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今天緊急召大家來是有要事商量。”
崔圓面色凝重,他向衆人緩緩掃了一眼道:“張若鎬将内閣之位讓給張破天,想必大家都已經清楚,而且這件事本相也已經答應皇上。”
這句話使得衆人面面相視,楊锜不甘心地問道:“此事事關重大,相國爲何要一口答應,就算世家繼位有定制,若能拖上兩個月,事情恐怕就有轉機。”
王昂見他老邁糊塗,忍不住鄙視地看斜他一眼,難道相國還不知道孰重孰輕嗎?若李系沒有條件,相國可能答應嗎?
楊锜慢條斯理說出一番話,原以爲衆人要群起附和,然後相國在面紅耳赤下拉起自己的手歉然說,‘老楊,是我考慮不周。。。。’
不料房間裏安安靜靜,連個咳嗽聲也沒有,楊锜扭着脖子看了一圈,見衆人皆斜着眼睛看天花闆,無人睬他,他不由更着急道:“相國。。。。。”
崔圓一擺手止住了他,“我要給大家說另一個消息,三天後,皇上要赴河東視察災情,張若鎬也将返回河東。”
“這恐怕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吧!”王昂忍不住插口道。
崔圓點了點頭,“從小處看他要插手張家的家主之争,可從大處看,他的真正作用卻是防止我借機出兵河東,這樣一來我們隻能利用張家内部的矛盾奪權。”
說到這裏,崔圓斜眼向張若錦看去,在他刺眼的目光下,張若錦有些慌亂地低下了頭,一言不發,崔圓冷冷一笑又道:“這次張家家主之争,我們勢在必得,不得有半點失誤。”
“大哥,可否容我說一句。”一旁的崔慶功終于開了口。
“你說!”
崔慶功站出來,先向崔圓施了一禮,徐徐道:“大哥恕我直言,在張家事務上,輕内閣重家主,大哥有點本末倒置了。”
自從年初大朝崔慶功入閣失敗後,他對張破天一直恨之入骨,不僅壞了自己的前途,還拐走三萬鳳翔軍精銳,現在他居然入閣了,實在讓崔慶功忍無可忍。
“是啊!剛才我就說相國答應得不妥。”嘴唇一直在哆嗦的楊锜終于找到了知己,他略略往崔慶功身邊靠了靠,一股陳腐的老人味讓崔慶功直皺眉頭,楊锜正要就勢發揮,卻見崔圓目光冷厲,剛到嘴邊的埋怨又咽了回去,“這個,這是崔将軍的意思,和老朽無關、無關!”
崔圓森冷的目光掃過他倆,最後落在朱泚的身上,“朱将軍,你來給崔大将軍解釋。”
“這。。。。”朱泚被冷不防地點到了名,他眼中閃過一抹尴尬,崔慶功是他的上司,居然要自己指點他,不過一霎時朱泚便恢複了冷靜,他先向崔圓施了一禮,又對崔慶功謙卑地說道:“屬下一點末見,請大将軍指點。”
崔慶功并沒有因他的态度謙卑便寬容他,他哼了一聲,頭别到一旁,朱泚将胸中怒氣壓下,他知道自己的官職卑小,崔圓卻讓他參加會議,必然是有重要任務交給他,略一沉吟,朱泚便道:“七大内閣宰相之所以超然在上,那是因爲他們都有強大的家族背景,很難想象,如果張家不在财力、人力上支持張破天,他的軍隊能維持多久?他的内閣之位能坐多久?如果他敢冒天下之大不惟,以武力威脅張家,這就正好給了相國出兵的借口,這是原因其一。”
“那原因二呢?”崔圓不露聲色的繼續問道,這時,除了崔慶功,房間裏所有的人都被朱泚的見解所吸引,就連屋角那個人也微微向前欠了欠身。
就在‘他’身子微動的一刹那,朱泚忽然發現那個人的腰肢有些圓潤,似乎是個女人,應該不是皇後,皇後下午便回宮了。
但朱泚沒有時間再細想,他又繼續道:“原因二就是西受降城的軍隊,他們目前皆由張家供養,如果這次張家家主之位我們能拿下,那就等于掐住了皇上的脖子,所以卑職認爲,皇上之所以現在去河東,也是怕張家生亂。”
“說得非常好!”崔圓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又冷冷地對楊锜和崔慶功道:“你們二人聽明白了嗎?
