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思亂想中,黃雲卿被帶到了張煥的書房,門口的親兵讓他單獨進了房間,書房裏十分安靜,飄蕩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兒,香味來自桌上一束怒放的梨花,花瓣晶瑩潔白,在古樸的花瓶裏洋溢着燦爛的生命力,正是這一束梨花,使心懷敬畏的黃雲卿忽然有了一種親切的感覺,傳聞中的第一大地方軍閥原來也有一顆平常人的心。
在案桌的背後,他看到了這位傳奇般的人物,正低頭寫着什麽,沒有一身鐵盔鐵甲,也沒有紫臉膛、豹眼獅鼻般的軍閥模樣,相反,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寬身禅衣,頭戴黑紗帽,三縷長須飄于胸前,竟是一個儒雅知性的文官,大大出乎黃雲卿的意料。
此時,張煥已經感到有人近前,他放下筆,看了看黃雲卿,微微一笑道:“你就是李俅的文書郎?”
黃雲卿急忙上前深施一禮,“在下黃雲卿,參見張尚書。”
“坐吧!”張煥輕輕一擺手,命他坐下。
“聽說黃先生是慶治十年進士?”
“是!”黃雲卿欠身道。
張煥點點頭,微微歎道:“我在慶治十六年參加進士考,可惜失之交臂,一直以來我都引以爲憾。”
“張尚書過謙了,尚書雖未取功名,卻南征北讨,洗河湟之恥、平朱賊之亂,大功于唐,官至極品,我卻碌碌無爲十數年,取得了功名又如何?”
兩人寒暄了幾句,漸漸地,黃雲卿懼意已去,對張煥的好感大增,見氣氛已經融洽,張煥話題一轉便笑道:“聽黃先生說,李俅已三年未曾組織皇族祭祀宗廟,這是什麽緣故?”
黃雲卿猛然醒悟過來,自己竟然忘記了身份,他惶惶要站起來答話,張煥卻一把将他摁住,歉然道:“昨日對先生無禮,我已嚴厲斥責過他們,先生盡管坐下答話。”
說完,他取過桌上黃雲卿的效忠書,當着他的面撕得粉碎,慨然長歎道:“古來大才難爲用,豈能視爲走卒販夫而待之。”
黃雲卿心中異常感動,隻低頭默然無語,半晌,他便解釋道:“洛王自己常對人說,他不組織宗室是因爲财政拮據,無錢操辦,加之宗廟破敗,使他無臉去見祖宗,但事實上真正的原因,卻是宗室内部的矛盾所緻。”
‘宗室内部的矛盾。’張煥一怔,他怎麽不知道?
黃雲卿仿佛明白張煥心中的驚異,他微微一笑道:“其實一般人都不知曉,表面上宗室之間一團和氣,也少有往來,彼此之間也無利益沖突,按理并沒有矛盾才是,可事實上他們内部的矛盾極深,我也是偶然才得知,說起來,這矛盾還和張尚書多少有一點關系。”
“與我有關?”張煥也忍不住笑了,“黃先生請直言,我真有點糊塗了。”
黃雲卿神秘地一笑,提醒他道:“張尚書再想一想,當今皇上被先帝立爲太子之時,發生了什麽事?”
張煥一凝神,他忽然恍然大悟,當年李系被困西受降城,朝中立太子之聲驟起,崔圓一派主張立李俅幼子李邈爲太子,而裴俊一系則堅決立嗣壽王李偡之子李遙爲太子,兩派僵立不下,後來李系得救返回長安後,爲與崔圓達成張破天替代張若鎬爲禮部尚書一事,同意了立李邈爲太子,後來李偡就沒有了聲音。
張煥又想了一下,便問道:“黃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指李俅和李偡之間的矛盾?”
黃雲卿緩緩地點了點頭,“尚書說得一點不錯,李俅和李偡之間爲當年立太子之事結仇極深,據說李偡還曾派人冒充太子的乳娘進宮準備對李邈不利,李俅便派人扔刀到李遙的住處,以示威脅。”
張煥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前段時間自己提議元載爲兵部侍郎時,崔小芙也提議由濟陽郡王李懷來擔任兵部侍郎一職,而李懷正是李偡的兄長,當時還以爲她是爲了和自己争奪兵部,現在看來,崔小芙其實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她是想造成一個兩方都與自己同仇敵忾的局面,從而讓李偡與李俅和解。
“原來是這麽回事!”張煥暗暗吃了一驚,看來自己還是把崔小芙想得太簡單了一點,這時,他似乎隐隐想到了什麽,就仿佛一個謎底即将猜到,可一時又看不清楚,他便暫時放下這個念頭,又問黃雲卿道:“這件事情黃先生怎麽會知曉?”
“說起來此事着實有趣。”
黃雲卿忍不住笑道:“上元夜宮廷賞燈,據說崔太後特地将兩人的位子排在一起,可李俅卻不屑一顧,跑去坐在皇上的背後,事後李偡寫來一信,大罵李俅愚蠢無知,李俅也回了一信,卻是讓我替他所寫,隻有兩個字,尚書不妨猜一猜寫的是什麽?”
