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免的,又把回來新換的衣裳添一層海水。
見到戰表哥的新衣裳,鴉青色繡紫金團花的袍子,雖然戰表哥肌膚暗,衣裳上等,襯出他出自豪門的風采,元皓呆了呆。
随後,胖拳頭高舉,無賴上來:“爲什麽你換新衣裳?我沒有換,加壽姐姐也沒有換……”
“你的舅舅,我的嶽父換了!”
蹲地上鬥海鮮的孩子們擡起頭:“真的嗎?”
“今天是穿新衣裳的日子?”好孩子問道。她和她的二表姐犯一個根上的毛病,喜歡好東西。她的新衣裳沒能上身,天天心心念念。但大家都沒穿,跟着大家走,大過獨自炫耀,好孩子才沒有主動說出。
聽到蕭戰的話,好孩子最關心的,就是:“可以穿了?”
韓正經抱着他撿的大龍蝦,太張牙舞爪,奶媽用草繩系住大螯,和阮琬撿的龍蝦在比大小。他也聽到,憑借在他姨丈家裏長大的敏感,雖然這敏感不過是按姨丈姨媽的話去做,跟着哥哥姐姐的調皮走。但韓正經顯然來了興趣:“我們也要穿嗎?跟姨丈一起?”
阮瑛阮琬布衣裳沒到半年,還不足夠。熱情還在比東西上面,又拿起一個好看的貝殼:“正經表弟,我有這個,你撿到了嗎?這可比鬥花草有意思的多。”
小紅道:“哎呀呀,先别鬥了吧?要是老爺換衣裳,我們也得跟着換呀。”
這話的結果,是從小六開始,大家眼睛亮晶晶。而且此時,房中走出執瑜執璞,也換上杭州做的好衣裳。沈沐麟随後步出,一身淡青色衣裳神采過人,成了最中看的那個。喚着舅哥:“我穿這件撐場面嗎?還是換绯紅的那件,黃色的那件?”
孩子們從來無事忙人,一哄而散:“換衣裳去喽。”管爲什麽換呢,換上再說。
丢下一地魚蝦,很快全進到房裏。
喚奶媽,叫丫頭,取衣裳,找自己帶來的首飾。把梁山老王和鎮南老王等驚動。二老王有蕭戰這樣的孫子,也就知道原因。
大笑三聲後,梁山老王把親家叫進房:“你我也換上吧,給壞蛋幫幫場子。”
這兩個也變成唯恐天下不亂,也換了衣裳。又去把元皓好生打扮一回,看看加福佩的首飾足不足夠。用梁山老王的話說:“容貌不足衣服湊,衣服不足珠寶湊。”加福、元皓全身披挂,出來時滿身晶亮,卻頗有殺氣騰騰上戰場之姿。
等到寶珠從廚房裏知道,已是大家關在房裏的時候。總覺得這人丢得不小,卻無力扳回。當着小媳婦們在,又不好噘起嘴兒生一回氣。在稱心如意的勸說下:“母親,咱們也換上去接公公吧。”婆媳也回房換了衣裳。
太子也換過,張大學士正感内心冷清,也湊了這個熱鬧。
天豹回來的時候,見到住處好似過大節。彩衣翠袖,寶石放光。還沒明白,蔣德催他也換過。天豹生得本就英俊,再次出來,大家對他喝聲彩,安靜下來聽天豹說去馮家打探的消息。
……
“老爺和關爺在本地衙門裏。馮家是本處的四品官員,特地前來會見老爺說水軍的事情。”天豹也是個有眼色的,雖然還沒有從新衣裳景色中醒過神,但瞅瞅一院子的嶄嶄新,慢吞吞道:“馮堯倫大人生得好,帶着兒子們來的,生得好。”
“走!”蕭戰振臂一呼。
哪怕寶珠還有哭笑不得的不安,也讓卷着簇擁而去。
廚房裏熱氣蒸騰而出,米飯菜香味兒滿院都是,換成平時,這是吃飯的鍾點兒。去的人,還沒有用飯。
……
馮堯倫。
也是三十歲出去的人,但和袁訓一樣不見老。他是儒雅文人,随着歲月的流逝,閱曆的增加,對世事的理解,爲他添上霧裏看花的成熟風采。
他不是本島官員,卻是本處高官,占據主人位置。袁訓約他的時候,給他看的是兵部正式公文,也就高居貴賓之位。
“這裏少數民族較多,跟不同性格的人一樣,各人各脾性。兵力是一種手段,安撫是另一種手段。大多,我們不管他們族中内鬥。隻不許勾結海盜,不許和别的族打鬥。性子野的,隻能出動水軍。”
馮堯倫介紹着。
袁訓以謹慎爲主,沒有請太子來聽。有他的原因。
“兵部主要協助梁山王,南方水軍路途遙遠,又有民族不一很難掌控。上任老牛尚書在的時候,幾乎管不住南方,又有江強在離京最近的渤海區域肆意掌權,堵塞兵部視聽。他巴不得水軍一團糟,借以掩飾他處的不平。老牛尚書離任時心生愧意,上書皇上請罪,備言水軍以至南方,要重新盤查。在盤查以前,全仗着地方官警醒小心,馮大人,你辛苦了。”
袁訓中肯的嘉獎着他。
馮堯倫露出一抹懷疑的笑容:“要這麽說,侯爺官複原職了?”
