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飯前的這段時光,不用金珠瑪瑙也能鼓動得人心熱騰騰。這是倦鳥收獲歸巢的時刻,也是行人即将結束一天勞作,滿載而歸難免心生歡喜的時刻。
天氣又在農曆的五月,進入盛夏中。石榴花是豔的,天空是熱烈的,塵土也飛揚得肆意嚣張,在這個透過日光就能占領天地的日子裏張顯宣揚。房中的太子和齊王也受到感染似的,進到房中沒說幾句話,就笑得填滿窗隙和屋角。
齊王目光炯炯,微抿的不像是唇角,而是一段才華橫溢的堅毅:“要梁山王出兵保行商,我說梁山王怎麽肯輕易答應呢?這起子人就自己有了主張。回我,但有外國信兒,凡是軍中用得着的,他們毫無隐瞞。”
“我泱泱大國人口衆多!異邦人也好,遠道的外國人也好,爲什麽在這裏做生意就娶妻生子不願意離開?隻一個省裏奔走,就足夠他發财!中原地大,又有很多觀賞不盡的好山好水。就是我們出來一年也走的處處流連不忍離開,何況是他們!”
太子說着,仰面也現出一腔抱負:“揚州以前是有專門接待的官員,禮部有司有官員長駐在此。但不時監管,不時需要調停。這一回要不是哥哥在這裏,有司官員怎麽敢答應他們這些請求?”
齊王大笑幾聲,更顯神采奕奕:“我讓人去查了查,我說難道是我到這裏招出來的這些瘋話狂話?如果是真的,以後我别來了。”
太子含笑。
“結果說他們早就有這樣的說法,就是提一回,讓有司狠狠駁斥一回。本來我到了,商人們不敢再說。是我要請你吃酒聽曲子那天,我說就便嘛,元皓說的經濟這樣的好,難爲外國人大老遠的跋山涉水到我們國裏做生意,也帶來不少東西,也有他們的文化。帶上他們吃一回,說上幾句,問過他們的風土人情,他們大膽起來。這一次,有你在,有我在,是他們的好運道!”齊王說到這裏,卻沒有什麽得意的神色,就是剛才的喜悅也下去一多半兒,眯了眯眼顯然别有思慮。
太子定定的打量他片刻,展顔笑道:“答應他們也就罷了,總是富民強國的事情,父皇那裏不會駁回。但對他們也要有約束。”
“啪”,輕而脆的一聲,由齊王手下而出。齊王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可見太子這話說中他的心事。他踱着步負着手,悠悠地道:“就是這樣!商人能比我們國裏掙到生發,有朝一日兩國不和,”微微一笑:“還用打嗎?”
“是啊,”太子暢快地道:“比如高麗這國家,在唐朝屢送王子過來取得信任。給他們的援助也多。他們在一個小小的半島上面,物産有限,資源也有限。但通過經商,咱們離他最近,将是他最大的生發國家。”
說到這裏,太子伸出手往下一斬。
齊王見到,也伸出手往下一斬。
随後,兄弟倆個既然伸出手,把手握了一握。異口同聲道:“隻要他敢做咱們國家不利的事情,就斬斷經商,給他一段心痛的損失!”
“保護!往來!隻給一心跟咱們好,至少不損害咱們利益的人!”齊王說着,太子點頭。
“這話我對他們也說了。但我想還得問過你,是以我說先暫定這些條規,送來的這些就是。”齊王對桌上瞅瞅,擺放着他剛送來的公文。
黑眸裏誠懇:“英敏,你看該添的就添,不對的就勾!這差使表面上雖是我出面,但沒有你,我可不能周齊。”
窗外的天色中,落山前的夕陽紅通通的一跳,齊王的話同時在太子心裏一跳。
籠絡齊王,籠絡鎮南王,籠絡梁山王……這些話不用張大學士耳提面命,太子他也知道。
出京這一趟萬事都好,齊王也一改在京裏的面和心别扭,諸般事情上都讓出首位,并且帶足恭敬。太子默默的咬了咬嘴唇,不知怎麽的,他覺得是老公事的會議開的好,讓兄弟們陡然就成了一條心。
雖然從遇上齊王以後,老公事會議就三回。一次是元皓給鍾南開會,讓他不要搶功。一次是鍾南表白他升級成老公事,給沈沐麟開。一次就是方才,趙先生吟誦一堆“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要問太子殿下他是懂的,看得穿是與這一行裏人人守足規矩有關。興許是把齊王打動,興許是齊王本來就沒有别的心思,但沒有這一行人比如孩子們的歡笑聲,齊王的心扉就打不開。太子殿下就偏心地把“功勞”送到老公事頭上,想難得皇兄與自己同心同德,這是老公事的好處。
面對齊王的真誠敬重,太子就用力而鄭重地回答:“成,我看過,有要添換的,請哥哥來,咱們一同商議。”
這也給足齊王面子,表明出面的是齊王,以後這功勞還是齊王的。齊王滿面的笑中,也鄭重的應聲:“成……”
下面本來還要說幾句公事,但讓打斷。門上有人輕叩,“當,當當”。
太子和齊王都是一喜:“晚飯好了,”太子孩子氣的撫着腹部:“我餓了,再加上剛才開會我出門去,見到稱心端着一盤子鴨鵝,”
“還有鮮藕和帶水的菱角……”齊王也吞口水。這房裏隻有兄弟倆個,他不可以等太子去開門,就邊說着,邊到門後:“大個兒的櫻桃我早就看到,咦?”
