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長安很少看到行人,大多數人都呆在屋子裏,圍聚在燒得旺旺的炭盆旁,和家人、和朋友講述着來年的景況和長安的新事。
街上,偶然傳來野犬的嗚咽聲,幾條黑影閃電般地跑過街角,又隐隐傳來一陣咆哮厮咬,一輛馬車從遠處飛馳而來,裹夾着雪片,在寂靜的夜裏聲勢驚人,迅疾掠過,将幾條争食的野狗驚散了,馬車進了永樂坊,漸漸地在張煥的府門前停了下來,一個頭戴竹笠,渾身緊裹着黑衣的女人下了馬車,快步向台階上走去。
張煥的書房裏光線明亮而柔和,溫暖宜人,銅爐青煙袅袅,飄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一角,張煥正舒服地半躺在他心愛紫藤圈椅裏,聚精會神地看書。
自從圓滿完成鳳翔戰略後,關中的西大門已經敞開,他随即向開陽郡增軍至五萬人,又向鳳翔軍注兵四千人,使之達到了一萬二千人,并且命韓慶不再駐軍鳳翔城中,而是将軍隊分駐在陳倉、斜谷鎮以及子午鎮等防禦漢中的關隘要害處。
這樣一來,鳳翔府的防禦便轉向南線,而開陽郡卻變成了關中的西大門,若有需要,他的西涼鐵騎可長驅直入,二日便能抵達長安。
完成鳳翔戰略後,他的下一個目标便是兵部侍郎,徹底控制兵部,盡管已經抽空了崔寓的底子,但要他讓出兵部侍郎一職,還是需要費一點思量。
這時,門外傳來親兵的禀報聲,“都督,宮中有人來了,是李小姐。”
“讓她進來。”
張煥坐直了身子,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李翻雲,甚至也沒有她的消息,就仿佛失蹤了一般,片刻,李翻雲帶着一股寒氣走進了張煥的書房。
她摘下竹笠向張煥笑了笑,又脫去外裳一齊遞給了丫鬟,許久未見,她瘦了很多,臉色蒼白,五官雖然依舊精緻,但已經沒有從前的神采飛揚,看得出她過得不如意。
這三年來,崔小芙對她越來越疏遠,已經不再象從前那樣信任她,尤其提拔了一名内侍總管後,便将李翻雲的掌玺之權剝奪,僅僅将她當做一個使者,而這一切都源于張煥的一天天強大,他的特殊身份已經引起了崔小芙的不安。
“很早我就想來看看你,可是前段時間正好不在。”
李翻雲坐下來,丫鬟給她上了熱茶,她雙手捂着熱騰騰的茶杯,又關切地問道:“你的箭傷怎麽樣了?”
“大姐真的也沒看出來麽?”張煥注視着李翻雲,微微笑道。
“看出什麽,你是指鳳翔?”李翻雲輕輕搖了搖頭,“你以爲我會看不出來?你假道滅虢之計我早就明白,我是聽禦醫說你是真的有箭傷才問問你,至于這傷是誰弄的,我就不關心了。”
說到這,李翻雲沉吟一下道:“這件事策劃得确實很漂亮,連崔小芙都沒有看出來,在李莫一事上,她如果知道背後是你在操控,她就絕不會跟着裴俊追究李莫的責任,昨日她還爲此大發雷霆,将一個宮女幾乎打死。”
“你和太後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張煥忽然聽出了李翻雲話中的深意。
李翻雲盯着腳尖,半晌沒有說話,良久,她的眼角在燈光下似乎閃爍一絲晶瑩之色,張煥默然了,多少年,他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大姐也是一個有着七情六欲的女人,她出家爲道,何嘗又是心甘情願之舉,情和愛,對這個從小生活在仇恨中的女人是何等珍貴,自己隻想着她的不倫之愛,便輕之、棄之,不屑一顧,殊不知這或許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大姐。。。。”
李翻雲的淚意已經消失了,臉上又換成了她冷若雕塑般的表情和表裏不一的堅強。
“煥弟,我是私自出宮見你,她并不知道,本想寫封信,可我還是想親眼看看你,時間不多了,我就長話短說。”
李翻雲沉思片刻又道:“你的崛起并不是人人都願意看到的,有的人是嫉恨、有的人是仇恨、但也有人是恐懼,你要知道你所有的敵人,也要清楚自己的弱點,還要了解誰能幫助你,誰會成爲你的追随者,這些你心裏都應該有數,韋谔被你奪取基業,王昂素來與你有隙,這一類是嫉恨;崔慶功、朱泚與你道不同,而你又是他們上行的阻礙,他們對你就是仇恨;你的特殊身份威脅到了崔小芙的地位,還有當年積極推翻父王的李俅等人,這一類人對你則是恐懼,上位者如裴俊,藏在暗處的崔圓,他們的态度,又可以影響一大批人,應該說你的前路并非一途平坦,姐姐隻希望你要時時刻刻保持冷靜,你要記住,政治鬥争從來不會憐憫弱者。”
說完,李翻雲取出一封信放在桌幾上,勉強一笑道:“我的一些想法都寫在這裏面,你自己看吧。”
李翻雲披上外裳,從桌上取過竹笠,她看了一眼張煥,低聲道:“我去了。”
“大姐!”一直沉默不語地張煥忽然叫住了她,“你不如就留在我身邊吧!”
