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誰也想不到的一件事卻意外發生了,聖上下達了敕令,以欺君罔上之罪革除侍禦史王弘義的職務,流放嶺南,同時免去了薛懷義右衛大将軍之職,這道敕令俨如重磅炸彈一般震驚朝野。
昨天王弘義還在早朝彈劾内衛副統領李臻濫殺無辜,但隻過了一天,王弘義便被革職問罪,連同薛懷義也遭到懲處,這道敕令使無數人如夢方醒,他們聚在一起竊竊議論此事,無數人喜形于色,嚣張了十年的薛懷義終于要走到頭了。
門下省官署内,蘇味道腋下藏了一瓶酒偷偷溜進了李德昭的官房,臉上笑得仿佛開了花,“李相國,你聽到消息了吧!”
李德昭眯起了俨如百年烏龜般的老眼,他注意到了蘇味道腋下鼓起來的一塊,笑眯眯問道:“蘇相國是想和我喝一杯嗎?”
蘇味道取出了酒,呵呵笑道:“明天就是新年了,我先敬李相幾杯酒,以賀新年。”
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李德昭讓書童拿來酒杯,兩人在小桌前坐下,李德昭拎起酒壺看了看,笑道:“是進士紅,這酒不錯,我在家中也常喝這種酒,據說連聖上也贊不絕口。”
蘇味道給他滿了一杯酒,又小心翼翼問道:“李相怎麽看今天的敕令?僅隔一天就出結果了,很多人都難以理解啊!”
“這有什麽難以理解?”
李德昭冷笑一聲道:“隻能說王弘義太愚蠢了,急于護主,居然彈劾内衛,他難道不知道内衛很可能是在執行聖上的密旨嗎?”
“是啊!我也難以理解,這個王弘義連最起碼的覺悟都沒有,他怎麽混進禦史台的?”蘇味道也喝了一杯酒感慨道。
“他不是沒有覺悟,是他根本不相信聖上會動薛懷義,他還以爲和從前一樣,誰碰薛懷義就是摸了老虎屁股,所以連向主子請示都沒有,就猴急地跳了出來,他不死誰死?”
李德昭滿是皺紋的臉上充滿了鄙夷,他好酒無量在朝中出了名,隻喝了一杯酒,李德昭連脖子都紅透了,就像煮熟的大蝦一般,說話也有點欠考慮了。
“不過聖上免去薛懷義的右衛大将軍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爲她會免去薛懷義隴右道大總管一職呢,看來聖上也知道薛懷義有非分之念啊!”
李德昭這句話吓得蘇味道臉都白了,他連忙起身關上房門,回來低聲問道:“聽說白馬寺内有上萬武僧,這個傳聞是真的嗎?”
“無風不起浪,來!喝酒,喝酒,我們不說此事了。”
......
禦書房内,太平公主殷勤地替母親整理堆積如山的奏卷,一邊很随意地和母親聊着家常。
“明天就是新年了,母親怎麽不想出去走走?”
“原打算去嵩山封禅,但今年入冬後身體就不太好,渾身酸痛,所以隻好推遲到明年了,令月,你怎麽想到問這件事?”
武則天極爲喜愛這個小女兒,認爲她酷似自己,非常能幹,有眼光、有魄力,她甚至曾有過把皇位傳給女兒的念頭,不過她也覺得這個念頭有點荒唐,便不再提及,但她卻不知道,她幾年前的一句無心之言,女兒卻把它銘刻在心中。
太平公主歎了口氣,“其實我是想勸母親出去走走,一則散散心,同時也創造機會,緩和一下武氏内部的矛盾。”
武則天的臉龐立刻變得嚴峻起來,目光銳利地盯着女兒,“你爲什麽要這樣說?”
太平公主跪了下來,“女兒不敢隐瞞母親,女兒聽驸馬說,梁王在族人聚會上公開辱罵魏王,驸馬替魏王說了幾句公道話,卻被梁王暴打,罵他.。。”
“罵他什麽?”武則天眼中也出現了怒色,她也聽說武三思借口族祭祀事宜,多次組織族人聚會,趁機拉攏親信,打壓異己,将武氏宗族鬧得烏煙瘴氣,着實令武則天不滿。
“女兒不敢說.。”
“說!”