門打開來,胖元皓垂頭喪氣,兩個小胖手絞着,大拇指不纏小拇哥,小拇指就搔動大拇指,是個好糾結的形容。
兄弟倆個最近在公事上得意,都認爲和元皓要做生意有關。籠絡鎮南王也好,奉承太上皇也好,都把元皓大大誇獎過。往京裏的奏章,也都添上元皓的談論那一筆。不用說内心裏更加的疼愛胖孩子。
見到胖孩子這明顯不開心的模樣,太子和齊王心疼的道:“你怎麽了?快過來對哥哥說說。”
胖腦袋低垂着進來,跟平時那個春風總得意,夏風也高揚的胖孩子大不相同。
說出來的話,也讓二殿下大吃一驚。
元皓支支吾吾:“哥哥對不住,元皓知道錯了。”
二殿下互相看看,彼此都是糊塗鬼。太子溫和地道:“元皓哪裏錯了?元皓一直都很好。”
聞言,元皓把面龐擡了起來。這一看,太子和齊王更是愣住。這嘴兒委屈的撇着,小眼神兒可憐兮兮的,這還是元皓嗎?
齊王更把他抱起來,和太子慢慢地問着:“誰給你氣受?誰敢給你氣受呢?隻能是壞蛋舅舅是不是?你又淘氣了?”
元皓可憐巴巴:“舅舅讓我來道歉,說我開會沒有錯,但不能問到哥哥們面前。”
齊王隻想一想,就瞬間的惱了。臉色一沉的他,頓時有讓大形勢排斥的感覺。
也弄懂這是剛才元皓開會以後,大家表态說不看混帳女人的話。忠毅侯聽在耳朵裏,不管他從明哲保身上想,還是從瞧不起殿下認爲殿下當不了一心人上面想,讓元皓過來解釋。
本王就這麽差?是那衆人眼中的浪蕩子風流人?齊王惱怒的片刻漲滿胸臆。
他的心思太子感覺出來,太子也覺得嶽父過于小心。這是教導元皓有些話不能說,但大家出來又在一處,把齊王皇兄攆開來這可不好。太子就勸解道:“皇兄不要生氣,我嶽父是個過于謹慎的人……”
剛說到這裏,元皓對他也怯生生,胖手指絞的就更厲害,黑眼睫更濃,幾乎就要哭出來的神色:“加壽姐姐也說元皓不對,也讓元皓來對哥哥賠不是。”
說完,更委屈上來。
舅舅說也罷了,加壽姐姐居然也不說元皓辦的好。元皓打心裏認爲不許看混帳女人這會辦的好,卻在舅舅面前和加壽姐姐面前碰壁,别提心裏多難受。
他憋屈的對齊王,又對太子,又沮喪的垂下他素來高昂的胖腦袋。
“啊?”太子即刻就惱的跟齊王一模一樣,而且他不像齊王有怨言沒有說,太子是毫不客氣的表示不滿:“是加壽這樣看不起我嗎?”
齊王覺得這話真痛快。
胖腦袋點動:“嗯,加壽姐姐說的,說可以要求戰表哥,卻不可以要求哥哥們,說元皓這話不好,元皓這一回錯了,”
太子一擡腿就出去,齊王抱着胖孩子跟在後面。吃飯的屋子裏正擺晚飯,正要讓人去請二殿下,就見到他們虎虎生風的走進來。
稱心帶着丫頭掌燈,剛打着火石就讓這風熄滅。稱心奇怪,也看到殿下們不喜歡。殿下的事情,稱心知道不方便問,送上笑容:“晚飯就得,先請坐吧。”
袁訓不在這裏,加壽也還在自己屋裏,但等會兒都得過來,二殿下暫時收收怒氣,帶着元皓在這裏玩耍。把他哄得格格重有笑聲,袁訓、趙先生等一一進來,小六等和加壽也進來。
“加壽姐姐,你看我的蘿蔔花兒。”元皓早把加壽姐姐不誇獎他抛到腦後,把齊王爲了哄他,用蘿蔔雕成的花兒給加壽看。
殿下不是雕刻匠人出身,花雕的實在一般。但親手爲元皓做的,元皓開開心心的撲到加壽身邊,又把炫耀給了後面的韓正經和好孩子:“看我的花兒。”
說着:“還可以吃呢。”一大口,咬下一塊來,脆生生的又甜又多汁,元皓把個腦袋得意的晃動起來。
“哈哈哈,花兒沒有了。”好孩子樂壞了。元皓再看自己手上,讓他太過興頭咬下一半,那一半帶數個牙印,怎麽看怎麽寒碜。胖孩子皺巴起臉,又要加壽姐姐哄他:“我的花兒,怎麽辦呢?”
“母親今天做了花兒點心,等會兒你多吃幾塊,花兒就大多歸了你。”加壽給他擦着蘿蔔汁手,元皓沒有說道歉的事情,加壽也不會在這裏問,隻把個甜甜的笑容給了太子。
太子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會在這裏發火。又見加壽笑的嫣然,本來不想同她笑的,不由自主勾起嘴角。等到想起來這笑應該理論過再給,已經晚了。再理論,好似找茬,太子眼睛一轉,生出新的主意。
齊王正對着袁訓皺眉,袁訓心知肚明,隻當沒看到。齊王也不好突兀的開始表白自己,見大家坐下,一個人也不少,太子對元皓含笑。
“元皓,你今天的會開的很好,合我心意。”當着衆人,太子這樣道。但這話掃了鎮南老王的面子,太子也學嶽父描補一回,對鎮南老王道:“您很不用放在心上,您是您,不用理孩子們話。”
梁山老王放聲大笑,鎮南老王納悶,這話什麽意思?
齊王靈機一動,他也學會了。接上太子的話,也對元皓嘉獎備至的口吻:“元皓,明天你上街買東西,全是我的。你今天的會,開的好!”
