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便是張煥的臨時親兵營,一千先至的親兵已經駐營兩天,張煥的本隊也在昨晚抵達,此刻,他在數名親兵的扶持下向遠方的鳳翔城眺望,城池中隻有八千守軍,節度使仍然是李莫,這位原本效忠崔圓的将領,三年前在崔圓倒台後,便毅然投向新右相崔寓,是崔寓的鐵杆支持者,他的兵力雖然不多,但鳳翔的戰略位置卻異常重要,原本是防禦吐蕃東進,此時卻變成嚴防朱泚北犯的重地,鳳翔也由此成了整個長安所關注的焦點。
若僅從軍事上而言,奪取鳳翔張煥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辦到,但那樣做的後果将極爲嚴重,不僅會使自己這些年爲淡化當年占領隴右的努力毀于一旦,而且會阻礙自己将來戰略的實施,可奪取鳳翔卻又勢在必行,奪下鳳翔,自己的政治地位将向前邁出實質性的一大步,若被裴俊搶了先機,自己将追悔莫及。
既不能蠻幹,又不能消極等待,這中間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建立一種形勢,在這種形勢下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駐兵鳳翔,卻又要讓指責者無話可說,或許這就是政治。
“都督,有人來了。”哨塔上的守衛發現二裏外有十幾騎向這邊疾馳而來,不等張煥下令,親兵都尉李定方已率一百餘騎迎上去盤查,片刻,李定方如一陣風似的返回,“都督,來人自稱鳳翔軍行軍司馬韓慶。”
張煥點點頭,他等的就是此人,“把他帶到我帳中去。”
很快,親兵将韓慶帶到了帥帳,韓慶也就是裴俊插在鳳翔軍中的一根暗樁,三年前與張煥合作過,一直便保持着聯系,這次能否實現鳳翔戰略,他是一個關鍵人物。
“參見都督!”韓慶進帳躬身施了一禮,之所以對張煥行下屬禮,确實是因爲韓慶已是張煥的半個下屬,三年來不僅韓慶的父母妻兒在家鄉享盡榮華富貴,而且韓慶本人也多次寫信向張煥表示效忠,韓慶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隴右如此對待自己必然是因爲他有存在的價值,爲了提高自己的含金量,這幾年韓慶在李莫及其妻妾身上苦下功夫,一步步得到他了的信任,被提升爲行軍司馬兼任節度副使,成爲鳳翔軍的第二号人物,前天晚上,張煥派密使來找他,他便知道自己出頭的日子終于來了。
“請坐!”張煥半躺在軟榻上,笑着擺了擺手道:“有傷在身,恕我不能起身迎接韓司馬了。”
“屬下不敢。”韓慶受寵若驚地坐下,又忿忿道:“我聽說都督是被朱泚刺傷,此人竟敢在天子腳下做這種事,真是令人憤怒,昨日此人已經經鳳翔回歸漢中,我現在還在後悔,早知我就爲都督攔住其人。”
對韓慶的近似肉麻的效忠表示,張煥隻一笑了之,天下熙熙往往皆是爲利,用在這個韓慶身上也對也不完全對,利益隻是一部分,而厲害關系才是韓慶效忠自己的關鍵,此人腳踏三隻船,崔寓、裴俊、然後又是隴右,現在他不管是回頭再向誰忏悔,都是死路一條,他本人也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寫信效忠,以消除隴右可能對他的疑慮。
“這次找韓司馬來,是希望韓司馬做幾件事。”張煥瞥了他一眼,見他立刻擺出一幅專注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繼續道:“第一、我要鳳翔軍的士兵名冊,要有每個士兵最詳盡的資料;第二、我要李莫所有中級軍官的情報,也一樣要最詳細;至于這第三麽,我希望發生一樁李莫貪污軍饷的案子,在我需要的時候爆發出來。”
“屬下知道了,屬下這就去辦。”韓慶幹淨利落地全部答應下來,他站起來剛要走,張煥卻又叫住了他,這三件事事關鳳翔戰略能否成功,他不能有絲毫大意,張煥沉吟一下,眯起了眼睛笑道:“爲了保護你的安全,我給你三百士兵護衛左右,你自己想辦法把他們安置在身邊,還有你的父母妻兒,我也會派人接進隴右,讓你沒有後顧之憂,等此事辦成,新鳳翔節度使就由你來接任吧!”
對付韓慶這隻三腳貓,最好的辦法是要斷了他所有的退路,不給他有非分之想的可能,才能讓他徹底效忠自己。
韓慶惶惶告辭而去,大帳裏又安靜下來,張煥半倚在軟榻上沉思不語,腦海裏在演繹着這盤大棋局中每一步棋的走勢,唯恐有半點疏漏,裴俊、崔寓、朱泚、崔小芙、崔慶功。。。。。,他的腦海裏忽然閃了一下,‘崔慶功’,自己差點将此人遺忘,他既然能做出截斷來漕運逼迫朝廷,說明他身邊有能人,在自己布置的大局勢下,他又會做些什麽呢?是獨善其身,還是别有所圖?