袁訓不動聲色:“給你的公文有假嗎?”
“不假,或許您是代兵部出了趟公差?”馮堯倫反問回去,心想你的口吻活脫脫兵部尚書似的,再開個玩笑:“您要還是尚書,作爲本地官員,得給我們點兒獎賞才行。”
袁訓微笑:“有,不過你得等我公文回京,批下來。”
馮堯倫哂笑:“原來如此,竟然不露口風。”
門外,這衙門的正經官員匆匆到來,陪笑道:“外面來了一堆人,像是袁老爺的家人,有一個胖孩子,口口聲聲找舅舅,還有一堆的人跟着……”
馮堯倫脫口而出:“有寶珠嗎?”狠狠一記眸光殺過來,袁訓冷聲告訴本衙門官員:“讓他們回去,我就出來!”
“不,請進來!”馮堯倫心癢難搔的樣子全到面上。
眸光冰寒刺骨中增添出來殺氣,袁訓拍着椅子扶手而起。
馮堯倫毫不後退,雖然相比之下文弱身骨。袁訓似山石,他隻能是山石邊栽種的椰子樹,但他也緩緩站起,雖平靜卻不容反駁的道:“袁老爺,您在這裏是客!凡事聽我的!”眸光放到袁訓面上,雖不兇猛,因着兩個人對舊事的心情,也天雷撞上地火一般,馮堯倫并不膽怯,再道:“當然,如果您另有吓人的身份可亮,那另當别論,興許,我們都聽你的。”
袁訓瞪着他。那神色之中已帶出他不願意亮,或者他不可以亮。
馮堯倫從容吩咐本衙門官員:“凡是袁老爺的家人,盡情請進來。”
……
“請。”
呼呼拉拉中,元皓跑在最前面。人小鬼兒大的胖隊長,不知怎麽出來的鬼主意。也許是經過舅舅、舅母和哥哥姐姐的無數熏陶,知道祖父了不得。
一面走,一面扯着祖父的衣角:“祖父快些,晚了舅舅輸了怎麽辦?”
寶珠實在無奈,輸什麽呢?又能輸什麽?
但小些的孩子們上了心,好孩子搶的快,輪到她來個号召:“走啊,瘦孩子表哥,快着些。瑛表哥琬表哥,小紅,六表哥…。”
蕭戰見到,也把祖父扯着不放手:“我也有祖父,您可不能慢了。”梁山老王是這樣說的:“戰哥,你看祖父今天這打扮,還是壓場面的吧?”
兩個黑臉兒相視,都滿意地笑:“祖父你生得好。”
“孫子,你生得俊。”
祖孫二人自我感覺不錯,其實不過一身的珠寶。從腦袋上簪子到腰帶上玉佩,手指上扳指。
可以看到客廳的台階,也可以看到客廳裏走出的袁訓時。一聲稱呼:“寶珠,真的是你?”讓衆人腳步滞上一滞。
袁訓後面走出的官袍男子,他帶着深情,他帶着思念,他帶着……是個人都看得懂他對侯夫人的感情不一般。
梁山老王、鎮南老王、太子和大學士、趙夫子吃了一驚,他們本不相信會有忠毅侯換新衣比拼情敵,在住處還隻是猜測,在這裏信了。
“居然是真事兒?”幾個人一樣的自語。
早有心理準備的寶珠乍見故人,也有詫異:“馮四哥,真的是你?”就在剛才一大家人子跑來丢人,寶珠心存僥幸,總想同名同姓同名同姓……
“寶珠,你過得好嗎?”馮堯倫噙上淚水。此時,似看不見别人,心魂隻在寶珠身上,直盯盯目不轉睛,對着寶珠一步一步走去。
袁訓面色難看,卻不是青春年少,動手打餘伯南的時候。正想着法子阻攔一下,不然出手拉他回來,隻怕不管力氣一把摔他個狗啃泥。還沒主意時,一聲憤怒的大喝憑空而出。
“不許你和舅母說話!”
