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聽着太子的話,看着齊王的笑容,又全是在剛才親眼目睹在一天之内架起一座水面不窄的鐵鏈橋。這份兒能耐,這份兒本事,讓他們把二位殿下當成明燈一樣的看待。
每個人的心裏都浮現出一句話,運道真不錯,竟然能遇到皇子殿下,儲君殿下在這裏。
這裏有以前怕見官的人,聽過見到一些官員貪贓枉法對他們産生厭惡的人。但在今天都對“國家”這個字眼湧出感激之情。
畢竟他們是親眼看到太子殿下他們在這裏,還和這一行能耐的人吃着一個鍋裏的飲食,喝過一個水桶裏的水。這是事實鐵證,是太子說并沒有不管你們的有力證據。也證明不久前對本縣莫大梁而起的騷亂,是多麽的不公平。
面對太子的笑語,有些人羞愧的垂下頭,這是在騷亂的時候受到煽動的人們。他們在亂後的幾天裏已經生出後悔的心,在今天這後悔又一次湧到極緻,把他們内心深處最沉重的愧疚拉扯出來。讓他們的脖子是沉重的,好似那橋的鐵鏈一下子全墜到肩膀上,壓得他們有喘不過來氣之感。
最後一個閃電般出來的心思,是:壞了!這些人是殿下,他們一定會追究那天的事情,會不會是死罪?
暮色中的水波變動着角度而明暗不定,一如這樣想的人面色。
但沒有等他們驚吓的畏畏縮縮的時候,太子有如明朗正午日光的話又一次出來。
“都放心,繼續過問你們的衣食住行。”
太子笑意盎然的眸光出來,輪流從孩子們面上掃過去。他已經對頭一批從省裏送糧草來的金參政說過,好些事情是孩子們做出來的,不可以抹殺他們的功勞。在這個時候也是一樣的誇獎着他們。
“有家的人,是一個安置的法子。沒有家的人,是一個安置的法子。死去父母的孩子們,”太子說到這裏,表示一下哀痛,但很快又揚起笑容:“名單已交給本縣莫大人,也要多謝小爺們。以後就由本縣專門收拾出地方安置你們。沒有家的老人也是這樣安排……我會時常的着人來看視你們,不會就這樣丢下來。”
人不見得害怕困難,而是害怕困難不能面對的時候,得不到幫助,沒有後續的援手。
太子把這一波充滿實幹的話說出來,不少人熱淚噴湧。還有人哭的吭吭有聲:“殿下太好了,您太好了。”
“這是皇上的恩典。”太子朗朗又道,在話出口的時候,收到張大學士提示的一瞥。
以儲君身份在外面亂收恩典,這是件遭猜忌的大事情。而且從根上說起,允許太子出京和加壽一同遊曆,才有太子跑到這裏來呆上一陣子的那始作俑者,确實也是遠在京中的皇帝不假。
還有想出架橋主意的袁訓和蘇先,這點子盡了他們各自的能力,也絕妙到極點。這二位,都是皇帝當太子的時候,接到府中撫養。袁訓是,蘇先也是。
答應袁訓出京的也是皇帝,因爲有太子在路上,凡是近海,允許袁訓調動水軍。凡是近江河,把蘇先打發過來保護,也是皇帝的意思。
太子在張大學士提醒以前就說出來這句話,除去讓張大學士安心以外,也說的很是動情。
他在此時受到無數的感激,他也真真切切感激他的父親。
夕陽又低沉一分,面前衆人眼中的水光閃動更爍,太子的眼淚也湧出來。
在他的身邊,齊王對着還是沒有想到行禮卻淚流滿面的人們,也淚眼汪汪,心情受到極大的撼動。
别的張大學士、二位老王……鍾南等人也是一樣。
每個人都生出蕩氣回腸之感,面對他們從到了這裏就勞累到今天,是他們應該承受的謝意,忽然激動的都不能自己。
言語在這個時候已失去任何用意,隻有對視着的你、我、和他們,那視線接觸流連的地方,成了天地間最美麗的絕響。
淚水越流越兇,加壽稱心等哭哭啼啼着,元皓哭的抽抽噎噎。袁訓和蘇先還能克制得住,淚水流的并不兇。但分一隻手臂,緊緊挽着對方的手臂,一刻也不想分開的模樣。
這是他們共同辦成的事情,也算是出奇兵,傳出去會讓京中大吃一驚,他們有互相珍惜互相道謝的緣由。
夕陽最後一跳,就是白天也虛弱的光線徹底消失不見,在這裏的人也徹底進入到黑暗中,隻有不遠處淡淡的水光,和白天安放已不再添柴的篝火,放出點點微光。但站的人沒有一個願意走,沒有一個想到走。
在他們看來,隻是這樣看着,不讓對方從自己眼神中間消失,就是最大的好運道事情。
但,總有一别。
……
“的的的……”關安縱馬過來,粗嗓門兒回話:“老爺小爺們,馬車備好有一時了,咱們該上路了。”
這話把呆站着的人提醒,又有黑暗擋住臉面和懼怕,讓他們忘記親手,跟和鄰居知己道别一樣,紛紛舍不得的走過來:“這就走?再住幾天再住幾天。”
剛才一起受到感動的官員們動了起來:“退後退後,不要擠到殿下,退後!”
