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早,十幾艘渡船停泊在黃河岸邊,一隊隊士兵正列隊上船,碼頭上,張煥騎着馬和賀婁無忌并駕緩行,賀婁無忌是受命前往河湟,主持河湟新軍的訓練。
“到河湟後要嚴格訓練新兵,尤其注意在高原上的強化訓練,要爲我們将來進攻吐蕃做好準備,以後我每年都會分批派士兵來你那裏進行高原輪訓。”
賀婁無忌點了點頭,“請都督放心,我一定會用最嚴格的要求來訓練他們,最多兩三年的時間,他們就會成爲真正的軍人。”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張煥沉吟一下,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這次河西、河湟陣亡士兵的撫恤金辦法已經出台了,每名陣亡士兵的家人可得二百貫的撫恤,不過一時沒那麽多錢,先支付一成,其餘分十年按月供給,另外再追加十畝的撫恤田。”
“多謝都督了。”賀婁無忌眼中露出一絲欣慰,他知道按朝廷慶治五年定下的制度,士兵戰死最多撫恤其家人五十貫,而且層層盤剝,最後到家屬手中也隻有十幾、二十貫,都督卻定下了二百貫的标準,這次河西軍和河湟兩地士兵戰死二萬三千餘人,那就是四百六十萬貫,由此可見都督是真的下了血本,他感激地向張煥深施一禮,“我替弟兄們給都督施禮了。”
張煥輕輕搖了搖頭,他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如此一來财政上負擔是重了點,但若不重加撫恤,死去的士兵怎麽能瞑目于九泉?活着的士兵又怎麽肯爲我們拼命?我一直以爲,隻有給予士兵足夠的尊嚴,才能使他們竭忠效死、在所不辭。”
說到這,張煥縱馬駛向一座小丘,他立馬站在小丘之上,迎着獵獵河風,凝視着士兵們列隊上船,這些士兵才是他打下江山的本錢,他又怎麽能不善待他們呢?
“都督對士兵是很好,可是對舊部卻有時不公。”眼看分手在即,賀婁無忌猶豫再三,他終于說出了這幾天壓在心中的話。
張煥沒有說話,沉默良久,他才冷冷道:“你是說我不該殺陳平?”
賀婁無忌歎了口氣,這一兩年張煥權威漸重,已經很少象在東内苑時和弟兄們打馬球、開玩笑那般無所忌諱了,衆将在他面前感到更多的是威嚴和壓力,可是有些話他若不說,恐怕西涼軍中再沒有人敢在張煥面前提起這些事。
他一咬牙便道:“陳平嚴重觸犯軍規,當殺!我對此并無異議,隻是現在不是殺他的時候。”
張煥微微一怔,“爲何?”
賀婁無忌翻身下馬,單膝跪下行一軍禮,大聲道:“這一個月來都督大肆重用隴右望族子弟,辛朗久随都督,我不說他,而那馬國瑞、白盛、荔非明二郎他們的老子雖然英雄,但他們本人又有何軍功?卻個個位居高位,爲此許多軍中舊部都頗有微詞,可偏偏這個時候都督要殺陳平,他可是都督剛從軍時便跟随的老人,這讓弟兄們怎麽想,請都督三思!”
張煥默默地看着他,過了很久,他終于長歎一聲,翻身下馬将賀婁無忌扶起,又攬着他的肩膀走到一處大石前坐下,沉吟一下,張煥便柔聲對他道:“在我的記憶中,總想着舊部們怎樣随我起兵,又怎麽和我一同開創基業,我們在天寶縣時糧食近絕,最窘迫之時每天隻能吃一頓飯,後來又一起冒着百年未遇的暴雪行軍幾天幾夜,拿下武威郡,這些我都銘記于心,你還記得在奇襲路嗣恭大營前,我答應過要讓你們遠征西方,封你們爲西方之王嗎?”