元皓跳出來,張開手臂擋住。
胖隊長切切實實的惱怒了,在沒有戰表哥挑唆的情況下,不知怎麽的,他分辨出眼前這個人不是好人。
看看他的新官袍挺氣派,又在舅舅身邊,這不正是跟舅舅比拼的人嗎?
再說舅母是不可以随便接近的!養在舅舅家中的胖隊長早就知道。
一百六十兩銀子的胖隊長怒氣沖沖:“退後,退下!離我舅母遠些!”
小黑子頭一個出來,雙手抵住馮堯倫。韓正經跑過來,握住馮堯倫的官袍後衣角,把他往後面帶。兩個衣袖,讓小六蘇似玉揪住,也是往後面帶。阮瑛阮琬好孩子,也上來幫忙。
袁訓和馮堯倫,一個想主張,一個見寶珠,還沒有從自己心思走出,耳邊已一片嚷嚷聲:“退後退後,走開走開,不許欺負舅舅(爹爹)(姨丈)(表叔),不許跟舅母(母親)(姨媽)(嬸娘)說話。”
馮家的兒子們黑上臉,對着這一群布衣,走上來指責:“放開我父親。”
“你父親退後!”加壽走上前,香姐兒走上前,加福走上前,齊聲道:“離我母親遠些。”
沈沐麟蕭戰、禇大路:“不許欺負嶽父(姨丈)。”
戰哥來個橫空踢腿:“要打架嗎?”
禇大路來個輕身的式子:“要比武嗎?”
沈沐麟雙手一抱拳:“要動手嗎?請請,我奉陪到底。”
馮堯倫回神,對着寶珠一笑:“真有趣,這全是你家的孩子?”說着,他高興起來,像是隻要是寶珠的,馮大人就喜歡。馮堯倫含笑道:“孩子們,聽我說,我沒有欺負你家舅舅,爹爹,姨丈,還有什麽?表叔?伯父?”
“你就是欺負了!”指揮的最胖孩子忿忿然,響亮的回答:“你沒有欺負,舅舅怎麽會換新衣裳來見你!”
馮堯倫明白三分,滿面生鄙夷的對袁訓穿的石青色寶相花錦衣看去,好生的玉樹臨風啊。看看,你的心思你家孩子們都看得出來。
袁訓也對他的新官袍看去,對他的新靴子看去,對他發上新燦燦應該是收拾不久的新簪子看去。來以前,你知道見的人是我不是嗎?
心照不宣的,兩個人都是一聲冷笑。
……
月色映入簾栊,袁訓坐在榻上笑,寶珠在對面撫額,半晌,就嘟囔一句:“丢死人了,”
“呵呵,”袁訓笑得傻乎乎:“孩子們都向着我。”
又過一會兒,寶珠嘟囔:“丢死人了,”
“呵呵,你沒看到嗎?元皓拎着自己衣裳,說看我看我,我比你生得好,以後不許欺負舅舅。好孩子說,就是就是,姨丈家的人永遠比你生得好,以後不許顯擺。小六說……。”
“丢死人了,”寶珠嘟囔。
房門讓輕輕敲響,趙夫子幹咳兩聲:“袁老爺,這個,請出來說句話兒如何。”
袁訓的臉騰的紅了。他可以在寶珠面前裝着受孩子們擁戴,但面對别人無地自容。
走出去就強笑:“呵呵,說什麽?”