“長江後浪推前浪,老朽真的不行了。”楊锜由衷感歎道,他瞥了一眼崔慶功,又略略移動腳步,企圖離他遠一些。
崔慶功面子下不來,他重重哼了一聲,拱拱手道:“大哥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先告辭了。”
言罷,他轉身便走,崔圓也不留他,一直等他走遠了,方才對衆人低聲道:“朱将軍說出了本相的疑慮,不錯!本相确實準備插手張家之事。”
他沉吟一下,便對王昂道:“你搜羅的那些江湖人等這次便可派上用場,你派一得力的手下率領他們北上河東,直接聽從張刺史的調令。”
“相國,那我。。。我需要做些什麽?”張若錦聽崔圓的意思竟是要自己全權指揮,他不由有些心慌意亂。
“你怕什麽?”崔圓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自然會安排人協助你。”
“那相國,老朽能做什麽?”楊锜不甘落後地冒頭道。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楊尚書麽,自然就是出錢了。”崔圓眯起眼睛笑了,就仿佛一隻發現了雞窩的老狐狸。
“錢。。。。要多少?”楊锜舌頭開始打轉。
崔圓伸出一支又肥又短的指頭,微微笑道:“這個數?”
“一萬貫?”
“不!十萬貫。”
‘嘩啦!’楊锜身旁的小幾忽然打翻了,朱泚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即将暈倒的楊锜。
“相。。。。相國,這麽多錢我怎麽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也運不來啊!”楊锜忽然覺得自己心已經死了。
“你拿得出。”
崔圓淡淡一笑,“楊家經營巴蜀幾十年,十萬貫算什麽?洛陽王寶記櫃坊不是存有你二十萬貫私房錢嗎?”
楊锜痛苦地呻吟一聲,他忽然對自己恨之入骨,如果當初不想什麽狡兔三窟,也不會有今天的下場了。
“怎麽,楊尚書不願意嗎?”崔圓語氣變冷,目光嚴厲地盯着他道:“如果楊尚書不肯就算了,老夫就另想辦法。”
楊锜歎了口氣,從手上抹下一隻有缺口的戒指,遞給崔圓道:“憑此取錢,再無須任何信記。”
崔圓接過戒指,他溫和地笑道:“楊明的阆中郡刺史期滿我已經批複,明日吏部會下文,他将轉遷蜀郡刺史。”
崔圓說罷,向朱泚使了個眼色,便笑道:“夜已經深了,各位就回去吧!具體事宜明日自有人上門通知。”
幾個人便各自散了,朱泚走了一圈,卻又從側門折返回來,管家将他又重新帶回了外書房,一進書房,朱泚卻忽然發現,那個戴軟帽的人還坐在原處,竟一動也沒有動過。
。。。。。。。。
“朱将軍知道本相爲何讓你留下?”書房裏,崔圓借着燈光眯視那隻戒指,輕輕地用手指撫摸上面的一個缺口。
朱泚躬身答道:“屬下的任務,相國還未分派。”
“不錯,是這麽回事。”
崔圓将戒指收了,他向牆角那人點了點頭,“李先生,請你過來。”
随着他慢慢走上來,光線也在他臉上變得漸漸清晰,朱泚看清楚了,果然是一個女人,約二十歲,隻見她穿着一襲道袍,手執一柄拂塵,頭發随意挽了個結,披散在肩上,她的五官長得極爲精緻,就仿佛是大匠在一塊無暇的美玉上雕出,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但正是因爲太完美,反而多了幾分冰冷,少了一點生機,如果剛才光線适中,朱泚一定會以爲她是一尊玉美人雕像。
“你叫她李先生便是。”
崔圓似乎對她很是尊重,他又對朱泚道:“這次李系北上,張煥帶了一千天騎營護駕,你是龍武軍,護駕是天經地義,你也帶一千人北上,但你的一切行動都要聽從李先生的指揮。”
那道姑一甩拂塵,單手行了個禮,“貧道李翻雲,請朱将軍多多指教。”
她聲音清冷,雖是見禮,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朱泚也急忙施禮道:“在下一定會聽從先生指揮。”
李翻雲卻不再理他,她向崔圓行了一禮。“相國,那貧道就告辭了。”
言罷,她便揚長而去。
崔圓拍了拍朱泚的肩膀安慰他道:“她素來傲慢,對誰都是這樣,你不要在意。”
停了一停,崔圓又取出一封信道:“這次河東之行,她會指揮張若錦的行動,這封信你好好收着,最後你按信中的指令行事。”
“屬下明白!”
