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聖上是被武三思的膽大妄爲氣病了,也有人說,聖上是對武家心灰意冷,再重新思考她的選擇,但也有人說,聖上依舊支持武三思,隻是以拖待變,最後讓事情不了了之。
但不管哪一種猜測,都離不開武三思的因素,确實,最近這幾天,對武三思的各種不利如狂濤湧起,谶語和布告事件将武三思各種惡行掀出,‘德惡’兩個字的評價已經深深刻在武三思身上,再加上王孝傑陣亡一案,竟然是武三思在背後策劃,這就涉及到賣國這樣更大的罪名了。
無論如何,武三思名聲惡化,使很多原本支持武三思的人都開始反思,他們真要支持這樣的人登上九五之尊?
時間到了第四天,輿論還在繼續發酵,反對武三思的聲音鋪天蓋地,上午,一輛車輿行駛到了貞觀殿前,狄仁傑從車輿中走了出來,拾階向大殿内走去。
他剛剛得到旨意,聖上要召見他,這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他是百官之首,在立太子這件事上,聖上不可能不考慮群臣的意見。
其實狄仁傑不是沒有反對武三思立太子的辦法,比如,他隻要登高一呼,呼籲百官辭官回鄉以示抗議,那至少會有一半以上的大臣響應,甚至包括地方官。
隻是這樣做的代價太大,會将大唐拖入黑暗深淵,會導緻内戰爆發,盛世從此沉淪,這不是他狄仁傑想看到的結果。
雖然李臻用的手段不太光明正大,而且陰狠毒辣,但狄仁傑也不得不承認這樣做的代價做小,正所謂以毒攻毒,武三思死在他自己曾經做過的惡事之上。
所以狄仁傑最終沒有反對,他想看一看最後的效果。
這時,一名宦官奔了出來,躬身道:“狄相國,聖上在蓮心閣等候。”
狄仁傑點點頭,跟随宦官快步向蓮心閣走去。
這幾天武則天并沒有生病,也沒有以拖待變,讓事情不了了之,她确實在重新思路,反複權衡。
武則天當然知道,這是有人在針對武三思發起的一次淩厲攻勢,對這種背後抹黑的行爲,武則天從前不會憐惜,隻要發現一起,必然會雷霆萬鈞打擊,但這一次她卻硬不起來,她心裏很清楚,這是李氏皇族對武氏家族的反撲,她若是打擊,必會傷筋動骨,可如果不打擊,李氏皇族必然又會嚣張日盛,最後威脅到她的皇位。
武則天希望能平衡,更希望打破平衡後,再形成新的平衡,但這一次,她卻有點迷惘,難道打破李武平衡後,再也無法形成新的平衡?
這時,有宦官在門口禀報:“陛下,狄相國來了。”
武則天點點頭,“宣他進來!”
片刻,狄仁傑匆匆走了進來,躬身施禮道:“老臣狄仁傑參見陛下!”
武則天歎了口氣,“狄相國,朕這幾天的日子實在不好過啊!”
“陛下是爲那封信煩惱嗎?”
武則天搖搖頭,“一封信怎會讓朕困惱如斯,朕是爲将來的李武煩惱,無論是李滅了武,還是武滅了李,都是朕不願看到的結果,坦率地說,朕考慮立武三思爲嗣,就是朕反複考慮的一個平衡。”
狄仁傑沉思片刻問道:“陛下希望看到一個什麽樣的平衡?”
“朕希望看到李武世世代代和睦共處。”
狄仁傑點點頭,他知道聖上會這麽說,這兩天他也在殚盡竭慮,考慮怎麽說服聖上改變決定,他緩緩道:“請問陛下,李武孰強孰弱?”
“何必多問,自然是李強武弱,所以朕才考慮扶助弱者。”
“問題就在這裏,一旦弱勢者掌握大統,它會善待強者嗎?昔日隋文帝登基,楊氏爲弱者,他是怎麽對待強者宇文氏?陛下難道想不到嗎?”
武則天半天沒有說話,楊堅登基,将北周皇族斬盡殺絕,相距僅百年,至今依然曆曆在目,狄仁傑又道:“相反,強者上位,因爲沒有威脅,它反而會善待弱者,籠絡名聲,這一點,我相信陛下比微臣請清楚。”
武則天負手走到窗前,默默注視着遠處天空,狄仁傑知道該怎麽解開聖上最後的心結,他又勸道:“陛下是梁王的姑母,從古至今,沒有那個侄兒會把姑母放到祭壇最高處,相反,相王、廬陵王是陛下之子,作爲兒子,他們能不尊崇母親?他們敢違反人倫,不顧孝道嗎?”
武則天渾身一震,狄仁傑直白的話刺到了她的内心深處,她忽然想起武三思幾年前擅自模仿皇陵給父親建墓,若武三思上位,恐怕百年之後,享受皇陵尊榮的不是自己,而是武三思的父親。
武則天頓時心煩意亂,她對武三思的最後一點信心也在狄仁傑的勸說之下徹底崩潰了,武則天長長歎息一聲,“有狄卿爲相,是朕之幸也!”