見外面月下不止一個人,二老王、二夫子和文章老侯兄弟都在這裏。趙夫子指指二老王:“劃拳輸了,讓我叫你出說話。”
梁山老王壓低嗓子,跟正常人說話其實沒區别,他自以爲說話挺低:“壞蛋,今天的事兒,你欠我人情,回京去别忘記。”拍拍袁訓肩膀,給他一個你很明白的神色,走開。
鎮南老王肅然:“欠我人情,記到本子上。”比劃個寫字的姿勢,走開。
張大學士再上來時,袁訓的臉跟塊紅布沒兩樣。他一路上在大學士面前好生威嚴有底氣,此時全塌了。
大學士抓住機會笑眯眯,欣賞着侯爺的窘迫:“一個人情,記住了。”說多了怕侯爺惱羞成怒,走開。
趙夫子、文章老侯兄弟是純安慰的人,打個哈哈:“你今天衣裳好,神氣。”走開。
牆角有黑影子微閃,袁訓怕孩子們又出來搗亂,慌亂退回房中。寶珠分明聽到外面的話,燭下還在幽怨。
袁訓坐下來,估計欠一堆人情壓的,手沒處放,腳也擺不好,尴尬中說起話來:“我今兒的衣裳好,本來我隻給自己做,後來怕你們不高興,就都做了,大家都有新衣裳,你們應該感謝我才是。”
寶珠垮着面龐,肩膀垂着:“唉……”
……
好幾天後,孩子們不再争執誰幫忙的功勞最大,二老王等也不再偷偷摸摸壞笑,袁訓才有松一口氣之感。
但随即,鎮南老王來要人情。
“咱們這是最南邊兒,接下來你應該帶我們往北,直到太原。路上經過烏思藏都司和朵甘都司,帶元皓去看看。”
袁訓叫苦:“都是藏人自治,這怎麽能去!”
鎮南老王翻翻眼:“我不管!是你把元皓系到這裏來!凡是能長見識的地方,你就得帶他去!安全上面我信你,你袁大将軍打過幾仗奇兵,都是别人不能去的地方,此事交給你了。”
一拍胸脯:“老夫我聽你調遣。”
他出去,張大學士進來,鄭重地道:“朝廷曆年對烏思藏都司和朵甘都司安撫爲主,沒有實際管轄權。想法子,讓太子殿下露個臉兒,讓這些人擔些太子的人情。”
袁訓冷笑:“說話是輕巧的!您教教我怎麽讓殿下露個臉兒!”
大學士還真想好再過來,不慌又不忙:“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烏思藏都司和朵甘都司難道例外?他們就沒有家中煩事,兄弟争權,妻妾争風,官員結仇?如果沒有,你就設回局讓他們有嘛,由太子殿下解開。”
袁訓對他的紅口白牙嗤笑。張大學士神神秘秘地壓低嗓音:“别忘記,你欠我的人情。”
袁訓一個腦袋有十個大,但還沒等清閑,繼大學士之後,梁山老王好整以暇,慢悠悠踱步進來。
袁訓負氣上來:“再有人說我欠他人情的,出去比試比試。”
“好吧,你不欠我人情,戰哥是不是你女婿?戰哥是不是以後要接帥位?加福是不是你心愛的?”梁山老王胸有成竹。
袁訓忍忍氣:“請說。”
梁山老王見他強硬,搓搓手堆笑滿面:“咱們這是在最南邊兒,再不能走了,隻能往山西去,我想你總會經過烏思藏和朵甘,怎麽能放過?不給孩子們長點兒見識?”
“那裏混亂!”
梁山老王笑容可掬:“亂才好!我對你說,那裏有個頭人跟人有仇,娶個老婆也不安分,當年要不是離他遠,我早就動他的手……”
“您,出去!”袁訓忍無可忍。
梁山老王老臉也一沉,看出袁訓是真的怒了,這會兒不是方便多說的時候,袖子一拂往外面走:“你欠我人情,哼,你欠我人情呢!”
袁訓把門關上,寶珠在廚房呢,不會發現這裏表兄讓逼迫的異樣。他獨自在房裏發洩:“欠你也人情,欠他也人情。全然不想想上有老,下有小,又不是帶一隊兵。還越亂越好?豈有此理,這不是欺負我嗎?”