“哈!”元皓一下子樂了。
齊王又對小六等笑道:“小六,你和你媳婦兒明天的帳,也是我的。還有你,”對小紅注目:“你叫小紅是不是?你也很好。”又一一看過好孩子等。
他也應該對鎮南老王描補一句,但孩子們歡天喜地離開座位到了他面前,一疊連聲的“謝謝,謝謝”,齊王就先不說。等到孩子們嘻嘻哈哈坐回去,說着:“明兒原本不上街,既然有人給錢,去走走也罷。”
嗓音漸小的時候,鎮南老王也琢磨出來太子的話不對味兒,齊王沖他笑的親切:“我的話,隻針對我,您也别放心上。”
鎮南老王下午的火還不知道怎麽壓下去的,這會兒又讓點燃。揪住自己胡須,手指狠撚了撚,擠出一個笑容,幹澀地道:“你們都小瞧了我,我也是你們隊裏的人,不信在京裏打聽打聽,我什麽時候風流過?”
梁山老王揭他的短:“你在京外面風流過沒有?”
鎮南老王給他來個不認帳:“你說有,你給我找出主兒來。找不出來,這風流就是你的!不然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似我,我就不懂,我從來不會。”
梁山老王瞪瞪眼,無話可說隻能大笑:“好好!這話當浮一大白。一不小心,你就扣到我頭上。”老王裝着提提精神,煞有介事把鎮南老王的話學上一遍:“你們也别小瞧我,我嘛,也是你們隊裏的人!不信去軍中打聽打聽。幾十萬的兵看着我,我上哪兒走得脫!”
“這會開的好!”鎮南老王表态。
“這會開的好!”文章老侯兄弟更沒有二話可以說。
“這會開的好!”張大學士趙夫子紛紛不敢落後,孩子們喜笑顔開。元皓再次春風得意,胖胸脯腆的高高,這頓飯吃了好些。
飯後,齊王等回去,太子在燭下看最近送來的公文,也加意看怎麽約束商人們。不知不覺的,鼓打二更,加壽打門進來。
放下一盞西瓜汁:“井水裏湃到現在,最能解暑降溫。”雪白的柔荑穿過紅燭光,紅潤的似玉般晶瑩。
太子接住的卻是她的手,加壽輕輕一笑,對房門看了看。門外護衛無聲關上門,讓裏面自成一片小天地。
加壽面龐飛紅:“又要那樣了是不是?我就是想你看了這麽久,送汁水過來。”
回答她的,不是太子漸近的面龐,而是語重心長:“壽姐兒,你要信我,知道嗎?”
加壽輕擡眼眸,和太子深邃烏黑的眸光遇上。那眸光有包容有認真,有坦誠也有渴望彼此心知的真情。
“是了。”加壽嬌聲答應。太子親了親她,這一回親的沒有撩動情意,而是溫柔可親。
“去吧。”太子把西瓜汁一飲而盡,眼睛回到公文上面。在房外,加壽難掩喜歡。跟任何一個有情人一樣,對方一點一滴的表露,都會珍惜的愛護。加壽也一樣,夜風拂起她的發絲,讓她的眼神也高高揚起。
星辰明亮,她在院子裏找到父親。袁訓是照例出來巡視,但和女兒目光碰觸,沒有到面前,父也知道女的喜悅,女的也撒完了嬌。
袁訓讓元皓去對二殿下賠禮,加壽心裏不以爲然,也認爲看輕太子殿下。但父母親讓她謹慎,太後也說過,加壽就不反對。但現在看看,太子哥哥還是小時候的太子哥哥,還是沒有變。
如果一直這樣,是袁訓的盼望。但人心難測,前途難料。袁訓雖然滿意于今天的太子沒有變,但還不能放松。他目送女兒回房,打算在沒人的地方獨自站站。
房門打開,嘩啦說話聲潮水般出來。袁訓錯愕,原來早早關上房門并不是睡下。
他走到門外看得更清楚,以爲睡下的小六蘇似玉在這裏,就是已懂事的稱心如意也在這裏。
小紅單獨占一個桌子,把個算盤打得輕響。沈沐麟來回走着,一會兒把個紙張送給香姐兒,一會兒又給各人添茶。
“這是什麽大事情?”袁訓沒忍住。
元皓擡擡手中的筆:“舅舅,我們做生意呢。”
好孩子欠欠身子:“姨丈,我們做生意呢。”
稱心如意起身回話:“回公公,這裏海外的貨物多,連日裏上街買東西,看了十幾樣京裏沒有的貨物,打算大批購買,也同商人們說好,讓他們直接送到京外,打發人接了,交到鋪子上,咱們家從此也發賣這些。”
袁訓動動眼神:“那他們呢?”