狄仁傑知道武三思封太子一事已經出現轉機了,他心中暗暗歡喜,躬身道:“臣不打擾陛下,微臣告退。”
“去吧!讓朕再好好考慮一下。”
狄仁傑退下去了,武則天負手站在窗前,久久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她若有所感,一回頭,卻見張昌宗垂手站在門口,武則天柔聲笑道:“六郎怎麽來了?”
“臣特來給陛下排憂解難。”
武則天招招手,讓他坐在自己身旁,她攬着張昌宗的腰笑道:“六郎有什麽高見?”
這幾天武則天躊躇不展,同樣,張氏兄弟也在反複商讨,他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在武三思一事他們确實犯了錯誤,不該過早表态讓武三思上位,他們應該讓李武繼續惡鬥下去,這才符合他們的利益,讓李武鬥得兩敗俱傷,他們才能最終漁翁得利。
所以現在絕不能再立太子,應該讓太子之位爲餌,讓李武爲此争奪,爲此拼命讨好他們兄弟,張昌宗和張易之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們要用自己特殊地位來影響武則天。
張昌宗低聲道:“立太子是國本,關系到社稷存亡,确實不能輕易決定立誰或者不立誰,比如武三思失德卻差點被立爲太子,就是一個最大的教訓,我和五郎都認爲陛下應該再慎重考慮,再仔細觀察,不能再讓武三思的教訓重現,其實無論是武氏或者李氏,對我們兄弟都沒有什麽關系,關鍵不能毀了陛下千秋萬代的名聲。”
武則天點點頭,張氏兄弟的話說到她的心坎上去了,她已經意識到,無論武氏上位還是李氏上位,都會引發巨大的沖擊,甚至戰亂,她需要時間來調整李武矛盾,最後就算李氏上位,也必須妥當安排好武氏。
這一刻,武則天下定了決心,暫時放棄封武三思爲太子的想法。
這時,張昌宗又道:“還有關于我們兄弟被殺一案,也希望陛下能妥當處置。”
一句話倒提醒了武則天,這次李氏确實做得過分了,如果不狠狠教訓他們一次,他們下次不知會做出什麽更出格的事情來。
而且既然封殺了武三思成爲太子的機會,那麽同樣也要打擊李氏皇族,給武氏家族一點安慰,也算是一種平衡。
想到這,武則天當即下旨道:“傳朕旨意,速宣禦史中丞吉顼來見。”
宣旨宦官快步跑去了,武則天又對張昌宗笑道:“你和五郎好好準備一下,晚上我們飲酒,不醉不休!”
張昌宗明白武則天的意思,柔柔一笑,起身快步離去了,張昌宗剛走,武則天的臉便沉了下來,眼中殺機畢露,片刻,吉顼匆匆走進房間,躬身道:“微臣吉顼參見陛下!”
“吉中丞,朕給你三天時間調查張景雄被殺一案,現在四天已經過去了,你應該給朕一個交代吧!”
吉顼當然知道聖上爲什麽召見自己,這幾天他一直在反複調查核實張景雄被殺一案的細節,更重要是,太平公主已經給了他明确的指示,他便知道這樁案子的方向在哪裏了。
他取出一卷文書,恭恭敬敬呈給武則天,“回禀陛下,這是臣的初步調查方案,因爲需要再核實一些細節,所以沒有能及時奏禀陛下。”
宦官将吉顼的報告轉呈給武則天,武則天打開看了看,眉頭微皺道:“你确實能肯定是李重潤所爲?”
“回禀陛下,兇殺案現場沒有任何證據,不過微臣在南市一家珠寶鋪中發現了同時被搶走的一些珠寶,經過微臣反複追查,終于查出這些珠寶是廬陵王府的一名侍衛所賣,現在這名侍衛已經供認不韪,他參與了張景雄被殺一案。”
武則天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說,廬陵王也可能參與了這次刺殺案?”
“微臣現在還沒有審理到那一步,現在隻能确定李重潤和此案有關。”
武則天負手走了幾步,這個調查報告來得很及時,李重潤也出現得恰到好處,就算這件事是廬陵王暗中指使,但她也不能把事情牽扯到廬陵王頭上,需點到爲止。
想到這,武則天徐徐道:“不用再查下去了,用李重潤結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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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足元年五月初,武三思以幹涉軍務罪被廢除王爵,貶爲梁國公,停止其議皇嗣資格,與此同時,廬陵王長子李重潤以擅議朝政罪被武則天下旨杖斃在應天門,其父廬陵王李顯教子不言,責令其閉門思過,罰俸一年。
至此,鬧得沸沸揚揚的武三思立太子一事終于偃旗息鼓,不再有下文。
但另一個小道消息傳出,太平公主和相王極力要求天子冊封二張爲親王,但最終沒有得到天子同意,張昌宗被封爲邺國公,張易之封爲恒國公,賜三百戶。
五月初八,狄仁傑府中挂出了白幡,狄老太太壽終正寝,享年八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