……
二老王爲自己的孫子攬名聲攬閱曆不是說着玩的,第二天一早大家習武,他們一改平時不聞不問,由着孩子們跟着袁訓射箭學棍法,而是在告一段落,由孩子們自己習練的時候,把他們編成小隊,教他們列簡單的小陣,指點混戰,指點以一對多,空手奪白刃,以及在馬上作戰。
太子在這裏聽着也就罷了,太子上路後,已經養成清早習武的習慣。二夫子和文章老侯兄弟也在這裏。
二夫子中張大學士是主動前來,樂呵呵道:“我也聽聽,這上路的事兒可說不好,我不能打,到時候給你們看個馬車什麽的。”讓他那唯一跟來的家人也來聽。
趙夫子體諒袁訓帶着又老又小又尊貴的人兒上路,他沒有大學士的心思,但鎮南老王把他叫出來,拿大學士的話給他聽:“上路的事兒,遇到強盜馬賊的,你不能打,出個别的力吧。”趙夫子想有理啊,他也聽得很認真。
梁山老王叫來韓家兄弟,家人們不當值的也過來。這個早上,這裏變成全民皆兵,除去幫忙做飯和灑掃、巡視的人以外,都暫時變成二老王的兵馬,聽得聚精會神。
……
正月出去,京都依然雪帶霜。都知道就是化了雪,春寒也不是好過的。但方氏卻不能再睡房中。
她的母親吃年酒順帶探她的病,房中無人,說話不無惋惜:“過年你怎麽能病?你是宗婦,與别人不同,别人可以病,隻要你能撐,年節下待客會親戚的臉面事情,你就得上前。”
母親走後,方氏勉強起來一天。犯肝氣疼這事情,跟自己心情有關。越緊張越生氣,越好不了。方氏會親戚理當開心,借機病愈不是正好。
但她拖着病體,心情沒開的時候,遇上幾個唠叨碎嘴老親戚問她有了沒有,不是有意的,說起南哥媳婦有了,這本也正常。把方氏氣了一個倒仰。
這一層氣又憋到心裏,再看眼前自己強自掙紮,而二房龍氏在娘家安養,人比人,氣死人。當天晚上方氏再次病倒,南安侯夫妻囑她好生休養,不好一定不出房門。
方氏病得下巴尖尖,南安侯夫妻也怕親戚們說媳婦病了,當公婆的還要使喚,就有了這句說體貼也行,說不看重你也行的話。方氏這個正月就沒有再爬起來。
小輩有病,又是大正月裏,不能給長輩添憂愁,也不是了不得的大病,等南安老侯無意中知道時,已出了十五。
老侯對安老太太說的話:“家裏照顧我這個病人,難免忽略别人。”不是空穴來風,但也不是針對方氏而言,老侯幾不出自己院門,看不到許多人的面色,不過是閱曆足加偶然眼尖罷了。
老侯心想正好,表達一下關心吧。把他愛用的鴨子肉粥等好菜,還有海上那船正月中間到,又一批椰子甘蔗到家中,椰子雞湯也分給方氏。
方氏看着添堵,二月初聲稱病好,走出房門。既出來了,身爲長嫂,不能不看視龍書慧。就是她不提,别的妯娌們已去看過的,二月裏還要再去,也來約她。
這一天,方氏等人來到袁家。
妯娌們都很開心,鍾留沛等叔叔的妻子,方氏等叫嬸娘的,也春風滿面。
上面還有老侯的三房兒子,府中現稱老太爺的長輩們在。這兩批長輩晚輩女眷想出個門并不如意。打的是看龍書慧名頭兒,其實她們出門散散。都知道的,老太太有個看戲的樓,坐得下許多人。人少的時候,那更叫一個自在。
進門她們就笑着:“我想好了一出戲,等下請老太太點給我們聽。”
“可以到下午再回,今天要把戲聽到飽。”
方氏腹诽你們怎知道一定去老太太院子裏坐着呢?結果到了一看,龍書慧果然是在老太太院子裏。院中雪未消融,但暖閣簾子高打,就她們兩個人在看,面上有滋有味。
方氏沒有很多的機會往袁家做客,對着走過的亭台樓閣已覺靡費,她才不管這跟前福王不無關系。在見到這京中聞名已久的戲樓裝飾精美,心中百般的又不舒服起來。
安老太太喜歡熱鬧,見到許多人來異常開心。但客人們說點熱鬧的戲,老太太搖着手笑:“書慧安胎呢,我們隻能聽聽流水一樣的曲子,太鬧了不好。以後生個猴兒出來,那就麻煩了。”
大家笑聲中,老太太把另一塊玉壁遞給龍書慧:“你隻看這個,聽悅耳琴聲,生下來孩子就好看。”
龍書慧嫣然:“這個孩子來得卻不巧。”
安老太太嗔怪:“不能這樣說,凡是來的都是巧的。”
龍書慧解釋:“我想加壽她們了,加壽二妹三妹不敢比,隻好孩子和正經在家裏,多多看他們的面容,自然生得下來好孩子。”
這分明是奉承安老太太帶大好孩子和韓正經,生得好,安老太太聽得懂,笑得前仰後合,連連說着這倒也是。
石氏帶着一個年青婦人走來,是龍顯邦的妻子。丫頭送上湯水,原來她們親手給龍書慧煮吃的去了。問爲什麽開心,安老太太把話說了,手指龍書慧,也給她吉祥話:“你頭一胎定然生女兒,這個就叫,生得好。”
鍾家來的女眷們笑道:“托老太太吉言,壽姑娘可不就是長女?”