“胖孩子是個搗亂的,結果搗亂出來一間鋪子。哥哥說他會開的好,大哥哥說他會開的好,又巧了,外面有條街關了門,整條的發賣。哥哥們說買下來,每個人分一間。這不,他們不肯睡,又說請教我們,就把我們也拉到這裏來算帳。”如意回話。
元皓躊躇滿志:“舅舅,我的鋪子裏賣好點心,以後見天兒請你和舅母吃點心。”
好孩子心懷大志:“姨丈,我的鋪子裏單賣各種絲綢,以後見天兒請你和姨媽穿新衣裳。”
韓正經壯志淩雲:“姨丈,我的鋪子裏是珠寶,現在本錢小,先做小的,以後生發了,見天兒請你和姨媽戴新簪子。”
袁訓失笑道:“晚飯後和哥哥們嘀咕,就是這件?我這才知道,原來你們竹杠敲的不錯。”
孩子們嘻嘻:“多謝誇獎。”
“我這是打趣,哪裏是誇獎!”袁訓更加好笑,看看天色,再看看跟着熱火朝天的女兒們,跑前跑後的二女婿:“勸你們早早的睡吧,明天再理也不遲。”
蕭戰一語中的:“嶽父放心,今天睡的再晚,明天也不耽誤起來。我們這是打熬一回身子骨兒。”
孩子們一片附合:“是呢是呢。”
“爹爹,您爲我們操碎了心。今天這一晚上,月兒好,瓜果也香甜,請早去歇息,母親也勞累,請早早睡吧。這裏,我看着他們。”加壽趁機走上來,把個額頭在父親手臂上拱拱。
“加福快來,嶽父又親香你們了。”背後蕭戰的話從沒有漏過。加福卻不動,使喚蕭戰:“去二姐桌上取剛才的外國犀牛角那張給我看,”蕭戰一溜煙到香姐兒身邊,又一溜煙兒的回到加福身邊。
門口,袁訓從容叮咛長女幾句,讓她早睡,不要放松了,加壽翹着鼻子說好,把袁訓送走。
回到房中,袁訓對寶珠說的也有得色:“做生意呢,這話要傳到京裏去,可不像官宦家子弟。”他故意的取笑。
“官宦子弟不吃不喝嗎?他們跟着你出京以前,我冷眼看着,不見得都懂一衣一食來之不易。這就懂了,也知道一文錢能擋得半天饑,卻不值半口的好點心,就是路上不看書,這也是長進。随他們去吧,你操碎了心,不就是想讓他們多懂事體。”寶珠爲他輕搖着扇子。扇子在這裏新買的,是把海外鵝毛扇,雪白的好似一地月光。
“今兒是我的好日子,你女兒誇我,你也誇我。當不起,你們母女隻是拿我取笑呢。”袁訓擁起寶珠,對着房内走去。
……
昏暗燭光下面,圖門掌櫃的三句話一句比一句厲聲。
“答應梁山王出兵保護?”
“答應外國商人有一定的便利?”
“要外國商人有信就報?”
眉頭的鼓起是他的心情煩躁,拳頭也握起,粗大的指節掙出雪白的細紋,與他黝黑的肌膚不相符起來。
在他面前回話的,是個商人打扮的人。如果有人在聽曲子那晚認了他的面容,可以看出來他就是在齊王大船上随行的十幾個商人中的一個。
不過這會兒他身闆挺直,天生的傲氣滿面,跟那天晚上的阿谀大不相同。
“将軍!這事情還沒有定奪,是齊王準備呈到京裏去的初稿。我往衙門裏打聽,官員們說這件事情梁山王根本不可能答應!隻有齊王殿下爲了功勞,一定要辦成這事情,也許皇帝會聽他的!”
圖門掌櫃冷眸寒光:“他是什麽計劃?”
“聽說齊王就要走了,他打算帶着這初稿回京,親自去和皇帝說話。”商人不無憂愁:“如果皇帝答應,會有不少咱們,和不是咱們一族的商人們,把源源不斷的消息送給梁山王。本城商人提出來讓梁山王剿滅的三不管地帶,那是咱們的天下。但梁山王有了消息,隻怕不會放過。”
圖門掌櫃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迸出一句話:“不能讓齊王回京!”
“我也這樣想,但這位王子從到揚州,除了遊船聽曲子那個晚上以外,再也沒有出去過衙門。衙門附近防衛的人很多,以咱們現有的人手攻不進去。不過,倒是他的護衛頻頻從後門出去,時常有一輛車,我想先抓一個護衛問問,再不然扮成護衛混進去?”
圖門掌櫃怒到極點,把桌子一拍:“我沒心思聽這樣話!給我拿一個一定殺了他的法子出來!”
商人一驚,急切中道:“還有一個法子,”
“說!”圖門掌櫃此時狀若猙獰。
“有個官員說齊王這一次來,爲的是大天教。據說沒幾天京裏的大天教主就到了。如果能在大天教主身上想想主意,也許能把他引到鬧市裏,讓街上亂起來,殺他還是很容易?”
圖門掌櫃陰沉着臉:“這個主意行!”他也沒精細的沒有放過:“你的主意也行!你去想辦法拿個護衛。但是不能讓他發現。如果驚動他,他更不肯出衙門。”
商人從頭理一遍道:“要是能萬無一失的抓走他的護衛,我就下手。要是不能?這幾天到處好聽話,已把這位殿下吹在半天裏。那是不驚動他的好。”
圖門掌櫃對着地面沉如水,商人知道他沒有話,轉身出去。
他打着生意往來的名頭兒往這裏來,卻也不肯走前面鋪子。從後門出去,見滿天星光月上中天,手中的燈籠用不着,虛虛提着離開。
背影拐彎以後,角落裏有聲音低低:“田光!你小子臭逞能。跟老子搶差使,你倒是拿出本事來。你說,這個人進去幹嘛的?”
一塊破麻布下面,露出冷捕頭一雙眼睛和額頭。額頭上沾着泥,這一回扮的又是乞丐。
另一塊破麻布下面,田光也不比他好到哪裏去,一樣的全身肮髒,伏在地上跟塊用舊不要的擦地布是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前面和兩邊,身後的兩邊交給冷捕頭。
見問,他小聲地回:“做生意的吧?”
屁股上挨一腳,冷捕頭罵道:“放你的屁!那天晚上這人還在殿下身邊裝恭敬,今天夜裏跑到這裏來,哪有半夜做生意的!”
“難道不能是私密生意?體己生意?不想讓别人知道,分他錢的生意?”田光揉着屁股,怒聲道:“你又打我!我跟二爺的人,不是跟你!”
“你上個月收了銀子沒有?”冷捕頭擡腿又是一腳。
田光吸着涼氣,但滿面歡喜:“收了,這是我們二爺當家作主,侯爺有面子,别說我有錢,跟出來玩的小爺們都有錢。二爺說我風裏來雨裏去,侯爺又說我出生入死,拿的公差銀子不如玩的小爺們多,由二爺按月貼補我幾十兩銀子,我說更用不了,侯爺說拿着買好刀劍,又說等回京去,家藏的刀劍送我一把好的。怎麽樣,這也是你踢我的理由?你的錢難道比我的少?”