“莫非是‘白癡’麽?”張煥笑着猜道。
黃雲卿搖了搖頭,他想到那兩個字,臉上不由露出了對李俅鄙夷的神情,“算了,尚書不用猜了,也不會猜得到,說出來污人耳朵。”
“不妨說出來聽聽!”張煥的興趣卻更加濃厚了。
猶豫了半天,黃雲卿才勉強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狗屎!’
張煥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來,他站起身,向黃雲卿拱手謝道:“今天多謝黃先生,改日再向先生請教!”
“不敢!不敢!”黃雲卿急忙站起來回禮,“尚書禮賢下士、以誠待人,黃某沒齒難忘!”
張煥笑着點了點頭,他随即命親兵道:“把黃先生好好送回去,千萬不可怠慢了,聽到沒有!”
“遵命!”親兵即刻恭謙地将黃雲卿請出了房間,黃雲卿肅然向張煥拱拱手,轉身去了,張煥背着手,笑容和藹可親,一直等他走遠了,臉上的笑意才漸漸淡了下來,他頭也不回便問道:“大姐以爲李偡可能利用?”
隻見李翻雲從裏屋走出,她點點頭道:“此事我看可行,但要考慮得精密一點,弟隻管吩咐,我去做就是。”
“你說得不錯,此事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張煥暫時放下此事,他背着手走了幾步又道:“還有兩件事要你去做,第一,立即派人去隴右去将李僑替我請到京城來;第二,也要多派人手去保護元載、張延賞等人的安全,賀婁無忌殺了李承業,崔小芙豈能打碎牙咽進肚裏去,要謹防她的報複。”
“此兩件事我即刻去辦!”李翻雲剛要走,張煥卻又叫住了她,冷冷道:“還有剛才那個黃雲卿,要派人去盯住他,他若兩面三刀,比如李俅派人來保護他的妻兒,就給我立即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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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業自去了隴右後,一直都沒有消息,他的從人也一個沒有回來,等了五天,沒有動靜,李俅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派人去隴右尋找李承業一行,可等了十天,派去找他們的人也回來了,隻說沒有半點消息,李俅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開始着急了,又過了兩天,他再也忍不住了,連夜進宮去求見崔小芙。
此時崔小芙已經要歇息了,聽到李俅緊急求見他,她也隐隐猜到,可能和李承業之事有關,她即刻起身趕去了麟德殿,這件事情她非常重視,如果能策反賀婁無忌,不僅是斷張煥一臂那麽簡單,而且隴右是河西、朔方、河湟、關中、蜀中五地的結點,若能得到它,說不定張煥就将全線崩潰。
這段時間,她也不斷派人去催促李俅,但李俅總告訴他,事情需要機會,請她稍安勿躁,現在他來了,無論成與不成,崔小芙都想知道賀婁無忌的态度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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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李承業失蹤了?”崔小芙騰地站了起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不可置信地确認道:“你的意思是說李承業沒有了消息?”
李俅低着頭,他不敢看崔小芙的眼睛,膽怯地說道:“不是失蹤,也不是沒有消息,我懷疑他是被賀婁無忌殺了。”
崔小芙頹然坐下,确實,他帶了十幾個随從,就算遇到什麽事也會有人回來報信,現在仿佛泥牛入海,那隻能是一種結果,他勸降失敗,反被殺了。
“太後!”李俅忽然暴怒起來,他瞪着血紅的眼睛惡狠狠道:“這賀婁無忌膽大妄爲,他竟敢擅殺宗室,李承業是正二品郡公,高宗皇帝的重孫,他竟也敢動手,絕不能輕饒他!”
“是他殺的,你又能怎麽樣?”
崔小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她不喜歡李俅這種裝腔作勢的态度,更反感他說出這等幼稚的話,“不能輕饒他,那你又有什麽證據說是人家所殺,難道讓我崔小芙向天下人宣布,是我派李承業去拉攏賀婁無忌,結果反被殺了嗎?哼!說話要動動腦子,給我提一點有用的建議。”
李俅的臉脹得通紅,他垂手而立,卻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崔小芙背着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收買失敗,那張煥必然也知道了,不知道他又會怎麽行棋,現在已經是三月中旬,離四月一日的大朝不遠了,他要奪下朔方節度使一職,時間也已不多,熊掌和魚不可得兼,兵部和朔方節度使他隻能選一樣。
想到這,崔小芙蓦然回身道:“他既然能殺掉李承業,那我們也不妨幹掉元載,一報還一報!”