張大學士一怔的醒過神,對太子和齊王躬身:“殿下,雖說要親民,但該防範的也要防範。請殿下這就登車,也可以避免另一件事情。這裏燈火不明,過來的人擠到殿下固然不好,擠傷自己就更不好。這地方現在還缺醫少藥,全仗着萬掌櫃的和韓二老爺的奔波送來一些,勉強有個使用。”
二位殿下這就聽了進去,從激動中走出來,也想到别的一些事情。比如這些人都還沒有用晚飯。這裏有老人和孩子,他們是容易擠傷的群體。
辦成這件事情不容易,可不能再出一點兒差錯。
他們就此上馬,對着讓官員攔住的人們大聲道:“就此别過,大家夥兒好好的過,需要什麽,隻和本縣說話。放心吧,我們會再使人來看你們的。”
狠狠心,把流連的心泯去,兩個人一打馬率先沖出。他們上馬的時候,袁訓讓孩子們也上馬,見到殿下們離開,一行人跟着離開。
身後,是莫大梁的嗓音最響:“父老鄉親們,有事找我莫大梁,找我!”
大家基本都能理解,有一些老成的人道:“殿下忙完咱們這裏,該去忙别的地方,大家夥兒别亂,别讓縣太爺難做。”
但有一個小身影悄悄的從樹後跑開。
……
官道上,是關安更換過幹淨衣裳以後,就回去舊廟收拾來的馬車。萬大同帶隊,趕車的小子也是先從橋頭回來就位。馬鞭子拿在手上,馬車整裝待發。
元皓坐上馬車,倚到加壽身旁問她:“他們會對小黑子好嗎?我教他好些呢,讓他不要亂吃東西,也不要亂生病。”
加壽在打開油紙包,這是今天的晚飯,他們要在路上吃了。是寶珠白天抽了個空兒回去準備好,一直放在舊廟裏蒸籠裏。留下兩個小子和幾個奶媽丫頭看着。關安回去說走,臨時包起來,現在拿在手上還是熱的。
把裏面包的雞腿遞給元皓,加壽先說:“小心着吃,一會兒馬車也不會快,不過你還是用手撕肉吃,不要把骨頭放到嘴裏啃。”又給元皓卷卷袖子。
元皓乖乖說着好,真的慢慢撕着肉吃。加壽再回他剛才的話:“哥哥說了,等咱們到了蘇州,就打發人來看他們,要親眼看到他們都好才放心。你說可好不好?”
“好”,元皓回說一個字,外面傳來叫喊聲:“胖隊長,胖隊長。”
“是小黑子!”元皓脫口道。
馬車裏根本沒法點燈,是大家在用晚飯,孩子們得有大人看着,免得吃得太快,或者噎到還不知道。雖然他們全是有功的孩子,但到底是孩子,小心爲上。就把車簾子點起,趕車的小子在主人到來以前,匆匆吃過晚飯,他們一手執鞭,一手點着火把照亮。
這就方便加壽把元皓手裏的雞腿攔一下,怕他說話的時候吃嗆住。而元皓正方便把雞腿往加壽手裏一塞。加壽遞給他的時候本不是直接上手,用個油紙包着。但這下子沒法避免弄了一手油。
來不及擦拭,元皓把個胖身子探出去,加壽急忙放下手中的晚飯,用幹淨的那隻手扶住他,也往車外看着。
袁訓和寶珠在馬上正吃晚飯,見到後面追來人,讓緩慢的馬車停下來。
小黑子上氣不接下氣過來:“胖隊長,你不要我了嗎?”