冷捕頭冷笑:“你小子不打不成人!你拿了銀子,我就是你上司。叫你喝風你就得喝風,讓你挨刀子,你就得挨刀子。”
田光瞪瞪眼:“胡扯!”屁股上又是一腳火辣辣,田光想這回我可以惱了吧,正要和冷捕頭理論,耳邊有話傳來:“噓,有人來了。”
兩個人往地上一伏,這裏月光照不到,兩塊舊抹布又出來,也像堆着灰泥而不平的地面。
田光把臉拼命往地上貼,在心裏默念,我是地,我是泥地,我是石闆地。見後門裏出來一個人,走過街口,又過一會兒看似安靜,田光忍無可忍地問道:“爲什麽心裏還要默念?”
冷捕頭盤算走的這個人身形和原因,張張嘴:“什麽?”他屁股上挨一腳,田光呲牙:“埋伏還要念我是地面有什麽用?”
“這是你趴在地上,要這樣念。你要是趴在牆上,你得念你是牆。”冷捕頭在屁股上拍拍,并不生氣,隻用心把剛才那人記在心裏。
田光有時候很有眼色,也機靈,不然冷捕頭決不容他。見到冷捕頭肅然,不再打擾,把個耳朵繼續伏在地面上聽動靜。
月光清靜中,别的街道有人走動也能感覺出來。很快,有腳步聲往這裏來。
“有人來了。”田光示警。冷捕頭嗤之以鼻,但還是乖乖趴地上。他的心裏也默念起來,月光遮我我是地,我是月光裏的地,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腳步聲近了,剛才出去的人,帶着一個人走進後門。那人過于警惕,進門前左右看了看,一張經過遮蓋,但冷捕頭和田光都熟悉的臉露出來。
林允文!
田光熱血沸騰,激動地僵在地上。怕讓林允文發現,冷捕頭又是不折不扣的老公事,田光本能地默念,我是地我是地,别讓他看出來我們在這裏……
林允文進去以後,田光覺得身下濕淋淋的,用手摸摸,原來全身流出的汗水快成小河。
他輕輕的呼一口氣:“沒發現吧。”
“你是地,他發現什麽?”冷捕頭懶洋洋:“你現在知道讓你念地是什麽意思了吧?”
田光張口結舌:“防他?”
“他有把子神算,我也服氣。出京沒一個月,我差點讓他逮住三回。要是逮住,隻怕全屍也沒有。”冷捕頭吐吐舌頭:“對付這邪門的人,就得用不正經的招數。一般通天神算,遇風感風,遇月悟月。你我都是地,不是人。他就算不出來了。”
田光恍然大悟:“也有三分歪道理。”不再說話,對着地面繼續默念:“我是這地我是地,我是這地……”一直到林允文出來,走出這條街。
“咱們要跟上嗎?”田光就是表現出最不服冷捕頭的時候,遇事也聽他的。畢竟冷捕頭不是吹出來的名聲。這會兒剛經曆過一招,更是不敢擅專。
冷捕頭打個無聲的哈欠,把一嘴牙在田光面前晃晃,田光避開,納悶地道:“沒見過你擦牙,牙還挺白?這一招不教我!”
“老子收徒弟也不收你這搶功的笨蛋!”冷捕頭還是罵他。
田光氣道:“沒事兒你就罵我!我怎麽笨了!二爺用我,我就是聰明人。”
“不笨嗎?咱們打個賭。姓林的一準去見姓魏的,你信不信?”
田光惱了:“我不信!他們昨天見面,前天也見面,今天還見什麽!”
冷捕頭壞笑:“那你去魏行下處門外守着,姓林的要這一夜不去,或是不從裏面出來,我輸你一桌酒。”
“那你倒酒的時候,記得恭敬些。好歹我也是二爺的人。”田光說過,并不起來。怕有人見到這裏忽然出來個人奇怪,蹑手蹑腳的順着牆根黑暗的地方往另一個街口爬。
邊爬,邊默念:“我是地……哎喲,對不住,”對着鄰居家青石闆台階賠不是:“我是地,撞到你了,”
冷捕頭無聲地壞笑,原地繼續不動。他心裏認定這家叫圖門的掌櫃更有價值,這是直覺出來的,才不肯件件教人。但幸好有田光在,去跟下林允文也不錯。
……
魏行在燈下皺眉,對面坐着林允文。
“你肯聽我的倒也好,我贈你盤纏,你走的遠遠的吧。還是那句話,以你的能耐,到哪裏都有飯吃。”
林允文縮着肩膀,乞憐地道:“最近城裏查的嚴,你好事做到底,送我走。你最近出城嗎?”
“出城,我哪天不出城。就是殿下剛來的那幾天我隔一天出一回城,這幾天殿下安安穩穩的辦事,我記挂夏收,見天兒出去。”魏行取笑:“我說過的,你這神算的人不記得,也算不出來了?”
“唉,下午有人查上門,差點把我識破。我讓吓到了,算不了。”林允文唉聲歎氣:“你得送我走,一定盡快送我走。”
魏行笑笑答應。城裏忽然大搜查,是爲殿下這裏,三兩天裏查一回。他一直勸林允文走,他肯答應魏行欣慰不已。是京裏大天教主就要到這裏,魏行擔心兩個人遇上,據說在滄州弄的動靜不小,隻怕連累到他。
和林允文約好:“你放心,我明天就送你走,我和你一起走,我要在城外呆兩天呢。揚州繁華,看得出來本地官員重經商,但農收也不可以不要。這又是我可以上密章的要事,我細細的查,正好爲你行個方便。”
林允文就告辭,在門外面冷笑的不屑。走?走哪兒去!京裏那假貨要來了,自己真的倒要走開?哪有這樣的道理!答應走,不過是個沒嫌疑的主張罷了。
夜風涼爽中,林允文揚長而去。
田光又縮到牆角裏,氣的肚子痛。這姓林的大壞蛋,你就不能明天一早來嗎!害的爺爺輸了一桌子酒錢。
摸摸懷裏的銀子,越數越不痛快。一路上爲辦差巴結冷捕頭,也有負氣的打賭,上個月拿的錢全進冷捕頭肚子裏。這就要動二爺給的銀子嗎?