安老太太十分得意,她的動聽話人人聽得懂不是?拉着這些稱呼她爲姑祖母和曾祖母的女眷們,越發說個不停。
這一天下來,鍾家的女眷雖然沒如願聽成熱鬧戲,也算讓招待個賓至如歸,滿意而回。
個中方氏的心情自然與别人不同。以至于夜晚來臨,石氏早早打發龍書慧睡下,來見袁夫人。
“沒有什麽不能對姑母說的,這事情實在奇怪,又看不懂,不得不說。”
袁夫人讓她直說。
石氏納悶道:“鍾家來人看書慧,同房頭的華哥媳婦病好了,也在這裏。我想她病了一個正月,好了就前來,着實感激,又怕她病剛好吃什麽不受用,時時的關注與她。原來,她和書慧并不親香?巴不得是我看錯,但她每看向書慧吃東西或是穿戴,就又嫉又惱在眉頭。因此特地來請教姑母,她下次來,請姑母幫忙看一眼。”
袁夫人淡淡:“隻怕你沒有看錯。我也不是道聽途說,我出門隻去太後宮中,再就看視董大學士,他上了年紀,也到冬天就病的時候。再就去看老侯。在老侯房裏,是我親眼看見。”
石氏微微張嘴:“哪一天?”
“孩子們寄銀魚來,老侯愛用,時常的要吃。沒有了,鍾家往老太太面前尋。我和老太太送過去,就便的看看老侯爺的病。那天,華哥媳婦接的我們,同往老侯房中。老太太和老侯說笑,我插不進去,就和華哥媳婦說話。老太太笑話老侯離開孩子們的銀魚就吃不下去飯,問他京裏有銀魚賣,爲什麽還要尋她的私房?華哥媳婦當時變了臉色,我雖不想看,面對着她,也就看到。”
石氏先是一笑,仿佛能看到老太太兄妹鬥嘴活潑有趣。再爲方氏微哂,順便松口她沒看錯的氣。
“我們出來的時候,華哥媳婦送我們,又說她爲老侯尋了好些上好銀魚,老侯不肯用。請老太太幫忙說說話,說銀魚全是一樣的。”
石氏微寒面容:“她竟然不知道老侯心愛的不是銀魚,而是加壽和執瑜執璞?”
袁夫人輕輕一笑:“我聽到她說尋來上好的銀魚,我就不能再說什麽。也就從那天起,我對她存了疑惑。”
燭光下,她陷入回憶。
袁訓成長的歲月裏,起初和表兄們打鬥,袁夫人也存了疑惑,但還不敢相信。直到順伯告訴她,袁夫人再約束兒子的時候,小袁訓年紀小,脾氣卻硬,當娘的已約束不住他。隻要找到機會,就去跟龍家兄弟打架。
看不住他,是袁訓想盡法子偷溜出去,尋到龍家兄弟面前。
當年,她曾深深的疑惑過。如今這疑惑,卻用于幫助龍五之女身上?袁夫人她委屈嗎?
