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草原上響起了悶雷一般的馬蹄聲,隻見北方一大片黑雲飄來,鋪天蓋地地遮掩了天地,黑雲逼近,這竟是一支超過萬人的騎兵隊,密密麻麻看不見邊際,爲首一面黑色大旗,上面的鬥大紅字猶如潑上鮮血,竟是用漢字書寫,‘黠戛斯’三個大字。
劍河也就是今天葉尼塞河,這裏是黠戛斯人世代居住的土地,數十年前他曾被回纥趕到夷播海以北貧瘠的土地上,但在大治五年,被唐軍武裝的黠戛斯人抓住了回纥企圖南征的機會,重返劍河流域,并擊敗了前來圍剿的回纥軍,在祖地重新站穩了腳跟,幾年的苦心經營,黠戛斯再次出現了人畜興旺的局面,不過去年的雪災也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損失。
大軍慢慢放緩了前進的步伐,爲首的大将正是黠戛斯忠雄可汗蘇達羅,他年近五十,仍然身着一身盔甲,鐵盔下是一雙冰冷的目光,在三天前,他接到了大唐皇帝令他出兵翰耳朵八裏的命令,盡管他不想在春天時出兵,但他卻找不到理由拒絕,無奈之下,他隻能親率一萬騎兵南下,他也知道這一萬騎兵沒有什麽作用,但至少可以在大唐皇帝那裏交代了。
自從黠戛斯人兵困翰耳朵八裏,又擊敗回纥人的圍剿後,蘇達羅漸漸變得驕橫起來,對日漸衰弱的回纥他不再放在眼中,時常派兵去襲擾回纥人的零星部落,擄掠大量的回纥牧民爲奴,尤其在去年占據小海(今貝加爾湖)後,蘇達羅的野心突然放大了,他開始渴望統治漠北,取代回纥成爲草原的主人。
蘇達羅就象一個乞丐突然得到萬貫家财,一種扭曲的、暴發戶似的心态讓他變得不可一世,他也不再象從前那樣對大唐感恩戴德,開始以一種挑刺的眼光去看待曾經無私幫助過他們的恩人,他不再認爲那是一種恩德,他以爲那不過是大唐對他們的利用,利用他們去遏制回纥,他們與大唐之間應該是一種互相利用的平等關系。
蘇達羅身旁另一名大将也是鐵盔鐵甲,身材魁梧、氣勢威嚴,馬鞍上橫一柄大刀,此人便是庫爾班德,他已經娶了古黛的另外兩個姐姐爲妻,現在是蘇達羅的心腹大将。
“可汗,我們是不是兵力帶得太少了?”庫爾班德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他又對蘇達羅道:“我擔心一萬人敵不過回纥的大軍。”
蘇達羅瞥了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道:“一萬人已經不少了,現在正是牛羊産崽季節,若大軍都去了南方,誰來照顧牛羊,再者我們又不是去真打回纥人,去翰耳朵八裏附近逛一圈便回,也可以應付大唐皇帝了。”
“可是。。。。。”庫爾班德本想說應報恩大唐,可話到嘴邊卻被蘇達羅炯炯的目光逼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蘇達羅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他冷冷道:“你是不是想說大唐對我們有恩惠,應知恩圖報對嗎?”
庫爾班德低下了頭,他想說的确實就是這句話,。
“你懂個屁!”蘇達羅的喉嚨陡然間變粗了,“你以爲大唐是傻子嗎?會平白無故給我東西?如果我們沒有利用價值,他們會給嗎?你動腦筋好好想一想,怎麽樣才能使我們黠戛斯人的利益最大化,這才是最根本的東西,大唐既然會利用我們,我們也要學會充分利用大唐,懂嗎?”