月光清亮的地方,在詩人看來清幽美景,在田光看來,更像他的兩行痛淚。
……
京中西貝遠比魏行想像中來的快。
一早,魏行帶着随行出城門,另一個通往京城官道的城門外面,浩浩蕩蕩一片杏黃色映亮守城人的面容。
“來的什麽人?還挺多。”有個守城士兵招呼同伴,也往值班的小隊長那裏送信。小隊長很快過來,吆喝一聲:“列隊!沒看到湯府尊在嗎?”
夏風吹開的旗幟中間,湯大人陪着一個人并騎而來。
他們進到城門以後,消息傳開來:“大天教主到了,湯大人陪着過來,安置清虛觀裏,上午就要說法,要聽的人快去占地方。”
打更人一般晚上出來,這會兒敲着梆子走街串巷的說着,告示,也有人貼出來。
茶樓上面,圖門掌櫃嚼着新送上來的點心,眼睛盯着前面路口。那裏是府衙街道,齊王要是出來往清虛觀,從這裏更近。如果他往另一個方向去,圖門掌櫃也有安排。
今天又是大晴天,熱的蒸籠似的。但圖門掌櫃鷹鹫般的目光一動不動,不知疲倦的瞪着強光下的青石街,等待即将的捕捉。
衙門裏,齊王對念姐兒抱怨:“他到了!我們該走了。怎麽他到的這麽快?”
念姐兒一面看着人收拾行李,一面勸他:“出來有大半年,聽說你回京議的章程也準備好,趕緊回去說事情要緊。”
“這個不妨事,”齊王漫不經心。
念姐兒不滿:“差使辦完你就松懈下來?勸你别着急。”她嘟着個嘴兒嬌嗔無比,齊王隻能告訴她:“章程已送往京裏。”
“那,”念姐兒溜圓眼睛:“昨天還和商人們說的是什麽?”
齊王揮揮手,讓念姐兒離收拾行李的人遠遠的,在花牆根下站住,輕笑道:“那是迷惑他們。”
“哦?”念姐兒似懵似懂。
“早幾天太子對我說,這批商人們裏奸細。我怕章程路上讓劫,和太子商議好的當天晚上,由太子親手謄寫,交給他的快馬發出。到今天,隻怕要過山東境,離京中不遠。”齊王的笑溫暖的似地上日光。
念姐兒懊惱:“我又多嘴了不是?我就不應該問你。”把剛才的對話想起來:“那咱們不更應該早走嗎?你怎麽不想走?”
深吸一口氣,齊王沒好氣:“爲什麽咱們這就走?有奸細不是嗎?太子倒屬意我留下,說他有伴兒。可咱們怎麽留下?我正想主意還沒有想好,京裏這家夥到了。來的也太早!”
“你還沒有玩夠啊?”念姐兒輕刮面龐羞一羞,齊王見她巧笑俏兮,正要調笑,見随行來請:“回殿下回縣主,行李收拾好,請動身吧。”
齊王垮了面龐,哎喲一聲,精神下去一大半兒:“就來。”随從有眼色的先出去候着,齊王和念姐兒往外面走,邊走邊笑:“我有個主意能留下來。”
“真的?”念姐兒面龐一亮。
“說我中暑,你看怎麽樣?”
念姐兒沒好氣:“這主意真糟。”
“那你出個主意我聽聽?你想啊,這大熱的天氣趕路回京,不是活受罪嗎?”齊王白眼。
“咱們坐船從運河過去,怎麽會熱?還可以一路看看荷花也不一定。水上,總有幾朵花能看吧。”念姐兒的惆怅跟話不一緻的出來,哄齊王的話更像哄她自己:“水上涼快。”
齊王快語打斷:“哪有老公事們正經八百的出城,去住賞荷的地方好?你天天跟加壽她們混,總聽到他們在泰山下面住的地方,元皓怎麽說的?”
學着元皓的驕傲語氣:“從沒有見過的好溫泉,再不能再好了。”遺憾的歎氣:“你的壞蛋舅舅素來不疼你,但找玩的地方據說不含糊。不然他們能玩海邊嗎?”
“舅舅疼我。”念姐兒嘟囔着,卻也不說話。兩個人慢慢走着,都舍不得就此回京,但再慢也挪到後門,事先說好的不要人送,也爲了防備,裝成舊車子出門。
……
城門上,袁訓抱着元皓步行出來,官道上空曠猛一涼快,元皓感受到了,但還是踢踢胖腿:“舅舅,咱們出城了,這裏沒有拐子,放我下來自己走。”
“再抱會兒,别嫌熱。等到咱們會合的地方我才能放心。”袁訓怕元皓在懷裏悶氣,和他玩笑:“算了幾個晚上,鋪子可算明白了?今天咱們就離開,你的鋪子怎麽辦?”