她柔聲細語告訴石氏:“你們是瑜哥璞哥接來的,寶珠放在心坎兒上,萬萬不能出半點兒錯。”
石氏深爲敬佩,也知道自己母女、母子們過得好,是姑母一家的臉面,是衆人看得見的功績。
起身拜倒:“姑母放心,凡事有姑母,我也放心。書慧有姑母養大,有九叔弟妹養大,是她的運道高。她上輩子一定燒了我不知道的高香。”
袁夫人讓她起來,款款的更說了一個透徹:“奶媽呢,我托老太太慢慢尋,老太太愛攬事兒,已對南安侯夫人說過,不用她尋奶媽。南安侯夫人說借咱們家孩子的福氣,把這事放手,由老太太安置。寶珠生下加壽,我和老太太去山西看她,可是帶着奶媽去的。除去太後賜的,老太太尋的,壽姐兒也吃了奶。奶媽這一層,你可以放心。再到書慧将來生孩子呢,也是養到将生的時候再送回去,你是寡母,膝下隻有一子不在身邊,隻有一女,你跟去照應,住幾天便是。有老太太在,她是鍾家的老姑奶奶,南安侯夫人不會說什麽的。”
樣樣妥貼,石氏擔心盡去,也沒有無端的再抱怨方氏。反而說了一句好心的話:“說不好,今天我多心了。”
袁夫人也含笑:“說不好,她那天隻是想孝敬,老侯卻不買賬的心思。”
……
龍書慧白天沒少睡,正拿本書翻看,見到母親進來,面頰上帶着喜悅之色。
“什麽好事兒?”她問道。
石氏往火盆上烤暖了手,坐到床前,握住女兒的手,把袁夫人的話說出來,最後笑道:“看看,你多有福氣,這親事許給老侯家裏,老太太還能說一不二,将來你生孩子,姑祖母許我去照顧你。不然的話,同住一個城裏,我跑去你婆家住,還不招閑話嗎?”
龍書慧也是笑了:“多謝母親眼尖,竟然看出來了。”
石氏抱怨:“你從沒有對我說過?”
“她就是嫉妒罷了,我總不理她。母親還記得嗎?先時在家裏,難聽話也聽……”
石氏掩住她的嘴:“别再說了,更别不小心讓顯邦媳婦看出來。先時在家裏說東說西的,不就是顯邦他們?顯甯顯靖那時候小,他們一定沒說。”
龍書慧忍俊不禁,推開母親的手:“我不是記恨舊事,母親想,沒有他們亂說,祖父怎麽會答應送我們和大伯母顯貴進京?我怎麽能和南哥成親事?”
調皮的吐一吐舌頭:“又怎麽能讓長嫂嫉妒出身好?她嫉妒我,不過是我從九叔家裏出嫁,九叔權勢過人。橫豎我不理她,她也不能把我怎麽樣?就說如今我安然在娘家呆着,從老太太起,到姑祖母、大伯母母親、顯邦媳婦都圍着我轉,我沒有心思跟她生閑氣?母親也不必多想她,多想想您現在的日子多好不是?”
石氏寬了心:“你這樣想就好,”門外有腳步聲,丫頭問安:“姑爺回來了?”鍾南走進來。
鍾南跟着妻子回來,早上回家請安,吃早飯,在家裏看書到晚上,準備下一科得官,請過晚安,往袁家來睡覺。一天也離不開的模樣,讓石氏見到女婿就隻有滿意于心。
當嶽母的殷勤問着女婿:“燙杯酒來,你吃了去寒氣?”鍾南嘻嘻:“書慧現在不能聞酒氣,我在家裏吃了的,這會子已散了。剛跟顯甯論過書,他說東的我說西,我說對的他說錯,吵到現在還有一額頭汗,不冷。”
石氏讓他早睡,自己回房。
鍾南告訴龍書慧一件事情:“下午齊王殿下叫我去,問我願不願意在他府中當差?”