朱泚行了一禮便告辭而去,書房裏隻剩下崔圓一人,他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枚戒指,眼中不覺流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喃喃自語道:“李系,你做夢也想不到吧!他還有個女兒活在世上。”
。。。。。。。。
今天晚上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就在崔圓的會議剛剛散去的同時,一輛馬車在十幾騎侍衛的保護下駛進了崇業坊,最後停在裴俊的府前。
車門開了,一臉嚴肅的楚行水從車裏走出,他迅速上了台階,門房似乎知道要來,立刻開了側門,楚行水腳步不停地進了裴府,側門随即‘砰’地一聲關上了。
“皇上那邊可是有消息了?”楚行水一進屋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裴俊将手中書放下,微微一笑道:“潤澤兄的消息好快,我也剛剛從宮裏得知,皇上在收拾行裝,恐怕要出巡。”
楚行水坐了下來,又道:“裴兄以爲皇上會去哪裏出巡?”
裴俊沒有說話,他從杯中蘸了一點茶水,迅速在桌上寫了一個字,那個字分明就是一個‘張’字,他擡頭看了看楚行水,兩人皆會意地笑了。
這時,一名丫鬟送來香茶,楚行水端起茶杯細細吮了一口,方道:“我料那崔圓必然會插手其中,這次張家内鬥,不知我們該如何行棋?”
“此事我們不能置身在外。”
裴俊站起身,背着手在房内低頭踱步,這次張家之亂說到底就是崔圓争奪河東的一場賭注,賭赢了,大唐富庶的河東就将落入崔家的囊中,這樣河東和山東一左一右便形成了對河北的戰略夾攻之勢,也阻斷了河北軍南下入關中,這無疑将極大的削弱裴家的勢力,可話又說回來,他裴俊也早就對河東垂涎不已,裴家幾百年來一直便是河東大族,在河東擁有深厚的人文基礎,如果他能吃掉河東,那也意味着裴家将超越崔氏,成爲大唐第一世家。
想到這,他微微瞥了一眼楚行水,楚家控制彭郡以南,何嘗不是和河北一起形成對山東的南北夾攻,這就如圍棋之勢,崔圓想拿下河東,從山東突出來,從而形成對河北的反制,而他裴俊卻則想并吞河東,南北西三面合圍,從而将山東困死。
形勢異常微妙,河東則就是這個大棋盤上最關鍵的一步棋,他和崔圓誰先拿到它,便先掌握大局。
“潤澤,我知道你爲兩淮漕運使一事對張若鎬耿耿于懷,但張若鎬當時也是被形勢所迫,再者張家收留挽瀾也有恩于楚家,這件事你就不要記仇了。”
楚行水半天沉吟不語,他的本意就是置身于局外,任崔圓和張家鬥個兩敗俱傷,可聽裴俊的口氣,似乎他想插手其中了。
楚行水淡淡一笑道:“有裴兄爲友,那是張若鎬的福氣。”
裴俊聽他口氣雖有酸意,卻是答應了,他坐下來微微笑道:“張煥的生父是誰,難道你真以爲是張家之人嗎?”