李翻雲停住了腳步,雙肩微微有些顫抖,但她的遲疑隻是一瞬,她默默戴上竹笠,頭也不回地快步去了。
李翻雲去了,房間裏似乎還留着她帶來的一絲寒意,張煥又坐回自己的紫藤圈椅,目光專注地望着房頂,他并沒有在想李翻雲的話,而是在回憶自己的童年,那條冰凍了的張家護宅河,那扇破舊的木門,以及總是漫長而孤獨的黑夜,不知不覺他的目光慢慢落在桌上的一封邀請書上,十二月十七日,也就是明天。
。。。。。。。。。
雪依舊下得很大,天灰蒙蒙的,隐隐還透出一種詭異的紅色,雪細細密密,不時在風中打着卷兒,二十步外便看不清四周的情況。
李翻雲的馬車飛馳沖進了大明宮九仙門,趕在最後鼓聲敲響之前,她穿過重重疊疊的宮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李翻雲現在住在麟德殿最邊上的一處閣樓裏,這裏一般是崔小芙處理公務的地方,離她所住的内宮相隔甚遠,自從三年前李翻雲出使隴右回來後,晚上能見到崔小芙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一般都是白天侍奉在她左右。
房間裏很黑,但點着炭盆,不算太冷,黑暗中,炭火忽明忽滅,空氣裏飄蕩着一種嗆人的味道,這裏是她的寝室,幾個住在外間的宮女也不見蹤影。
李翻雲歎了口氣,她快步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一股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遠處是一輪暈紅的圓月,挂在俨如銀白鏡面一般的太液池上,說不出的詭異、清冷。
“誰!”李翻雲忽然感覺到房間裏有人,她身形閃動,牆上一把冰冷的長劍已經出現在她手上。
“出來!”長劍直指東窗。
房間裏的燈忽然亮了,房間裏多出兩個人,隻見東窗下的圈椅裏坐着的正是太後崔小芙,而在她身後,站着一名身材修長、容貌俊俏的年輕侍衛。
“雲,你太激動了。”崔小芙溫柔地笑道,但她的眼睛裏卻是絲絲冷意。
“我等你已經快一個時辰了,告訴我,你到哪裏去了?”
從窗外射入的白蒙蒙的淡光掠過她細嫩而豐滿的臉頰,仿佛滿月那詭異的暗紅色也映在她的臉上。
李翻雲的劍依然閃着冷光,她厭惡地瞥了一眼崔小芙身後那張谄媚的臉。
“你先出去。”崔小芙讀懂了李翻雲的劍語。
侍衛叫楊清一,是楊飛雨之弟,二個月前剛剛進宮當侍衛,現在已經升爲侍衛執戈長,是崔小芙的貼身護衛。
楊清一一怔,他立刻柔聲道:“太後,我要保護你。”
話音剛落,‘啪’地一聲脆響,楊清一的臉上多了五條指印,崔小芙森然道:“哀家的旨意可以違抗嗎?”
“是!”楊清一捂着臉,向李翻雲投去一道刻毒的目光,俊俏的臉上因扭曲而變得異常醜陋,他快步退了下去。
李翻雲把劍慢慢收起,她仰起臉冷冷道:“太後,你一向注意聲譽,現在就不怕群臣非議你嗎?”
崔小芙笑了一下,她負手走到李翻雲身旁,凝視着太液池上的圓月,良久,才歎了一口氣道:“從政六年,我依然一無所有,我已經老了、累了,别人要說什麽,就随他們說去吧!”
李翻雲的目光也柔和起來,臉上泛起少女般的羞澀,她低聲道:“你若不想從政,我陪你去巡遊,還記得你說過的西王母瑤池嗎?傳說那裏有飛升仙草,還有泰山的日出。。。。。。。”
“夠了!”崔小芙的聲音變得冷酷而無情,“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
李翻雲地臉刷地變得慘白,她連連後退幾步,眼睛裏閃過一絲悲哀,“你明明知道我去了哪裏。”
“哼!”崔小芙重重哼了一聲,又回到座位上,目光複雜而矛盾,忽然,她重重一拍桌子,‘砰!’一聲巨響,桌上的銅鏡摔落下地,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你竟敢背叛于我!”
門外的楊清一立刻沖了進來,他聽見了崔小芙的咬牙切齒,腰間的銀裝長刀抽出一半,惡狠狠地盯着李翻雲。
“滾出我的房間去!”李翻雲的心被深深地傷害了,她不看崔小芙一眼,一步步走向楊清一,手中的劍在微微顫抖着,“你再敢偷聽,我宰了你!”
楊清一被李翻雲的義無反顧震住了,他眼中露出一絲怯意,又看了看崔小芙,崔小芙不耐煩地一揮手,“你去樓下等!”