帳篷裏十分安靜,張煥緊閉雙目,仿佛睡着了一般,周圍十幾個親兵都一動不動,不敢打擾都督的深思,約過了一刻鍾,他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果他早不做準備,恐怕事情到臨頭時就來不及了。
張煥翻身坐起,毅然對親兵下令道:“傳我的急令到蜀中,着令蔺九寒率三萬軍前往南平郡(今重慶),并在三日内給我征集運兵大船三百艘,随時待命東進。”
。。。。。。。。。。。
鳳翔城牆之上,李莫憂心忡忡地注視着西方,他剛剛接到邊哨的禀報,開陽、隴西兩郡超過五萬的兵力正向鳳翔以南靠近,這是三年來的第一次,盡管李莫也聽說張煥在長安被刺一事,也猜到張煥調兵極可能是爲攻打漢中做準備。
攻打漢中他不反對,甚至雙手贊成,但五萬大軍過境,還是讓他心中忐忑不安,就仿佛兩個人在他睡榻旁厮殺,他還能安然入睡嗎?
“怎麽崔相國還沒有消息?”李莫眉頭一皺,自言自語道。
他身旁的親兵忽然指着一個正向城牆跑來士兵喊道:“将軍,有消息來了。”
隻見那士兵手中拿着一封信,正飛奔而來,李莫精神一振,快步迎了上去,“有什麽消息?”
“禀報将軍,隴右節度使張煥派人送來一封信。”
‘張煥?’李莫心中一陣失望,不是崔寓的來信,不歸張煥的信也是他所期盼的,李莫接過信,撕下信皮,抖開了書信。
‘鳳翔節度使李使君閣下,朱泚殘暴不仁、塗炭蜀中久矣,今鼠竄至漢中,煥聞南鄭已十戶八兵、十糧九軍,下至八歲黃口,上至六十蒼頭皆入軍營,更聞其強迫數以萬計民婦者入軍随營,稱爲軍妻,人倫喪失,道德不再,煥不才,願提一旅義軍讨之,特向使君乞借陳倉駐軍,煥秋毫不犯!’
李莫看完,半天呆立不語,該來的還是來了。
這時,旁邊一名副将勸道:“将軍,不如将此事禀報朝廷,由朝廷來定奪。”
李莫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道:“事到如今,也隻能這樣了。”
。。。。。。。
宣仁六年十一月中旬,張煥遇刺後,大唐風雲突變,先是隴右的開陽、隴西兩郡駐軍在鳳翔邊界集結,緊接着漢中朱泚不顧其弟朱滔苦勸,悍然集結十萬大軍向北進發,企圖先發制人,漢中軍隊一動,朱泚欲進攻長安的傳言立即飛遍了長安大街小巷,不少在漢中有生意的商家更是拿出鴿信爲證,一時長安城内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快!快!再快!”
一輛馬車風馳電掣般在大明宮内疾速奔行,馬車上楚行水不時催促車夫加速,焦惶之色流露顔表,他剛剛得到兩個消息,先是弟弟楚行雲從廣陵飛鴿傳書而來,崔慶功分駐在淮北各地的二十萬大軍有向汝陰集結的迹象。
楚行水立即派人去崔慶功府上查探,卻得知崔慶功在昨天晚上已悄悄離開了長安,一面是淮北軍隊集結,另一面是崔慶功不辭而别,這中間将要發生的事情已經昭然顯現了。
崔慶功可能的進攻目标,十之**就是淮南。
楚行水顧不得宮中不準跑馬的規定,十萬火急地趕去求助裴俊,馬車‘嘎!’地一聲在中書省台階前停下,楚行水跳下馬車,飛跑上了台階。
朝房内,裴俊背着手在一幅巨大的地圖前來回踱步,和長安普通百姓相比,他得到的消息更加全面、更加準确,他已經知道朱泚的三萬先頭部隊在大散關前遇阻,他也知道崔慶功已經下令淮北軍集結,準備大舉進攻廣陵,他更知道崔慶功與朱泚已經勾結,欲分大唐東西而治。
但讓他想不到的是,這一連串嚴重事件的起源,竟然是張煥的一次被刺事件,這就使裴俊不得不深思這次被刺事件後面的玄機。
目前,整個關中地區約有十五萬大軍,他裴俊的千牛衛就占了十三萬,另有從漢中敗退下來的李納領一萬殘軍駐紮在長安北面的新平郡,還有就是鳳翔的八千軍隊,剩下約兩千零星軍隊則是崔家的金吾衛,主要駐紮在長安城内的幾個坊裏,由崔寓次子崔平率領。
千牛衛十三萬大軍是裴俊的嫡系精銳之軍,牢牢控制着關中,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動用,這次漢中朱泚發生異動,裴俊雖然知道攻入關中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還是決定從河東調八萬軍入關中防備(這裏需要補充一點的是,現在河東的勢力劃分已經不是三年的局面,崔家節節收縮,隻剩下上黨和高平兩郡,其餘全部被裴家蠶食,現在裴家的四十萬大軍中,河北地區分布十萬,河東有二十萬,關中十三萬,關隴以北駐紮七萬。)
而現在,不僅朱泚狗急跳牆,而且淮北的崔慶功也蠢蠢欲動,這就讓裴俊一時難以決斷,河東調來的八萬軍究竟怎麽安排?是西來還是東去。
正思考時,文書在門外禀報,“楚尚書有急事求見。”
“讓他進來!”裴俊笑了笑,他當然知道楚行水來是爲了什麽事情,說起來楚行水的女兒還是裴俊的兒媳,這兩個大唐權臣當年爲對付崔圓而結成了聯盟,随着崔圓的倒台,兩個盟友之間也因裴俊加強對江淮地區的财權控制而漸漸出現了裂痕,時至今日,兩人早已是同床異夢了。
裴俊話音剛落,楚行水便大步走了進來,他掩飾不住臉上的焦急,大聲道:“相國可知崔慶功爲何返回淮北?”