賀婁無忌默默點頭,這些事他也銘記于心,他肅然道:“都督之志,我一向欽佩。”
“光有志向就夠嗎?”張煥凝視着浩蕩的黃河之水,他眼中慢慢流出一抹痛苦之色,“這次關隴劇變,我們丢了武威老巢,二萬将士全軍覆沒,又被裴俊趁機奪走大部分基業,我想每個人都應該反思,尤其是我,欲得天下卻心胸狹隘,容不得異己,而且獨斷專行,樣樣大權都握在自己手中,就拿西征河湟來說,胡镛勸我不要操之過急,裴明遠甚至已經提到張掖可能有變,可我卻不聽将計、不容反對,最後栽了個大跟鬥,不過栽了也好,倒把我一掌打醒了。”
說到這,張煥的目光漸漸明亮起來,他挺直了腰對賀婁無忌語重心長道:“你要知道,我之所以重用隴右大族子弟,正是從長遠考慮,實力是基礎,但光靠打仗和殺戮隻會成爲朱泚第二,必須要建立起一個強有力的利益集團,才能在将來朝廷鬥争中博取最大的利益。”
‘強有力的利益集團。’賀婁無忌喃喃念了幾遍,他忽然站起來向張煥行一軍禮,“都督,我明白了,我會勸告大家,請大家理解都督的苦心。”
“不要說得太多。”張煥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隻要替我告訴弟兄們,将來我們攻下邏些,吐蕃美女會任他們享用。”
“吐蕃有美女?”賀婁無忌咧嘴一笑,他倒從來沒有見過。
這時,一匹快馬從東疾馳而來,行至張煥面前,馬上騎士禀報道:“都督,太後特使已經進城,胡先生請你速回。”
“我知道了。”張煥翻身上馬,向賀婁無忌一拱手,“賀婁将軍,河湟新兵我就交給你了,一路順風!”
“也請都督保重!”
賀婁無忌大步上了船,十幾艘大船緩緩啓動,順黃河水向北駛去,漸漸地消失在天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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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郡,節度使行轅附近這些日子格外熱鬧,早在六月初,離行轅約一裏地外的幾座閑置老宅便已被拆除,占地近百畝的空置地上,數千匠人一直在緊張地忙碌着,從目前出現的簡單構架上看,這裏顯然是在建造一片規模龐大的建築群,而且在工地周圍還有數百名士兵來回巡邏戒備,不準閑人靠近,它的神秘反而激起了金城郡民衆的好奇心,不少有眼光的人立刻做出了判斷,這一定是在修建新的節度使行轅,确實,一裏外的節度使行轅還是在永徽年間用一座民宅改建而成,是有些陳舊了。
對于這個傳言,官方沒有否認,沒有否認自然就是默認了,在平靜的日子裏,變化是最值得期盼的事,于是每天都有一群群閑人來附近指指點點,‘那裏一片水坑是後花園池塘吧!’。。。。。。‘還有地下室,這一定就是秘密監獄了。’隻要閑人們沒有越過紅線來探看究竟,巡邏的士兵也就不去管他們。
不過今天卻沒有一個閑人,在新修建築群和節度使行轅附近皆戒備森嚴,近千騎兵攔住道路兩側不準行人通過,道路上顯得空空蕩蕩,隻有數百名從長安來的宮廷侍衛等候在衙前,他們護衛着大唐太後崔小芙所派特使于一個時辰前剛剛抵達。
特使自然就是李翻雲,不過這一次來的卻不僅僅是李翻雲一人,還有一個宗室親王也一起跟來,他便是當今皇上的親生父親、原嗣慶王李俅,不過他現在已被封爲洛王,除了親王頭銜外,他還是朝廷宗正寺卿,主管皇室事務。
李俅約五十餘歲,身體異常肥胖,他總喜歡眯着眼睛打量人,據說眯着眼睛可以使眼光收斂,能彙集出幾道精光來,給人以震懾感,久而久之,他也就養成了習慣。
他尤其喜歡别人評價他老謀深算,可他偏偏是個忍不住話的人,三言兩語便可使他的内心坦蕩無餘。
李俅的生父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一任太子李瑛,開元二十五年,太子李瑛過早地暴露出登基的野心而被李隆基所殺,他便過繼給了膝下無子的李隆基長子慶王李琮,現在,他五歲的幼子又是大唐皇帝,也正是因爲這幾層關系,李俅便一直以宗室領袖自居。
此刻,在張煥的會客室裏,李俅端着茶,眼睛卻眯縫着打量對面的張煥,張煥的身份他早有耳聞,不過他卻沒有太放在心上,一個私生子而已,算不上是皇室中人,但這兩年随着張煥的崛起,李俅的心态也略略發生了變化,就算張煥是豫太子之子,可是他沒有參拜過宗廟,還是不能列班皇室,而宗廟正是他李俅掌管,換句話說,張煥的身份還沒有經過他的點頭,那永遠也隻能是一個僞皇族。
不過這個張煥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僅将他添于末座,連上茶也是最後一碗才端給他,自诩重視細節的李俅開始有些不滿了,他很想發作一番,可今天要談論的事情卻又使他不得不忍下這口氣。
坐在主位的是正使李翻雲,她從進來到現在皆面無表情,似乎她和張煥隻是初相識,隻是娴熟而專業地提着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武威陣亡的将士人數?逃出的難民數量?他們的近況又如何?等等等等,而回答她提問的也不是張煥,而是張煥的首席幕僚胡镛,張煥則遠遠坐在一旁,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一問一答談了足足半個時辰,李翻雲話題一轉,又提出了一個和今天出使明顯沒有關系的問題。
“請問胡先生,我們來時見附近正大興土木,不知在修建什麽?”