龍書慧亮了眼睛:“你答應了嗎?”又道:“或許,你應該跟着加壽。”
“我想齊王殿下跟太子殿下的情誼不可以丢,我倒願意跟他。但我說想想,回家去讨曾祖父的話,曾祖父也讓我跟齊王,明兒起,我就當差了。”鍾南挺美的:“曾祖父說我有出息,說兄弟幾個裏面,獨我現下最好。真的,跟殿下回來賞的銀子還沒有花完,又有了進項。”
龍書慧抿抿唇:“看你,就看着銀子去了。”
鍾南嘿嘿。
……
一輪明月,袅袅帶着仙氣在海上升起。雖是入夜,但今天的海風是輕柔的,并不寒冷讓人縮頸。波水中随着月光的明亮,而現出點點碎銀似的光澤,好似仙人當空灑下無數絢麗的寶石,把這海妝點的珍貴無比。
岸邊椰林稍往前去的地方,平坦地面上擺開幾張桌子,袁訓一行團團而坐,對着海面充滿憧憬,沒有酒,他們也紛紛的醉了,也覺得此時珍貴無比。
天氣已二月中,他們明天就要離開。
以袁訓定的行程,正月就離開瓜果飄香之地。但風景怡人,島嶼衆多,孩子們暢快的笑看在眼睛裏,不多住幾天,張不開嘴說走。又遇上台風,一拖,就到今天。臨行前三天,許給孩子們從早到晚玩耍。而今天,是最後一夜。
桌上擺着海裏現打、海邊現撿、集市上購買的魚蝦,旁邊生得篝火,架着大鍋,因爲魚蝦不是蒸就是煮,做來十分方便,天豹也能坐下來,但他的座位離加壽最近,隻不是一個桌子。
每個人手裏抱的都是青椰子,有好刀劍,一下削去上蓋,用小調羹吃,吃不到的就倒小碗裏,海風中人人惬意。
潮聲就在耳邊,如最好的樂聲,嘩啦嘩啦的洗刷着每個人離去而不舍的心。
孩子們一掃歡快,對着海面老實無比。都想多看一眼,幼小的心靈也能知道以後不容易,甚至以後再也來不了。
大人們如害相思般癡癡,如中盅毒般凝視。趙先生歎上一聲:“此生無憾。”對袁訓望去,拱手時眸中有了淚:“多謝侯爺,回京去容我擺酒相謝,隻慚愧,上哪裏再找這般好景色?”
袁訓抱起手中的椰汁:“再喝一口,離開這裏,喝不到新鮮的了。”
“此生無憾。”第二個這樣說的是太子。太子汁足魚蝦飽,起身來對加壽溫柔的笑:“我陪你走走,明兒可走不了這裏。”
這裏沙灘是出了名的細,赤腳走上去感覺最好。夜風中雖然有些冷,但白天姑娘們羞于去鞋襪,總是晚上在挑好的地面上,各自女婿陪着走上一回。
今天像是海也覺出離别,是相對溫暖的一天。加壽笑盈盈答應,和二丫走到岩石後面,主仆去了鞋襪,以長裙子掩蓋,和岩石外等候的太子、天豹會合,在沙灘上慢慢走着。
香姐兒也去了,加福也去了,時不時的,能聽到加壽抱怨:“怎麽又遇上我了?”加壽實際是光着腳,遇上蕭戰雖然他看不見,也覺得難爲情。
蕭戰不服:“隔開還有好遠呢,再說這一片兒最好,你忍心不給加福走走。”
大人們含笑望去,見加壽和蕭戰隔開的是有距離,加壽抗議是擔心蕭戰走到面前,蕭戰以爲加壽攆他走,那就再争上一回。
元皓等沒有去,男孩子白天光着腳走過無數回。好孩子沒有去,是怕打擾表姐們。她們都有人陪呢。而她總在下午沒有人的時候,奶媽陪着,在背靜地方也走過。
他們就隻扳手指算吃了多少好東西,又把珍藏的随身也要帶着的貝殼等再數一回。
“這輩子值了。”默默中,誰也沒有想到張大學士也會這樣說話,大學士對袁訓看的眸子深深,拱手極緩,又極認真:“老夫這裏謝過,海上生明月,從沒有想過會在眼前呐。”
梁山老王見總是悶悶的,取笑他:“渤海你也可以看,離京裏多近?”
張大學士似乎不會玩笑了,肅然呆闆甚至略帶憂愁的搖搖頭:“您明知道我說的是這裏,以老夫我的年紀,以後再也見不着了,不過我和趙夫子一樣心思,此生無憾,此生從不敢做遍遊江海之想,沒有想到,卻讓侯爺給我達成。”
袁訓一樣沖他晃晃椰汁:“謝卻不必,趁咱們還在這兒的時候,多吃一口是一口,多喝一口是一口。”
大學士浮起笑容,手抱起椰汁,目光滑向的是海邊手挽着手走動的一對人。
太子英俊,加壽貌美。
打心底裏,大學士感歎,有這樣愛女兒的父親,加壽姑娘要什麽不成?老夫阻攔所以不成,是完全抵擋不了一個當父親的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