元皓誠懇的回他:“我和祖父說過,如果我直接回家去,我就帶上你。但我跟着哥哥,帶着祖父和戰表哥,我們還有大事情,所以不能帶上你。”
蕭戰在馬上挺起胸膛,他的身邊照例是加福。蕭戰對加福咧嘴兒笑:“我就說嘛,在表弟的心裏我排第一位。”他搖頭晃腦:“表弟帶上我,這話真中聽。”加福笑眯眯附合:“是啊。”
小黑子很難過:“可我怎麽辦呢?你走了,誰教我很多道理。”
元皓随便說兩句書上的話,在小黑子聽起來是絕世大文章。在他心裏認爲這就是大道理,并沒有虛假的意思。
元皓聽過很喜歡,但難過也随着上來。胖孩子跟出來一年,對于“避開”和“保密”有一定的認識。不能随随便便帶上不知根知底的人,小黑子的話就讓胖孩子又很想哭。
好在關安在看到小黑子追來,打馬去把莫大梁接來。就在兩個人難分難舍的時候,莫大梁插進來,一把攬過小黑子,對胖隊長百般保證:“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對他,我家眷沒接來,接來也還沒有兒子,我拿他當我兒子對待。”
火把光下,元皓嚴肅的盯了盯莫大梁,好似這小眼神兒就是接受承諾的押記。再說道:“等等。”縮回車裏,問加壽要了晚上吃的雞腿,幹淨還完整的隻有一個,元皓送到小黑子手上:“吃吧,我走了!”
袁訓打個響指示意,馬車重新緩緩的駛動。小黑子在莫大梁手裏掙紮不出來,把雞腿上握出一把子手指印。
馬車再慢,也越走越遠。莫大梁忽然來了心情。他也舍不得這些人,但問候誰是的呢?
最後化成這樣的話:“胖隊長,你還回不回來?”
“不知道!”元皓遠遠的回他:“要聽舅舅的呀。”大人孩子一起嘻嘻。
“那,有空,你還來當隊長。”
元皓大聲道:“好的。”
馬車遠去,莫大梁和小黑子帶着滿臉的淚回去。莫大梁不住安慰着:“我答應胖隊長,你相信我,我當爹還過得去,我這官職不就是父母官嗎?”
小黑子隻緊緊攥着雞腿,一個字也不回。
……
小半個時辰過去,馬車加快,進入疾馳中。
……
沒有幾天是中秋,在馬車裏過。他們行得快,倒是遇上集鎮。但離受災地方不遠,雖然雨退路通,但有些災民還沒有安置停當。隻停不到兩個時辰的車,問一問本地長官沒有偷懶,沒有在這裏留下分糧食分幹淨水,而是繼續前行。
一直到了黃山腳下,馬車停下來。這一回下榻在驿站裏。袁訓把随身帶的,有荀川官印的公文寫上一張,讓關安拿去登記。
中午的時候入住,午飯匆匆吃過,每個人房裏擺下木桶,大家全呼一口氣,對着熱水渾身開始作癢。
算起來一個月左右沒有好好洗澡,這一回對上路的人來說,才是真正的熬過苦日子。
心滿意足洗過,都沒有心思等頭發幹,随便讓人揉幾揉,倒頭就睡。要知道他們在舊廟裏睡的是什麽,是馬車上大箱子搬下來堆的床。平是平了,跟床的感覺還是有差别。
寶珠還不能睡,看這裏秋高氣爽,對着大家的被褥皺起眉頭,這也是搬去舊廟裏睡過,沒怎麽有機會曬,表面上雖然看不出來過髒,但感覺上髒的不行。
紅花和梅英看出她的心思,勸道:“且忍一忍吧,在這裏拆洗幹淨并不麻煩,但咱們不是趕緊去往蘇州,大小爺等着辦差呢。”
勸寶珠去睡,寶珠才把洗被子的心思打消。
趕緊趕緊上路,由路上馬蹄晝夜不停都看得出來。但另一個人,鎮南老王也猶豫不決。
半下午大家睡醒,分成幾個房間寫信的寫信,寫奏章的寫奏章。鎮南老王把袁訓叫到一旁,低聲跟他商議:“不是我貪玩,也不是你貪玩,是到了黃山你不玩,回頭太上皇再給你一道懿旨,讓你帶着元皓遊黃山,是不是耽誤你下面的行程?”