這時,一旁的李俅再也忍不住,他重重地咳嗽一聲,示意李翻雲趕快進入正題,李翻雲臉色一變,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極度厭惡之色,但霎時又恢複了常态,難道自己這半個多時辰不着邊際的問話,他就不明白他不該留在這裏嗎?
對于李俅的跟來,李翻雲始終不明白崔小芙的用意是什麽?崔小芙并沒有告訴她,甚至崔小芙給張煥信中所寫的内容,她也不知道是什麽?還有一個多月前,崔小芙下旨命張煥将兒子質于京師,這件事她也是事後才知曉,很明顯,崔小芙已經不再象從前那樣信任她,這個微妙的變化大概就是從她可以列席内閣會議後不久開始,沒有任何事先的征兆。
李翻雲是一個極敏感而且極聰明之人,她略略已經猜到崔小芙對她的冷落或許和張煥有關系,就在李俅重重咳嗽的之後,她猛然明白了,崔小芙和李俅之間也一定是達成了什麽協議,而且她這次出使隴右的任務,極可能就是和李俅有關系。
此刻這個任務就在她身旁一名宦官所捧的描金象牙匣中,這也是從前所沒有的,以前崔小芙的密信都是由她随身攜帶,而現在特使是特使、密信歸密信,她看不到信的内容,但她不出手,信也遞不到張煥的手中。
既明白密信的内容極可能和李俅有關系,李翻雲便一時陷入了沉默,究竟自己在這次出使中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呢?
這時,一直在旁邊心不在焉的張煥忽然笑道:“那片正在修建的房屋正是我的節度使新衙門,這裏實在太舊,該換換地方了。”
從表面上看,張煥坐在一旁确實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投向窗外,但這隻是表象,他其實也在推測李俅同來的用意,李俅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細微的表情都落入他眼中,從安排座位時李俅臉上露出的明顯不滿,到上茶時他幾欲發作,再看他此時的急不可耐相,張煥便可推測出,這是一個急躁而淺薄的王爺。
不過張煥本人對那個匣子裏的密信倒也十分感興趣,既然這個王爺催促看信,那崔小芙的安排就是這個王爺也必須在場了。
他便不再拖延,微微一笑道:“不知太後可有什麽信件給我?”