待他走後,崔小芙彎腰撿起銅鏡,放回原處,她又歎了一口氣道:“雲,别怪我,我最近心裏很煩,眼看着邈兒一天天長大,而我卻一天天變老,歲月難留,卻沒有人能聽我述說内心的孤獨。”
“你是放不下心中的權欲。”李翻雲坐了下來,她平靜地道:“你是害怕我弟弟,他一天天的強大,讓你坐立不安,芙姐,沒用的,早晚會有那一天。”
“胡說!”崔小芙霍地站了起來,她盯着李翻雲一字一句道:“我就是要讓你親眼看一看,究竟有沒有那一天。”
說完,她一陣風似地向外走去,走出大門時,卻聽見李翻雲異常冷靜的聲音,“我會求他不要殺你。”
崔小芙身子一震,她‘嗤!’地一聲冷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清冷的月光下,李翻雲的劍身上映着她慘白的臉龐,良久,隻聽李翻雲喃喃低語,“芙姐,你難道真不知道我爲何還留在宮中嗎?”
。。。。。。。。。
天亮了,雪也終于停了,離新年隻有不到半個月,長安城内顯得格外熱鬧,各個坊内的集市裏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人們買米買肉、沽酒稱茶,米價已經跌到了每鬥百文,使得長安百姓心中格外踏實,這個新年也變得生機勃勃起來,打年糕、置新衣、貼桃符,處處都洋溢着新年的感覺。
永樂坊,張煥早早地起床,今天是張破天任門下侍郎慶日,同時也是張家長安宗祠落成之日,爲此,張破天大擺宴席,邀請長安顯貴,張煥自然也要去參加,雖然他已貴爲兵部尚書,但的裝束卻很低調,頭戴紗帽,身着翻領窄袖藍袍衫,下穿白紗寬口褲,足著軟靴,腰間系一條革帶,雖然衣着随意,但卻顯得精練而自信。
被邀請的還有他的夫人,崔甯天不亮便開始打扮,她挽了高髻,斜插一枝翡翠金步搖,上着黃色窄袖短衫、下著綠色曳地長裙、腰垂紅色腰帶,豐滿的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顯得豐肥濃麗,渾身洋溢着熱烈奔放的氣息。
“娘子,好了嗎?”張煥已經在門口催了三次,女人化一次妝怎麽這樣啰嗦,不過埋怨歸埋怨,張煥心裏也知道,今天崔甯是第一次以他平妻的身份在公開場合露面,她當然要精心打扮一番。
“老爺,夫人說她馬上就好。”崔甯的貼身丫鬟明月探頭對張煥笑道。
明月是姐姐,小妮子今年已經十五歲,就仿佛挂在枝頭已經泛紅且帶着晨露的沙果,性子溫婉、嬌小而可人,深得崔甯的喜愛。
“讓夫人不要着急,時間還早呢!”張煥呵呵一笑,他倒忘了到底是誰着急。
等得無聊,張煥邁步走到了前院,院子裏馬車已經備好,馬夫正坐在台階上和孫管家說着什麽,見老爺出來,兩人連忙站了起來。
“老爺,我去叫侍衛們準備。”
張煥擺了擺手,“沒有呢!等一會兒再走。”他向兩邊雪地看了看,又對孫管家道:“可能明後天大夫人和公子就要到了,你今天安排下人們把院裏的積雪掃了,還有後院的小馬場,也要清理一下積雪。”
“是!我現在就去安排。”孫管家行了一禮,快步去了。
今天陽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沒有一絲雲彩,是近半個月來難得的好天氣,張煥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隻覺神清氣爽,渾身精力無窮。
“喂!”有人似乎在叫他,張煥向聲音來處望去,忽然看見不遠處,平平正探頭在向他招手,張煥笑了笑,快步走了過去。
自從上次受傷後,平平似乎一直在躲着他,雖然她也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張煥的府邸實在太大,想見一次确實很不容易。
“怎麽了?”張煥走到她面前,微微笑道。
今天平平也穿了一襲豔紅的榴裙,頭上梳着雙環髻,她目光清澈,臉上不着一絲粉黛,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活力十足,見張煥打量她,平平低下頭顯得有些拘束,張煥忽然想起了當年那個犯了錯,蹲在地上畫圈圈的女孩,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柔情。
“我、我想回隴右去過年。”平平擡起頭,眼睛裏充滿了期望。
“不!我不讓你去。”張煥輕輕拂過她額頭上的一縷秀發,柔聲道:“我昨天已經派人去接林伯母,還有我娘,讓她們也來長安過年,大家團聚一堂。”
平平咬了一下嘴唇,她深深看了張煥一眼,臉上泛起一抹暈紅,她轉身便向後院跑去,老遠才聽見她的喊聲,“張十八,别忘了把銀瓶公主也接來!”
“這個丢三拉四的傻丫頭。”張煥笑着從牆邊拾起了平平忘記的長劍,心中卻充滿了溫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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