庫爾班德被罵得一聲不敢吭,盡管他不贊同可汗的想法,但他也不敢反駁,蘇達羅見庫爾班德不敢再頂嘴,他傲慢地擡起頭,打手簾向南方的草原深處望去,他在等前去探察情報的斥候,既然出了兵,他也不想就這麽一無所獲地回去,至少也要擄掠幾個回纥人部落回去才能補償他的出兵。
這時,遠方忽然出現兩個小黑點,在碧綠的草原上變得異常清晰,是他的斥候回來了,片刻,兩名斥候奔近,蘇達羅縱馬上前大聲問道:“可探得什麽消息?”
“回禀可汗,颉幹迦斯親自率五萬大軍東征,目前翰耳朵八裏隻有幾千人駐守。”
幾千人駐守,那不就是一座空城嗎?蘇達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呆立半天,忽然激動得回頭大喊:“庫爾班德,你立刻回去調集我們所有的軍隊過來,快去!”
庫爾班德答應一聲,率領一隊騎兵回去調兵,蘇達羅望着南方,他的眼睛裏閃爍着貪婪的目光,翰耳朵八裏,那是一個堆滿了金銀珠寶的地方,他一揮手,烏雲般的黠戛斯鐵騎浩浩蕩蕩向南方開去。
。。。。。。。。。
五月的長安還不算太熱,芬芳柔和的暖意充斥着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這是夏收前最令人陶醉的一段時光,但兩個月前開始頒布的土地實名制就仿佛陽光下的一片陰雲,籠罩在長安城的上空,使溫暖的五月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
一輛華麗的馬車在十幾名侍衛的環護下駛進了安業坊,來到裴佑的府前,但它并沒有停在大門前,而是駛到側門前停下,從馬車裏先出來兩名丫鬟,扶着一名貴婦人下了馬車,直接進了側門,這名貴婦人便是裴佑的妻子,剛從大明宮回來,裴佑的原配夫人在十五年前便因病去世了,這名貴婦人是他的續弦,娘家姓錢,是長安大戶人家,錢夫人進了裴府便走向裴佑的書房,腳步頗爲匆忙,她急着要向丈夫禀報進宮得到了消息。
一個月前,裴佑已經辭去了吏部尚書的職務,退出政事堂,改任太子太保,他今年已經六十六歲,還有四年退仕,與他同時辭去相國之位的還有六十七歲的崔寓,他出任尚書右仆射,接替崔寓相位的并非是崔賢,而是鹽鐵監令劉晏,而接替裴佑相國之位的也并非是衆望所歸的裴明遠,竟然曾兩次擔任過京兆尹,現任陝州刺史的黎幹,這确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不過驚愕之後,又讓人不得不佩服張煥的識人之明,劉晏号稱大唐财神,在他主管鹽鐵監的四年時間裏,每年朝廷從鹽稅上得到的财政收入就高達七百萬貫,而鹽價又在百姓能承受的範圍之内,主要得益于他對私鹽的打擊和鹽業專賣中灰色環節的清理,他出任戶部尚書;而黎幹精明練達、體察民情,在擔任京兆尹時口碑極佳,而且他又以耿直敢谏著稱,由他出任門下侍郎确實是最合适的人選。
随着崔、裴兩家淡出大唐高層政壇,這就意味着七大世家時代的正式落幕,不過七大世家的結束并不意味着世家勢力的衰敗,事實上各大世家在地方上仍然有着很強的實力,他們通過聯姻、門生等關系在朝中依然有着盤根錯節的影響,最主要是他們的實力雄厚,有足夠的财力物力培養家族子弟,崔、裴、韋、盧、房、王、楚、長孫等等世家大族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是爲了徹底斬斷世家的根基,張煥祭出了土地實名制這一最大利器,令各大世家們驚恐不已,仿佛到了窮途末日一般,這兩個多月,各大世家紛紛秘密串聯,尋找對策,裴佑就是他們之中最爲積極者之一。
