的目光中眼波流動。
張煥正斜躺在軟褥上,極有興趣地看着大食少女們的舞姿,崔曜快步上前,雙膝跪下道:“臣崔曜參見皇帝陛下。”
張煥立刻擺了擺手,樂聲嘎然停止,樂師和少女們迅速退下,張煥瞥了崔曜一眼,見他相貌和從前并無多大區别,可卻穿了一身大食人的黑袍,張煥沒好氣地笑道:“你現在到底是大唐人還是大食人,朕倒真有些糊塗了。”
崔曜吓了一跳,他立即戰戰兢兢答道:“陛下,臣沒有皈依伊斯蘭教,依然是大唐的子民,臣在巴格達忠實地執行着陛下關于向西方傳播中原曆史文化的旨意。”
張煥微微點頭,語重心長地對他道:“不忘本是好事,但朕希望你能徹底融入大食文化中去,朕并不反對你信奉他們的宗教,朕隻希望多年以後當你回到長安時,能把大食文化的精髓傳入大唐,朕希望你能成爲聯通東西方文明的一座橋梁,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崔曜當然明白皇上的意思,他此刻心中異常激動,無比鄭重地說道:“臣将牢記陛下的囑托,一定不會辜負陛下對臣的殷切希望。”
“葉哈雅的情況如何?”張煥又問道,今年年初大唐應大食要求,終于将扣留了近一年的葉哈雅送還給了大食人,張煥對他的結局頗有興趣。
“他已經死了。”崔曜歎了口氣道:“拉希德用鹽塊在木鹿修築了一座城堡,将葉哈雅和他的長子法德勒關押在城堡之中,五月的一天夜裏,拉希德命人放水淹沒城堡牆角,結果城堡垮塌,将他們父子二人砸死在城堡之中,阿巴賽和她的孩子也一起被賜死了。。”
張煥默然無言,相對拉希德的果斷和冷酷無情,自己的手段是不是顯得有些過于仁慈呢?張煥苦笑了一下,此間是非功過,不到百年之後,誰又能看得清呢?
這時,悠揚的鍾聲從主會場那邊傳來,正式會晤的時間到了,張煥站起身,幾名侍從連忙替他整理好了衣冠,随即簇擁着他向主會場而去。
主會場是一頂極大的白色圓帳,沒有帳門,帳内一分爲二,中間是一張寬大的桌子,桌子正中擺放着一隻花瓶,瓶中鮮花怒放,此刻,雙方的部分侍從和随同大臣以及主辦官員都已經入帳站立,等候着兩國君主的到來,大帳裏彌漫着一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壓抑和緊張氣氛。
張煥快步走到帳門前,恰好拉希德也從對面走來,兩人在帳篷前竟不期而遇,同時停住了腳步,上下打量着對方,他們二人恰好同齡,但相比之下,張煥皮膚黝黑,顯得略略蒼老一些,這和他長年征戰有關,而拉希德卻皮膚白淨而纖瘦,帶着一種貴族特有的氣質,但有一點他們是一緻的,那就是他們骨子裏透出王者之氣,這是一種君臨天下的威嚴,一種掌控萬裏江山的霸氣。
走在張煥身後的崔曜連忙給拉希德介紹道:“哈裏發陛下,這就是我們大唐皇帝陛下。”
拉希德深深地注視着張煥,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迷人的笑容,手按在胸前,向張煥躬身行了一禮,卻用蹩腳的漢語道:“我就是大食哈裏發拉希德,很高興見到您,尊敬的大唐皇帝陛下。”
張煥亦拱手還禮笑道:“我也非常高興見到你,從碎葉戰役我知道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而現在你我又将成爲真誠的朋友。”
兩人目光一觸,皆哈哈大笑起來,他們拍了拍彼此的後背,一起并肩走進了大帳,兩國君主的笑聲頓時使大帳裏的緊張氣氛緩和下來,人人臉上都挂上了笑容,這時,統管與大食交涉事務的禮部尚書楊炎走上前躬身施禮,“陛下,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
張煥與拉希德相視一笑,各自來到已安排好的座位前坐了下來,崔曜則坐在一旁,作爲東道國君主,張煥先開口道:“我們兩國既是近鄰,但又相距遙遠,這一次聚會你我用了近一年半的時間準備,希望我們能珍視這次機會,用最大的誠意,卓有成效地解決兩國之間現存的矛盾,願大唐與大食能夠和平互利地相處下去,忘記從前的不睦,着眼于未來。”
崔曜迅速将張煥的話翻譯爲阿拉伯語,拉希德全神貫注地聆聽張煥所說的每一個字,應該說在一年半的時間裏,雙方往來談判數次,基本上已解決了尚存的矛盾,和平互利是這次會議的主基調,事實上,兩國君主會晤其實就是正式簽署事先已經達成協議的各項文書,包括兩國間全面停戰三十年、承認雙方的實控地、擴大貿易和文化交流、交換戰俘、确立軍事互信、施行宗教容忍、互不支持對方的敵對國等等二十幾件正式文書要簽署,雙方還将在撒馬爾罕成立協作府,全面負責兩國間各項措施的落實。
應該說這些協議的簽署對兩國都有利,而且十分務實,經過碎葉戰役,兩國的國力都遭受了嚴重的損失,尤其是戰敗國大食,他的兵力損失慘重,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來恢複,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它更需要集中兵力對付宿敵拜占庭,而對于大唐,三十年和平的重要性更加是不言而喻,不僅是滅掉回纥的危險,更重要是安史之亂對大唐的重創未平,中原又經曆了軍閥混戰的洗劫,大唐實際上也是羸弱之極,沒有兩代的時間人口和國力是無法重新恢複到開元盛世時的光景,現在已經有了一位勵精圖治的君主,剩下的是需要時間來慢慢調整、發展。
但雙方也并沒有全部達成共識,主要就是邊界的劃定,尤其是吐火羅地區的控制權兩國存在着分歧,經過幾輪磋商,雙方便改變了措辭,将原來的‘确認邊界’改爲‘承認彼此的實控地’,但這樣一來,就給将來兩國間的關系埋下了隐患,這一點,張煥和拉希德也彼此心知肚明,但這正是國與國之間關系的基本原則,沒有永恒的友誼,也沒有永恒的敵人,有的隻是彼此的利益。
拉希德沉思片刻,也坦率地說道:“我承認我們兩國之間仍然存在巨大的分歧,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兩國間文書的簽署,大食對它們極爲重視,我哈倫。拉希德在此鄭重承諾,大食将嚴格遵循兩國之間達成的協議,至于兩國間的分歧,可以留給我們的子孫後代來慢慢解決。”
張煥聽完崔曜的翻譯,便點點頭道:“好,我們開始吧!”
簽署協議正式開始了,兩國侍從将厚厚的幾大疊協議搬到桌上,這些協議用漢文和阿拉伯文在同一頁文書上并列書寫,一式兩份,兩國各執一份,協議已經得到兩國再三确認,包括用詞準确和條款的明晰,張煥接過第一份協議,這時兩國間停戰三十年的承諾書,張煥沉吟一下,在大唐皇帝一欄正式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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