李俅大喜,元載的府第在新昌坊,那裏人少多荒地,正合動手,他連忙道:“我在田莊裏養有數百武藝高強之士,可用他們來下手。”
“不!不用你來動手,要學會保存自己的實力,知道嗎?”崔小芙陰陰一笑道:“此事就讓李承業的兄長李承宏去做,我想,他一定非常樂意。”
。。。。。。。。。
元載的府第位于長安最東面的新昌坊,緊靠延興門,新昌坊原本多有胡人聚居,安史之亂和回纥亂華中,新昌坊兩次被亂兵洗劫,建築大多焚毀,随着大唐的衰落,許多胡人也離開大唐回國,新昌坊也就成了長安人口十分稀疏的一坊,大片大片的土地都空着,甚至很多地方都被居民開辟爲菜地,種些瓜果蔬菜,以補貼家用。
在新昌坊的東南角,有一座寺院,叫做青龍寺,在長安衆寺院中隻能排爲中等,香火也不甚旺,寺裏的僧人便在寺院周圍種滿了糧食蔬菜,元載的府第就在青龍寺對面。
這座府第是他原來做禮部郎中時張若鎬爲他争來的宅子,雖然地方不是很好,但元載卻看中了周圍空地較多,林木茂盛,可使他在喧嚣的都城中享受山野之靜。
元載出身貧寒,多年來始終官運不佳,雖然當了幾年的禮部侍郎,但又因爲妻子的緣故,所以一直不得裴俊的重用。
元載的妻子是張若鎬的族妹,與他育有兩子,都是準備明年參加科舉,由于家中條件并不富裕,元載每日上下朝隻有十幾名家人護送,騎劣馬、拿鈍刀,幾年來都平安無事,但從前日起,他的護衛忽然變成了近百名除去盔甲的騎兵,元載也知道,張煥與崔小芙的矛盾開始尖銳了,他小心翼翼爲官,勤奮處理公務,對家人嚴加管束,唯恐被人抓到把柄,每天他天不亮就要出門,回來時天已經黑了。
這天晚上,他和平時一樣,一直處理公務到天黑才起身回府,他又饑又累,疲憊地躺在車廂裏休息,這幾天,各地團練使的報告都陸續送京,兵員、衣甲、武器、馬匹、各地方官府的糧食供應,他要将這些數據先彙整成冊,再和往年數據一一核對,這才能交給張煥。
而且必須趕在四月一日之前完成,工作量十分巨大,每天都要做到天黑。
馬車行使得很快,車廂裏十分黑暗,不時有一道一道的光從車窗縫裏射入,照在元載疲憊的身軀之上,車外,近百名侍衛分兩隊護衛在馬車兩旁,神情嚴肅,警惕地注視着四周的情況,在哒哒的馬蹄聲中,元載幾乎要睡着了。
馬車拐了一個彎,進入了新昌坊,路兩邊野草橫生、足足有半人高,大樹茂密,黑黝黝的房屋零星地分布在大路兩旁,房屋之間則種着各種農作物,走到這裏,侍衛們的警惕性更高了,他們手上的刀已經出鞘,在夜色中閃着雪亮的光芒。
走到一半時,他們來到一大片空地裏,周圍沒有房子,道路就從空地中央穿過,兩邊隻有幾座被焚毀房屋的地基,大片蒿草齊人半腰,夜風吹過,發出一片‘沙沙!’聲,在蒿草中,兩棵三丈高的大樹巍然挺立,就仿佛兩個巨人,一左一右地注視着遠遠走近的馬車和騎兵隊。
忽然,在空地的盡頭射出一支火箭,赤亮的火焰直刺天空,劃過一條漂亮的抛物線,發出尖厲地鳴叫聲。
幾乎是火箭升空的同一時刻,兩邊草叢裏撲出了百名黑衣人,他們各執刀劍,殺氣凜冽地沖向元載的馬車。
騎兵隊臨危不亂,他們迅速結成一個圓圈,将馬車圍在當中,随即兩人疾馳而去報信,在寂靜的夜裏刀劍聲‘叮當!’作響,不時傳來中刀的慘叫聲和戰馬的驚嘶,兩處兵馬撲在一處,互相厮鬥,混做一線,在不斷扭曲,可誰也破不了誰的陣,人與人鬥、刀與刀擊,殺得難解難分。
可是這些黑衣人并不是真正的刺客,真正的刺客此時正蹲在大樹上,接着枝葉的掩護,一左一右,兩把鋼弩正冷冷地對準馬車的車窗,箭頭在黑暗中閃着幽幽的藍光。
元載似乎知道外面的危險,他始終沒有露面,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兩支箭仍然萬分耐心地等待着機會,就仿佛兩隻等待捕獵機會的餓狼。
約一刻鍾後,巨大的馬蹄轟鳴聲在遠方響起了,近千騎兵呼嘯而來,将路兩旁的蒿草踐踏成泥,瞬間便趕到了戰場,黑衣人見勢不妙,一聲唿哨聲,紛紛向東逃竄。
跑得慢一點的二十幾人立刻被大隊人馬包圍起來,他們扔下刀劍跪地請降,一場有驚無險的刺殺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這時,領隊的軍官上前向元載詢問情況,車簾拉開,露出了元載慘白的臉龐,他擺了擺手,表示自己無事,可就在這時,‘咔’地一聲弦響,一支離弦箭閃電般地射到了,隻見一星藍光閃過,弩箭‘噗!’地射中的元載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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