書房内,裴佑正在給準備赴廣州出任刺史的次子裴勝交代一些注意事項,裴勝是慶治十四年進士,從主簿、縣丞、縣令一步步做到刺史,有着豐富的地方官經驗,按照君相分權原則,從三品以上官員以及禦史台、各部侍郎、各州刺史的任命都屬于皇帝的權限,這次張煥任命裴勝爲廣州刺史,也算是對裴佑退出相國的一種照顧。
不過裴勝卻并不高興,廣州地處嶺南,自古就是荒蠻流放之地,雖然有港口可以做貿易,但和他條件相仿的許多官員都出任河東、河北、江淮等豐腴之地的刺史,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是被貶黜了,和父親告别就顯得有些傷感。
“孩子這次遠到萬裏之外,不知何時才能返回長安,孩兒不能在父親身邊伺候,望父親保重身體,不要讓孩兒牽挂。”
裴佑也有些傷感,不過他看出了兒子情緒消沉,知道他是嫌廣州是荒蠻之地的緣故,他還不懂皇上任命他爲廣州刺史的深意,便耐心地開導他道:“吾兒不要以爲廣州是荒蠻之地,事實上這是極有前途的地方官,可惜崔賢那個笨蛋不懂這一點,竟白在廣州做了這麽長的刺史,我兒能到廣州爲刺史,我倒認爲這是皇上的恩寵,可比那些在江淮、河東爲官的刺史更有前途。”
他見兒子愣住了,便繼續笑着開導他道:“我爲什麽這樣說呢?主要是因爲我大唐即将和大食締結和平協議,作爲其中一個附件就是鼓勵雙方發展貿易,按照朝廷的規劃,廣州就将是我大唐對大食海上貿易的最主要港口,将來不僅僅是大食商船雲集廣州,朝廷也會鼓勵我大唐商人出海貿易,我可以想象,明年開始廣州商業之繁榮的景象,數年之後商業繁盛将不亞于揚州,皇上曾給我說過,他有打算将市舶監從現在的揚州遷到廣州,這是其一,其次嶺南氣候炎熱且降水充沛,那裏的水稻據說能一年三熟,爲了保證我大唐糧食的産量,皇上已經下令嶺南五府經略使實行軍屯,另一方面朝廷也在考慮移民廣州,使廣州能成爲我大唐的另一個糧倉,而作爲廣州刺史,無論在對外貿易還是農業開發,這都是一個極容易做出政績的寶地,我兒正當壯年,要争取在廣州做兩任刺史,這将會成爲你将來入相的最大資曆。”
父親的話使裴勝豁然開朗,他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種異樣的光芒,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插翅飛向廣州,去實現他的抱負,裴佑見兒子已經被自己勸通,他也感到十分欣慰,又進一步鼓勵他道:“人人都說裴明遠才是裴家的未來,但我看未必,如果我兒能抓住這次機會,在廣州做出卓越的政績,在百姓中赢得良好的口碑,你将來的成就将不在爲父之下。”
裴勝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暗暗發誓要讓家族、讓世人對自己刮目相看,這時,門口傳來了下人的禀報聲,“老爺,夫人來了。”
“噢!快讓她進來。”裴佑急忙吩咐讓夫人進來,一早他就讓夫人帶信進宮給皇後娘娘,他一直就在等夫人的回信,但他不想讓兒子卷進這件事中,便對裴勝道:“你先去吧!這次赴任把妻兒都帶上,好好休息幾天,選吉日上路。”
“那孩兒先告退了。”裴勝退下,在門口正好遇見進屋的錢夫人,便給她施一禮,快步去了,錢夫人一直見裴勝背影消失,這才走進房内,她是第一次進丈夫的書房,倒有些不自在,她行了一禮道:“老爺,信我已經交給了皇後娘娘。”
“那她怎麽答複你?”裴佑有些急不可耐地問道。
錢夫人搖了搖頭,“皇後娘娘什麽也沒有說,她看完信就燒掉了,然後就說宮裏有事,打發我出來了。”
“燒掉了!”裴佑竟失口叫出聲來,他萬萬沒想到裴瑩竟然會把信燒了,極度失望之情從他臉上湧現,這次土地實名制對他們裴家的沖擊極爲嚴重,按照授田标準,他們裴家目前的一萬三千頃地隻能保留一千二百頃,其餘一萬多頃上田皆要被作爲無主之地沒收,這對他們裴家來說就是滅頂之災,沒有了土地支撐,他們裴家也就俨如斷了源頭活水,隻剩下死水一潭,不出十年就将徹底敗落下去,雖然也有族人建議經商,但裴家世代望族,豈能以從商自損身份。