“賢弟不要着急,來!請坐。”裴俊笑呵呵請楚行水坐下,他眯起眼睛不緊不慢地道:“崔慶功隻是跳梁小醜,賢弟不必将他太放在心上,我也知道,賢弟手上有十萬軍隊,又有雄厚的财力和物力保證,對付他應該是綽綽有餘,若不放心,我可命兵部調江南東道的團練兵來相助。”
裴俊的話一下子讓楚行水的心涼了半截,他騰地站了起來,冷冷道:“相國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想要我一家來抵敵崔慶功嗎?我淮南有十萬軍不錯,但大部分都是新兵,而且正是因爲相國再三阻撓,今年才得以招募,訓練不過數月,能與崔慶功的虎狼之軍相抗衡嗎?至于團練兵,衣甲不全、軍心散亂,這種軍隊就算來五十萬又有什麽意義,何況江南東道的團練兵也不過三萬人,我就不相信,難道相國真希望崔慶功占領整個江淮嗎?”
“别生氣!别生氣!”裴俊笑着将楚行水按坐了下來,“我隻是給賢弟開個玩笑而已。”
他快步走到地圖旁,用木杆指着牆上的地圖道:“我已經下令從陝郡和弘農郡調八萬大軍東進新鄭、許昌一線,并着令洛陽的兩萬守軍配合,若崔慶功真的膽敢進攻淮南,這十萬大軍将從後面進攻淮北。”
說到這,裴俊将木杆一放,自信地笑道:“不過我認爲崔慶功進攻淮南的起因,其實是在賭我無暇東顧,既然我已經出兵,他必然不敢輕舉妄動。”
楚行水沉思片刻,立刻站起來拱手謝道:“多謝相國援手,我現在就趕回淮南,若平安無事,我會争取在新年前回來。”
“也好!淮南有賢弟坐鎮,我也就放心了。”
楚行水匆匆地走了,裴俊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适才他并非是應付楚行水,而是真的決定陳兵警告崔慶功,廣陵郡至餘杭郡一帶是大唐最富庶之地,若被崔慶功占領,将是他裴俊的噩夢,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讓崔慶功得手,隻是自己把精力放在淮北,那漢中朱泚怎麽辦?難道真的隻能交給張煥不成?
裴俊猶豫了很久,終于心一橫,走到桌幾旁寫了三封信命侍衛送出去,一封是命陝郡和弘農郡的駐軍向東進發;另一封是給崔圓,希望他能考慮大局,從山東出兵彭郡,配合自己阻止崔慶功的野心;而最後一封就是給張煥,完全答應他的三個條件,希望他能替朝廷鉗制住朱泚。
三封信發了出去,裴俊的心中也輕松了不少,他又回到地圖前,仔細地研究中原的形勢,看了半晌,他不由歎了口氣,一個淮北的崔慶功、一個淮西的李希烈、還有一個陳留的李懷先,這三個人都是一丘之貉,若不盡早除掉他們,恐怕将來會是大唐動亂之根。
這時,門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裴俊慢慢回頭,見是裴淡名站在門前,他不由臉一沉,不悅地斥責道:“你是怎麽做的事?你不是說已經收買了馬思疑嗎?爲何崔慶功還如此行事?”
一連三個問題抛出,裴淡名脹紅了臉半天答不上來,裴俊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親自去聯系馬思疑,讓他阻止崔慶功東進,若實在阻止不了,也要讓他拖住崔慶功東進的時間,最少一個月,明白嗎?”
“是!”裴淡名一聲答應,轉身便走。
“回來!”裴俊又喝住了他,“再派人到鳳翔郡,給我盯住張煥的一舉一動,随時給我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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