楚行水搖了搖頭,有些苦澀地笑道:“我當然知道不是,挽瀾是個眼界極高之人,張若鈞我見過,碌碌庸人一個,年輕時便是輕浮放浪之人,張若鎬更不可能,他與發妻情深意重,後來娶王煙蘿也是爲了家族利益,斷斷不會爲一個女人而與楚家交惡。”
“那張破天呢?”裴俊繼續問道:“我聽說他當年對挽瀾也頗有意思。”
“不會是他,當時他尚未娶正妻,若是他就不會偷偷摸摸了。”
楚行水又沉思了片刻道:“當年挽瀾一直住在京城,從未離開,所以這個人必然是京城之人,而且他與張若鎬的交情還不同尋常,否則張若鎬不會藏匿他們母子,這件事隻須追溯張若鎬當年的一些舉動,或許便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迹。”
裴俊也漸漸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刹時又恢複了平靜,他淡淡笑了笑道:“此時暫可放下,當務之急還是河東張家之事。”
這時,門輕輕地敲了敲,一個清朗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父親,孩兒來了。”
“進來吧!”
門被推開,進來了兩名年輕的男子,前面一人相貌俊秀,氣質高雅,眼睛裏充滿了智慧的光彩,他臉上風塵仆仆,顯然是長途歸來,他是裴俊的嫡五子裴明遠,剛從安西遊曆回京。
他上前先向楚行水長施一禮,“楚世叔安好!”
楚行水呵呵一笑,他輕輕一擺手,“賢侄此去安西,可有收獲?”
裴明遠頭一昂,慨然道:“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明遠渴望有一天能率大唐将士收複我安西四鎮。”
“好!你既有此志,我與你父親當盡量成全于你。”楚行水扭頭對裴俊笑道:“裴兄有此英武之子,讓人羨慕啊!”
裴俊亦微微捋須而笑,眼中充滿了對愛子的嘉許,他眼光一閃,向裴明遠身後之人望去,那是一名瘦高的年輕男子,腰挺得筆直,他年紀約二十七八歲,面色嚴峻、目光銳利,站在一旁,卻一言不發,他叫裴淡名,是裴家的一名庶子,年紀雖輕,卻已從軍十年,從一名小兵累功至斥候都尉,深得裴俊的器重,裴淡名爲人低調,去年剛剛被任命爲裴家在京城的密探總頭子。
“說吧!你有什麽消息。”
裴淡名上前一步,習慣性地行了個軍禮,沉聲道:“禀報家主,王昂、楊锜、崔慶功在一個時辰前同時趕到了崔府。”
裴俊點了點頭,看來自己所料不錯,崔圓對此事不是一般的重視,他沉思片刻取出一塊銀牌遞給裴明遠,“明天就由你去河東,我裴家在河東的一切人員物資你皆可調動,到時我自然會有命令給你。”
說罷,他又回頭命裴淡名道:“你挑選一百名精銳北上,協助裴明遠。”
。。。。。。。。。
慶治十六年八月初一,三月一次的大朝在大明宮含元殿舉行,右相崔圓宣讀了重大人事任免,
他本人續任大唐右相,三讀通過;而張若鎬則因病辭去禮部尚書一職,改封爲太尉,禮部尚書一職則由河東節度使張破天接任,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此任命同樣三讀也通過,事隔十一年,張破天再次擠身内閣。
但随後發生的事卻震驚了朝野,大唐天子李系宣布,原慶王之孫李邈過繼給皇後爲子,并封爲雍王,這就意味着立李邈爲太子之事,大局已定。
次日,大明宮忽然傳出消息,李系在一千天騎營和一千龍武軍的護送下将前往河東各郡巡查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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