“加壽姐姐說會有管事的過來,将來掙了錢,舅舅的點心吃不完。”元皓挺挺胖胸脯,還是個傲氣的小人兒。
當舅舅的再不指望吃點心,聽到這孝敬的心喜悅滿面。同元皓商讨着什麽點心最賺錢,說的有鼻子有眼睛,到了五裏路上有個亭子。
蕭戰沖出來招手,梁山老王帶着他和加福是頭一批過來。寶珠帶着加壽香姐兒小夫妻是第二批。
看一看,元皓不樂意:“舅舅,我的小馬沒帶出來。那是舅舅給我的。”
“馬車也沒有,何況是小馬?”袁訓放他下地,讓他去看亭子下面:“小馬先去下處,你和我騎大馬過去。”
青草地上,元皓認出舅舅的馬,重新歡喜。姐姐們讓他過去,給他擦汗水,扇子扇風,沈沐麟在香姐兒示意下喂水,胖孩子享受不停,格格不時笑着。
小紅過來的時候,胖孩子還是求證一下:“小紅,你娘呢?”
“我娘先去收拾屋子。”
打前站定房子,萬大同和關安輪流替換是第一批。紅花和梅英帶着丫頭奶媽,輪流替換是第二批。專管掃地擦床。
元皓看似放下心,但沒事情做,韓正經到的時候,又問他:“你家二祖父在嗎?”
“二祖父如今幫忙打前站,一早押着行李車走了。”韓正經說過,元皓大聲宣布:“舅舅沒有說錯,咱們要換地方呢。”
大家都笑,隻有他的祖父對他還挂臉色。過去好幾天,鎮南老王還爲孫子開會生悶氣。他的孫子卻不會看這種眉眼兒,開會還賺間鋪子,這幾天算賬算的腦袋昏昏,幾天也沒有看出來。
鎮南老王一面好笑,一面繼續悶氣,就見人到的齊全後,袁訓也不說走。反而東張西望的,直到草棵子裏鑽出兩個人來。
這兩個人髒的,從頭發往下掉着泥渣。“誰!”執瑜執璞等男孩子率先亮出兵器。
小六呼道:“爹爹,有人跟蹤咱們。”
袁訓分開他們:“去盯着城門有沒有跟出來的,這兩個不用看。”
“冷捕頭?”張大學士認出來,上下一端詳:“你這扮的又是乞丐?”
“命苦沒辦法,”冷捕頭哭喪着臉,就地來個道情:“老爺太太好心發慈悲,給點兒是個好心人啊。”
“去你的吧!”田光把他推開,對着寶珠行禮:“二爺,有個消息不知道要不要緊,今兒一早林允文跟那位大人出城了。”
“啊!”吃驚的是冷捕頭,返身一把,把田光揪得喘不過氣,吼道:“你沒對我說!”
田光劈面給他一拳,救回衣領後罵道:“你别欺負我!就要見二爺,憑什麽先告訴你!”
“你懂個屁!”冷捕頭叉腰冷笑:“京裏大天教主今天進城了,你不是見到他!”
“那又不是正好,他來了,他走了,這一次城裏不會鬧,平安交接不是嗎?”田光抹抹臉上的泥。
冷捕頭對袁訓望去:“你家的人,你調理他!”袁訓沉下臉,田光呆住:“這,我一早才跟着他們出城,回去找到冷捕頭,他說出城見二爺,我想着先回二爺,就沒有對他說。”
袁訓對幾裏路外的城池眺望,沉聲道:“你不省事!”田光黯然。袁訓沒給他留情面,哪怕他是寶珠的人:“讓你出京,是二爺走了,怕你受連累,想你從壯士而官職,我們不在,有人會黑你,保你的前程帶你出來,路上多個眼睛不是壞事。”
“是。”田光垂下手。
“你無意中碰到老冷,本來我說調開你,是他說你還行,他帶上的你!”袁訓的話裏雷霆亂閃似的帶着嚴厲。但田光搔搔頭,隻是疑惑。要他不信袁訓的話有難度,要他相信這個天天騙吃騙喝騙光自己銀子的冷捕頭賞識自己,更難。
“大事小事,你都應該先對他說!”
田光這下子深信不疑,又揪自己耳朵。把耳朵拖得長長的,想聽侯爺多罵幾句,能更明白。
但袁訓接下來說的是冷捕頭:“你也是!主次不對他說清楚!現在誤事了吧!”
冷捕頭幸災樂禍:“我看這小子眼裏沒人的時候招人喜歡,想讓他多沒人會兒,這會兒轉回來了,看他泥臉遮不住通紅,跟紅方糟肉似的,”蕭戰捧腹要吐:“口下留情,我們還要吃紅方肉呢。”袁訓也同時怒目:“還說笑話!”喝一聲:“執瑜執璞,”
“在!”胖兄弟由父親神色中看出嚴重,跳出來的時候把棍卡好握在手中。威風凜凜的兩個胖小子,一左一右穩如泰山:“爹爹,帶上我們!”
“咱們進城!”袁訓一甩手:“老關!”
關安從亭子下面牽馬上來,袁訓又帶上四個小子,讓寶珠帶着别人先行過去。
他們的馬後面,元皓、韓正經急了,剛把棍上好拿在手裏追趕:“帶上我,帶上我!”
沈沐麟也眼饞,問香姐兒:“不帶上我嗎?我的弓箭早有名聲。”
蕭戰獨不着急,聳着肩頭走來走去,直到嶽父三人走遠,哈地一聲牽上他的馬,又帶上加福的馬過來:“祖父,咱們走!”