袁訓算上一算:“也是,從别的地方往這裏特意的趕,不如就地歇息兩天,玩上兩天,不過要和二位大小爺說說,他們答應才行。”
鎮南老王怕袁訓不出力說服,再道:“這裏湯泉自古有名,你看咱們都累了,孩子們也要補補身子,還有中秋沒有過,是不是補個中秋。這一回要說最有功的人,應該是最早運來糧食的人,你家萬掌櫃和韓家老二,也給他們慶個功,大家吃口兒酒,你說是不是?”
袁訓和盤托出:“補過中秋,我讓我妻子安排在今天晚上,萬掌櫃和老關已經出去買菜。您也知道,咱們是分批吃酒,今天吃酒的小子們,明天巡邏和警戒。雖然這裏是驿站,自己也得當心。所以是今天咱們吃酒,明天另一半人吃酒,等他們下午醒醒酒,本來我打算明天晚上動身……”
“玩一玩吧,黃山這麽大,咱們沒功夫玩不遍。不過有名的地方走上三五處,權當搪塞元皓吧。”鎮南老王微笑。
袁訓說着好,兩個人又說怎麽去和齊王說話,現在這麽趕,主要是送齊王去蘇州。那聖旨估計在蘇州等得着急。
“祖父,舅舅,進來我們要說話。”元皓走出來,一副很認真的樣子。
這是一群愈發有功的孩子,有時候說開會全是正經事情。袁訓和鎮南老王就進來,見到房裏跟剛才一樣場景。
孩子們往京裏寫信,喜歡坐在一起,由趙先生在旁指點。比如一個地方遊玩的景點多,大家分上一分,你重點寫什麽,我重點寫什麽。如果隻玩一個地方,大家寫的一樣,又互相看看你用的什麽好句子。
今天他們也不例外,他們小案幾排列在兩邊,面前鋪開紙,手裏握着筆。但貌似不是單純寫信,因爲眼光都看向小紅,小紅手裏打着算盤。
太子和齊王不在這裏,元皓也去請了來。張大學士元皓是沒想過請到這裏,但大學士愈發的有眼色,見到孩子們紮堆,太子又過來,他也過來了。
四面一看,除去家人們,主人們中隻有在廚房忙活的侯夫人不在這裏。張大學士暗自慶幸,覺得自己沒讓拉下。
蕭戰壞笑:“表弟叫我們來,是給好東西吃嗎?”裝着咽一下口水:“過了這麽久吃喝不濟的日子,表弟大請客,太好了。給我大螃蟹,河蟹一尖一團,沒有半斤重的不是表弟風格。再給我大海蟹,去年咱們在海邊吃的那種,盤子大小的給我再兩隻,再給我……”
“咕噜!”
不知道是大人還是孩子,或者有大人有孩子,這一聲是真的吞口水。大家先是錯愕,再就哈哈大笑。
沒有人主動承認自己犯了饞,也沒有人主動解釋不是自己犯饞。隻是一起笑得不言而喻,對蕭戰的話表示了贊同。
張大學士笑道:“可見咱們自從上路,就一直吃的好。沒過幾天不時常變換吃食的日子,就成這模樣。”
梁山老王大笑:“剛從難民地裏出來,你就提起螃蟹,這不是誠心讓大家夥兒不舒服嗎?”
蕭戰聽過更來了精神,對着表弟壞笑加深:“沒事兒,表弟大請客,今天晚上有的吃。”
元皓高舉胖拳頭到他面前,怒道:“不請,也不給吃。”
蕭戰還要同他開玩笑,元皓回頭道:“六表哥,你快來說吧。說慢了,又讓戰表哥哄了錢。”
小六走出來,手中捧着一張紙,像模像樣清着嗓子:“是這樣的,我們算過,上個月我們的錢,捐了出去。我們節餘的錢,也捐了出去,這裏有個賬目,”
他念起來,大人們慢慢收住嬉笑,笑得很是正容。
這群孩子們不但把他們自己捐的錢記下來,大人們每一個花的錢也記在上面。
“……。這些錢,咱們供給的糧食藥草等是若幹,還修了一座橋。我們的錢都沒有了,二姐丈家裏給的銀子,給二表姐打首飾的也沒有了。”
蕭戰聳聳肩頭:“這句話省略也罷。”
“表弟的兩包袱金葉子,現在隻有一個底兒。我們開了會,從現在開始,要存錢,少花錢,少吃貴的零食,多修幾座橋,多開幾條路。”小六說完,回去坐下。
孩子們開始拍巴掌,把他們的決心表現無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