作爲裴家家主,裴佑這兩個月殚精竭慮,尋找一切可能的辦法,他曾經請楊炎進勸皇上開一面,但張煥态度之堅決讓他終于意識到,所謂土地實名制其實就是針對世家而發,想讓張煥讓步無疑是與虎謀皮,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求助于裴瑩,看她能不能使張煥對裴家稍稍讓步,畢竟裴家是太子的娘舅,可裴瑩居然把信燒了,這種冷漠的态度讓他着實難以接受。
裴佑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裴家的土地煙消雲散嗎?裴佑的心情極爲沉重,當初就是他和張煥達成了保留一萬頃土地的條件,裴家才解散軍隊,可現在又讓他如何去面對家族的質問。
就在這時,一名家人拿着一卷鴿信急匆匆跑了進來,“老爺,相州急信。”
裴佑慌忙展開了鴿信,他一下竟呆住了。
。。。。。。。。。
後宮内,裴瑩正在給丈夫收拾行裝,再過幾天,丈夫就要離開長安去碎葉巡視了,至少要大半年後才能回來,而丈夫走後,就将由皇兒監國,這使裴瑩既有些傷感又感到高興,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是皇兒長大成人,也同時意味着自己老了,裴瑩呆呆地坐在榻上,她不由想起皇兒剛剛出生的時候,那天她挺着大肚子幫崔甯布置學堂,就在那天皇兒出生了,那時她才十七歲,還是在武威,可這一晃就是十六年過去了,歲月竟是如此短暫。
裴瑩輕輕歎息一聲,又低下頭給丈夫疊了幾件内衣,丈夫今天在平平那裏過夜,這也使她松了一口氣,要不然,她還真無法向丈夫開口裴家之事,今天上午,二叔竟然讓嬸子給自己送來一封信,信中居然讓她向皇上求情放寬裴家的土地尺度,裴瑩當然也知道這次土地實名制将會使裴家遭遇重大損失,可這是丈夫醞釀了幾年的方案,可見他已是深思熟慮,自己是他妻子,應該支持他,而不是拖他的後腿,況且自己作爲一國皇後,又怎麽能爲自己家族開這個口子,讓天下人恥笑,更重要是皇兒剛剛被冊封爲太子,如果因爲這件事使丈夫對自己反感,那一定會危及到皇兒的太子之位。
裴瑩并不知道張煥正式冊封琪兒爲太子是和相國們反複磋商的結果,是從大唐的未來考慮,而和私人感情無關,她一直認爲冊封皇兒爲太子是因爲琪兒是嫡長子的緣故,她也知道張煥在所有的兒女中最喜歡的一個兒子是老二李珪,最喜歡的公主是自己女兒李秋,這也算和崔甯拉了個平,可是繼承皇位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在幾年前,裴瑩就曾十分擔心丈夫會立珪兒爲太子,他曾經不止一次說過,珪兒酷似他年少之時,而且裴瑩也承認珪兒比琪兒更加膽大、更加堅韌、更加有毅力,他從十歲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騎馬去西内苑的森林裏讀書練劍,一直到中午方回,幾年來從未間斷過,可是自己的琪兒就辦不到,但最後丈夫還是冊封了琪兒爲太子,同時又加封珪兒爲陝王,這就使得裴瑩總有一種危機感,琪兒的太子之位并不牢固,爲此她更加小心謹慎,所以今天中午二叔請他爲裴家說情一事,她就無論如何不會答應了。
可是,丈夫不在長安的這段時間裏,裴家會不會做出什麽蠢事來呢?這又是裴瑩極爲擔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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