太平公主戰戰兢兢道:“他罵驸馬是魏王的狗,事實上驸馬從不和魏王交往,實在被打得冤枉。”
太平公主實在太了解母親,她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雖然她說的這些話看似在挑撥武氏内部的關系,但她隻要不提李氏皇族,隻要不提李顯和李旦兩位兄長,那就不會觸犯母親的大忌。
母親反而會認爲她已經完全把自己視爲武家媳婦了,是在替丈夫告狀。
太平公主不僅僅是因爲收了武芙蓉的夜明珠,她還有更深的一層考慮,武三思和上官婉兒走得太近,她需要利用武承嗣來削弱武三思的權力,利用武承嗣和武三思的矛盾來分化武家,從而将武家的一部分勢力抓到自己手中。
而把武承嗣從囚禁中救出來,就是她拉攏武氏勢力的最好機會。
太平公主心裏很清楚,她如果直接提出釋放武承嗣,母親未必會答應,但她如果迂回暗示,提醒母親要注意武氏内部的平衡,母親或許就會想到武承嗣的作用了。
武則天被女兒一番話擾得心煩意亂,她負手慢慢走到窗前,久久注視着遠處的明堂鳳頂。
她當然知道武家内部矛盾叢生,最初爲了分封、賞賜不公而鬧得不可開交,後來漸漸分化爲魏王和梁王兩派,因勢力得到平衡而終于安靜下來。
現在魏王被囚禁,梁王又開始鬧事,使得本來已經平靜的武氏内部又陷入不安甯,難道真的隻有把魏王放出來,才能平息武氏内部的紛争嗎?
武則天歎了口氣,明天就是新年了,還是讓他回去過年吧!
就在這時,武則天忽然醒悟過來,回頭看了一眼女兒,冷冷道:“令月,你來給武承嗣說情的吧!”
太平公主吓了一跳,她心思竟然被母親看穿了,她慌忙道:“母親,驸馬被梁王打傷是千真萬确之事,女兒不敢欺騙母親,并非.。。并非是爲魏王說情..。”
說到後面,她一陣心虛,竟說不下去了,武則天坐回位子,注視了她片刻,淡淡道:“你替武承嗣說情也沒什麽不可以,朕也可以答應,但有些事情你表現得令朕不太滿意。”
太平公主低下頭,不敢再多言,武則天拾起桌上大理卿李元素的報告,略略翻了翻,又注視着她意味深長道:“同樣是内衛,一個副統領扳倒韋什方、全殲白馬寺惡僧,膽識過人,另一個副統領卻碌碌無爲,令月,你推薦的人不得力啊!”
太平公主立刻明白了母親的暗示,就是希望她在薛懷義之事上也有所建樹,不要讓上官婉兒奪取全部功勞。
她原本不想再過問薛懷義之事,在這件事上向上官婉兒認輸,但母親的暗示使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她心中又開始活絡起來,她該從何着手?
......
就在太平公主替母親收拾房間的同時,上官婉兒也在自己官房内替武則天批閱各地送來的奏卷。
每年年末年初也是她最忙碌的時刻,每天都有堆積如山的奏卷送來,這時,小娥在門口低聲禀報道:“姑娘,沈禦醫來了!”
“請他進來!”
片刻,沈南謬快步走了進來,躬身施禮道:“參見舍人!”
沈南謬是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介紹進宮當禦醫,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年,但上官儀的知遇之恩,沈南謬一直銘記于心,所以宮中普遍都認爲沈南謬是上官婉兒的人。
上官婉兒放下筆,拾起一張新年當值名單問道:“上次你告訴我,今晚除夕是你當值,但這張名單上卻不是,這是怎麽回事?”
“回禀舍人,原本是我當值,但王禦醫說初三他有事,想和我換一下,所以我就和他更換了,我初三當值。”
上官婉兒臉色陰沉下來,“這麽重要的事情你爲什麽不告訴我?”
“這....卑職不知今晚當值很重要,如果舍人覺得不妥,我換回來就是了。“
上官婉兒将名單重新畫掉,遞給他道:“今天很重要,必須由你當值,否則,我還會派人去你家中把你找來。”
沈南謬接過名單,惶恐道:“卑職這就換回來!”
上官婉兒臉色稍霁,又緩緩道:“上次我給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好了嗎?”
沈南謬低下頭,半晌才道:“卑職.。。考慮好了。”
上官婉兒笑着點了點頭,“很多事情需要機遇,抓住機遇,一夜間便可以平步青雲,若任由機遇從手指間溜走,那你一輩子也是個默默無聞的小禦醫,明白了嗎?”
“卑職明白!”
“好了,你回去吧!記着把名單調回來。”
沈南謬行一禮,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上官婉兒也沒有心思再批閱奏卷,她放下筆,負手來到窗前,凝視着遠處的馬球場,她忽然想起了李臻,不知他今晚怎麽過除夕?
.......