于林送上梁山老王的馬,老王做個分派:“四個先生跟去兩個,留下兩個照顧這裏的人。再,”指派親家當周護的人:“這裏可能要亂,趕緊送他們到地方。”
鎮南老王還沒有回話,老王祖孫三個和兩個先生五匹馬潑風般也去了。
“壞蛋表哥!”元皓憤慨的掄起木棍追打幾下,自然是打不到。又有小弓箭不離身,空弦瞄準一回。不肯走,來和祖父商議,胖臉兒堆出花兒來:“祖父祖父,咱們别走,留在這裏好救舅舅。”
鎮南老王對他黑着臉:“你給祖父開會,祖父不愛搭理你了。”元皓反而讓提醒:“加壽姐姐,二表姐,沈哥哥,六表哥,瘦孩子好孩子……開會開會,給舅舅開會。”
鎮南老王沒繃住有了笑容,也就沒了氣。張大學士卻不贊同:“小爺,别再磨蹭,隻怕這裏也站不住,趕緊走爲上着。”
太子不答應,拍拍腰中劍,對鎮南老王笑道:“有請您和嶽母把弟妹們送走,夫子們也一并前往,我留下來。”他理由充足:“皇兄是今天動身,可能還在城裏。我置他于險地不顧,怎麽見父皇母後?”
張大學士跪下來:“您有個閃失,我怎麽見皇上皇後?”
太子扶起他:“您别急,我不會孤身犯險!”叫過一個護衛:“打開包袱,取我的公文,”懷裏取出印章蓋上,筆墨取出,匆匆幾行字寫明白:“速去調兵,把這揚州城圍起來!”
看向長亭:“這裏就當我的臨時公所吧,我就這裏坐着調兵遣将,要走就走,也倒方便。”
張大學士陪他過去,傻眼的田光這才回魂問出來:“老冷,”冷捕頭瞪眼。
“呃,冷大人,給我講解講解?”
“你這個傻子!我讓你隻盯林允文,你還不耐煩!真假教主遇上,他拔腿就走那是怪事。一定有鬼,而且他的教衆們聯絡全在我心裏。揚州有殿下在,盤查的鐵桶似的。不攆姓林的,就是姓林的也有數,他在城裏就不敢生事。他不在城裏,天高任鳥飛去了,城裏隻怕要亂。”
一陣冷汗從田光額頭下來,他羞愧難當的對寶珠道:“實在難見二爺,這差使讓我辦砸了。”
有袁訓斥責他在前,寶珠不用再是白臉,正好交待:“在我回京以前,你遇事聽冷捕頭調度。”
沒有讓就此回京,田光心頭一松,精神抖擻起來:“二爺,我這就去幫侯爺,再不敢私自行事,請二爺聽好吧。”
“我和你去。”冷捕頭辭過太子,兩個人來的時候沒有馬,去的時候緊急,要了一匹馬共騎。
寶珠來看孩子們,見他們在草地上坐成一圈,有模有樣的讨論:“咱們也能幫大忙,快想想。”
“咱們幫忙弄食水吧,打累了要吃要喝。”這是小紅。
“我要做饅頭,但竈在哪裏?”好孩子也積極。
“孩子們,咱們走了,爹爹走的時候交待過呢。”寶珠不肯依着他們。元皓認認真真:“舅母,我們開會商議最大,請舅母别管我們。”
“是啊,正事兒呢。”小六這樣說,加壽帶着不肯走。寶珠還要勸,鎮南老王道:“你且别管他們,這裏一時亂不起來。隻可恨侯爺和我的親家,丢下我們就走了。如今等會兒,太子調兵到來,咱們還怕嗎?在這裏也許撿些功勞,羞一羞他們也好。”
袁二爺也是個淘氣的,才生出一堆淘氣的孩子。要是沒有孩子們在,必然是跟元皓一樣張揚要留下的人。
有太子不肯走,又有鎮南老王一席話,寶珠蹲身,順水推舟地道:“您說了,我依着吧。但是亂将過來,您得依着我,咱們上馬就走。”
鎮南老王爽快答應。
……
袁訓進到城裏,見繁華依就。望遠處也似平靜,他有個喘氣的空,帶着兒子們在城門停下。
沒多久,蕭戰加福興興頭頭進來。見到父親黑着臉在路邊。蕭戰這種從小就皮頭皮臉的孩子怎麽會真害怕,親親熱熱叫着嶽父:“我怕沒人主大局,特意請祖父一起把福姐兒給您送來。”
梁山老王覺得這話大占道理,馬上昂首:“就是,我們爺兒們記挂着你!知足吧,還給臉子看,你那臉子是存上十八年這輩子用不完的嗎?”
袁訓是不輸話的人,但這會兒哪能再占功夫。心知擋不住加福過來才在這裏等着,見到總比亂跑放心。
豎起兩個手指:“兩個地方,一處殿下那裏,一處清虛觀,得救京裏來的那人。老爺子,你挑。”
梁山老王挑了齊王殿下:“不是殿下那裏功勞大,是我這幾天就有感覺,像是舊日對手對他下手,老夫我去鎮得住場面。清虛觀想來人多,但亂民沒章法不難對付,你去!”
“福姐兒跟我來。”袁訓丢下話,上馬就走。執瑜執璞和關安掩口發笑,加福倒不吃驚:“來了。”跟在父親後面,胖兄弟和關安在最後。
蕭戰瞠目結舌:“祖父,自家嶽父能說白日打搶的話嗎?福姐兒明明是我帶來的。”
“讓他帶走,”梁山老王緊着腰帶:“我要是沒有猜錯,一道梁山王保行商的奏章就足夠奸細刺殺殿下。今天亂的看似大天教鬧騰,說不好殿下那裏才是真功夫。孫子打起精神來,全是不好對付的,咱們爺兒們不能在這地面上翻船。加福不去,也少些風險。”
這樣一說,蕭戰再沒有抱怨。檢視過錘在刀在弓箭在,馬鞍上樣樣合适。兩個先生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老王祖孫在中間,認得衙門路,打馬如飛般過去。
揚州是個人多的地方,但祖孫加上先生四個人撥馬如風,平時習練的馬術在這裏顯擺一回。
離衙門還有三條街,見人到處亂跑,刀聲也出來。
老王哈哈一聲長笑,勒住胯下馬長嘶,大喝一聲:“什麽人敢在清平世界上作亂,莫非不認得老夫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