“有!”李俅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大步走到宦官面前,取過匣子,将它推給了張煥,“這就是太後給張使君的信。”
言罷,他也委實不客氣地往李翻雲的旁邊一坐,肥碩的肉抖了一下,緊靠着李翻雲纖細的嬌軀,李翻雲厭惡地向旁邊挪了挪,可這樣一來,李俅便取代了李翻雲的主位,形成喧賓奪主之勢。
這時,坐在對面的胡镛也向左移了移,将位置讓給了張煥,張煥坐上前,取過象牙匣打開,裏面隻有一封崔小芙的親筆信,‘冠軍大将軍、隴右節度使張煥啓’,信用火漆前後封嚴,張煥撕開信皮,取出了裏面的書信。
他大緻看了一遍,心中不由重重地‘哼!’了一聲,信中内容竟是向他推薦六個人爲河湟各郡刺史,這六個人皆是皇族,名單上的第一個人正是李俅之子李運,推薦爲西平郡刺史。
前段時間爲讨好裴俊而逼自己兒子進京爲質,現在居然又堂而皇之把手伸進河湟,她崔小芙倒真會做人,而且河湟一共隻有八個郡,她便一下子想要去六個,真虧她開得了這個口。
張煥眼睛一挑,迅速瞥了李俅一眼,隻見他滿臉期望的看着自己,這一刹那,張煥忽然明白了崔小芙的險惡用心。
從表面上看,若自己一口答應,李俅會大喜過望,但這個人情卻是她崔小芙的,而自己不答應,得罪李俅的卻是自己,一般而言都會這麽想。
可再深思一層,崔小芙爲什麽要讓李俅來?李俅是做什麽的,宗正寺卿,負責鑒定皇族身份,而自己的真實身份是什麽?得罪李俅的後果是什麽?崔小芙明明知道西平郡是河湟的中心,自己絕對不會答應,她才特意提出給李運,莫說西平郡,河湟八郡中的任何一個郡自己都不會讓出,這一點她崔小芙也很清楚。
她這樣做是爲什麽?張煥冷冷一笑,原以爲和崔小芙的矛盾要很久的将來才會暴露,卻沒想到這麽早就露頭了。
當下他将信一收,含笑對李俅道:“王爺的心願我已知曉,隻是朝中的規矩王爺想必也知道,此事繞不過吏部,既然是太後的意思,我自會向吏部說明。”
李俅見張煥說得十分圓滑,他的臉當即沉了下來,索性直說道:“張使君别忘了,我可是宗正寺卿,難道張使君就沒有求我之處嗎?”
“王爺遠來勞頓,請先歇息吧!”張煥站起身,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胡先生,替我送客!”
說罷,他大步走進了裏屋,就在進屋的一霎時,卻發現李翻雲迅速給自己使了個眼色。
“張煥,你不要不知好歹!”屋外傳來了李俅的咆哮之聲。
“王爺,請吧!”
“你是什麽東西,也配來送我?”
屋内,張煥冷冷一笑,将崔小芙的信撕得粉碎。
。。。。。。。。。。。。
“都督,其實你答應他又何妨。”李翻雲等人走後,胡镛笑着對張煥道:“他們不過是想來鍍一層金,給他們做個有名無實的刺史就是了。”
“如果他們不肯做有名無實的刺史呢?”張煥輕輕搖了搖頭,他負手在房内踱步沉思,“你或許是不了解崔小芙,她是個野心極大的女人,如果能将手伸進河湟,她怎麽可能讓一些纨绔子弟來任職呢?這些一定是她精心挑選的能幹之人,我們可不能想當然。”
“那都督的想法呢?”
張煥毫不猶豫道:“河湟絕不容許任何人染指,既然已經有人伸手過來,那我們的行動也應立即開始!”
就在這時,門外有親兵禀報,“都督,李特使派人送來一封信。”
剛才李翻雲走時給自己使了個眼色,他就知道她必然還有後着,果然來了,張煥微微一笑道:“讓送信人進來。”
片刻,一名侍女在親兵的引導下快速走進,她給張煥行了一禮,“我家小姐讓我來轉交一信,她還讓我轉告,她出來相見不便,就決定不見張使君了。”
說罷,她取出一信遞給了張煥,張煥知道是李俅在旁的緣故,大姐才不能來見自己,他沒有多說什麽,徑直接過信打開,字寫的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匆忙之間寫下,信中隻有一句話,‘朝中或有大變。’
張煥一怔,這是什麽意思,想了一下,他又追問侍女道:“李小姐還說了什麽?”
侍女搖了搖頭便行了一禮要走,張煥卻叫住了她,他飛快寫了一封信,交給她道:“請把此信轉交給小姐。”
待親兵将侍女帶下去,張煥便将李翻雲的信交給胡镛,“胡先生,你來參詳一二。”
胡镛接過信看罷,不由淡淡一笑道:“都督發現沒有,李翻雲原來寫的是‘朝中或有異變’,可她把‘異’字劃掉了,改成了‘大’字,這說明事情可能會很嚴重,既然連李翻雲都認爲嚴重,那都督說會是什麽事呢?”
張煥沒有回答,他背着手站在窗前,遙遙地凝視着東方,不知崔、裴二人之間又爆發了什麽大事?裴兒此番東去,但願她不要卷入其中,早一天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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