朝廷官員雖然在除夕還要上朝半天,但對于普通民衆便已經是新年休假的開始了。
除了樹杆子、貼門神,準備雞鴨魚肉以及屠蘇酒外,很多人還要在除夕去寺院還願,将這一年曾經許過的願在佛前還掉,再全身輕松地迎接新的一年。
李臻今天沒有什麽事情,一早去皇城衛署逛了一圈,将辦理酒志和張黎的調動事宜交給了長史崔少穎,李臻便回了家,他早就說好今天要陪同大姊去淨土寺還願。
“阿姊怎麽不去弘法寺?”
李臻笑着問道:“弘法寺就在南市旁邊,規模也不小,大姊卻偏要去淨土寺,是不是因爲孟嬸的緣故?”
李泉臉一沉,沒好氣道:“别跟我提她,提到她我就是一肚子氣。”
“怎麽了,你們又吵架了?”
在李臻記憶中,大姊的婆媳關系一直很緊張,隔三差五就要吵架,從前是爲錢和自己争吵,現在家裏也寬裕了,她們怎還吵?着實令他不解。
李泉冷哼了一聲說:“以前她在弘法寺當居士,捐錢給弘法寺,我倒也不說她,半個月前她卻被麟趾寺的淨光如來迷住了,成爲那個妖尼的忠實信徒,還不到半個月,就捐了幾百貫錢給麟趾寺,她當我的錢是搶來的嗎?”
李臻知道那個所謂的淨光如來就是河内老尼,和韋什方一起被薛懷義弄進京,隻是她名聲被韋什方更臭,洛陽人也逐漸看透了她的真面目,都叫她妖尼,怎麽孟嬸會被這個妖尼迷住了?
“無非是那個妖尼許諾她能延年益壽呗!那老太婆怕死得要命,聽說捐錢可以長壽,她就被迷住了,在敦煌做盡了蠢事,跑到洛陽還是做蠢事,我都沒法說她。”
“阿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想開點吧!”
“嗯!我也是這樣安慰自己,好在佛奴對我還不錯,否則我絕不允許她這樣敗家。”
李臻不想再說下去了,他指着前方成群結隊的人流笑道:“莫非大家都是去淨土寺嗎?今天真熱鬧了。”
“你不知道吧!除夕還願是洛陽的風俗,今年當然人多,阿臻,我們上了香就走,别在寺院耽誤太久。”
“知道了!”
姐弟二人漸漸走近寺院,果然見人潮湧動,整個寺院前擠滿了來還願的人群,寺院前的空地上停滿馬車,他們想找地方存放牲畜都很難。
“阿臻,人太多了!”
李泉無奈地望着寺院前人山人海,她上完香要到什麽時候了,她還回去張羅店鋪呢!
李臻四處張望,想尋找一處存放馬匹的地方,這時,他隐隐聽見有人在叫自己,“李公子!李公子!”
李臻一回頭,見不遠處跑來一名中年男子,滿頭大汗,向李臻行一禮,“李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李臻向他來處望去,隻見數十步外停着一輛頗爲華麗的馬車,旁邊跟着五六名騎馬随從,這時,車簾拉開了,李臻看見一個美貌的女子,正是王輕語,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阿臻,那個小娘是誰啊!長得這麽俊俏?”李泉也看見了王輕語。
李臻低聲對大姊道:“阿姊,她就是王元寶的妹妹。”
李泉頓時一陣驚喜,原來是王元寶的妹妹,那她一定要認識認識,王氏酒坊現在可是她的衣食父母。
“阿臻,還不快上去,人家姑娘在等你呢!”李泉催促兄弟道。
李臻了解大姊的心思,他實在不願意大姊和王輕語有什麽生意上的往來,但既然遇到了,也隻能去打個招呼。
他翻身下馬,慢慢走上前,拱手笑道:“王姑娘怎麽在洛陽?”
王輕語在兄長王元寶出事後,便擔負起來王氏家族的全部生意,一直在洛陽和長安之間往來,一個月不見,她明顯比嵩山時瘦了一圈,下颌也變尖了。
王輕語看見了李臻身後的李泉,她便猜到此人應該就是李臻的大姊,坐在馬車上說話,就顯得無禮了。
她連忙下了馬車,嫣然一笑道:“家父就在洛陽,新年到來,總要全家團聚嘛!”
李臻撓撓頭,“說得對,是我糊塗了。”
李泉卻在李臻身後偷偷打量王輕語,見她長得美若天仙,身穿一件白狐皮襖,下穿金絲羅裙,身材修長,氣質高雅,似乎比那個狄燕還要美貌幾分,又見她含羞帶笑地望着兄弟。
她立刻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輕輕咳嗽一聲,故意問道:“阿臻,這位姑娘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