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兒來的這敗家子兒,往這裏一住,就把四面八方的嘴都照管上。就是官府也沒這做派。官府赈災,給個饅頭就算不錯,大多給粥爲主。
發米面?
這家的祖宗哭死去吧,遇上這糟蹋糧食的子孫。
這大哥和黑根說了幾句好話,哄着漢子把糧食袋打開,親眼見到,雪白的白面。
雪白的。
白面。
跟玉粉似的,上好的白面。
“真的,”漢子走出去老遠,這大哥人也沒有回魂,吃驚透到心底。
黑根把他叫醒:“往前面看清楚些。”
指着院門道:“這是爺爺的那輩以前,這山上地出息還好,院子的主人有興緻養牛養羊,怕人夜黑偷走,碎石蓋的大院子。這一家子人來以前,院牆修整,屋子外面加長屋檐,還弄了有錢人家門檻外的叫……。木闆地。”
大哥呸上一口:“那叫廊下。”
“對對,就是那個,出門站那裏可以看雪,還不會讓泥地打濕鞋的那廊下。我問過,又不買這院子,倒修的七七八八,花了幾十兩銀子不止。”
大哥屏住呼吸:“有錢呐。”他走到這裏,透着院門人與人的縫隙,見到閃閃發光的……。耳環上珠子。
女眷們也跟男人們相同,用荊木做钗。但耳環戴成習慣,不能爲出遊就完全不戴。黑加福和安書蘭年紀小,又怕不戴就長實在。就換成最不起眼的珠子。但這幾位們,瑞慶長公主、陳留郡王妃、四喜姑娘、黑加福、安書蘭是下大定收好些珠寶,還有容姐兒、褚大花,小豹子之妻,關大牛之妻,她們最差的首飾也值得強盜跑一遭。
山寨大哥看到的,是黑加福耳朵上的珍珠耳環。袁執瑜從南海送來,不大,珠光晶瑩,拿給珠寶鋪子看也有個好價錢。
山寨大哥讓震撼。
這小姑娘黑的。
衣裳雖厚,卻大粗布。
應該是個丫頭之流,卻戴個白天也放光的珠子。
他也不擠上去看了,再往前要排隊,進院内以後井然有序的領東西。他不領東西,又看了究竟。把黑根衣襟一扯,後退幾步,牆角裏小聲道:“有錢。”
黑根得了意:“我還能說假情。”
“你留在這裏接應,我回去讓兄弟們來。”山寨大哥咧着嘴,一大把錢到手那模樣。
黑根跟上幾步,千叮咛萬交待:“按我在山寨裏說的,人手隻能比他們的多。你看他們養牛羊的院子才住得下,馬車就好些,幸虧這是半山,不然上不來。人手少了吃不着肉弄一身騷。”
山寨大哥又一回打量院子的規模,估摸着道:“你說的對,咱們得把幾個寨子的兄弟都弄來,這一票大,大家夥兒都分個好紅利。”
黑根連聲稱是:“這一票是不能吃獨食哩。”目送山寨大哥離開,他三步并做兩步擠上院門,堆笑問一聲:“咱來領家裏糧食?”
院子裏半邊搭起油布篷子,一排幹柴鋪得嚴實,隔開地面寒氣。上面放厚氈,放厚氈,好些厚氈上再放多帶出來,方便天驟然冷添加的被子,小案幾排開,孩子們坐在上面。
以黑加福爲首,就黑加福回話:“他叫什麽?”奶媽們當傳話人,接進話,回出去。
大院人多也不用這樣才能聽到話,不過是爲個安全,做一道隔離。
黑根哈哈腰報上名字,暗對屋中掃一眼。
正中,村裏叫堂屋的那房裏,兩大盆炭火燒得紅紅的。爲什麽能看到,他們不用門簾,任由北風吹着,再把炭火燒足。
有錢人說這叫……跑……炭氣。
黑根吃力地才想到,内心更恨。這些富人們多有錢,像這小孩子,生下來就吃得肥穿得暖。一天下來不住嘴的吃,還拿好吃的送人。
敗家!
黑根氣的不行,雖然他家孩子也接過饅頭,他家也領過好吃的。
更氣的是那老爺子也天生敗家,他身邊坐着六老憨,六老憨身邊坐着别的長者。
六老憨帶着人哄他的茶哄他的吃食呢,虧他聽得津津有味,半點兒沒瞧出來。
敗家!
幾天裏的功夫,給本村人上了個花名冊。孩子們查到:“你家裏領過了,過年前再來領一回過年東西吧。”
黑根陪笑:“是是。”
走出門又是一聲在心裏,敗家。
他不知道的是,他走以後,孩子們悄悄嘀咕:“這個人眼神不正。”本村的一個小姑娘走來,小聲道:“小爺們,這就是黑根,本村的二溜子。他成天不種地,家裏也過得去。”
孩子們謝過小姑娘,請她繼續廊下坐着。
加長屋檐下鋪設的木走廊,本村孩子們喜歡坐在那裏做活計。老太爺屋裏也好,别的屋裏也好,炭火暖意飄出來,比他們在家裏暖和的多。
太上皇在屋裏,也有老人說着:“老爺子,您是個大善人,但是,也不能全這麽施舍啊。一早隔村來的那幾個,不是好人呐。剛才那個叫黑根,不是本分人呐。”
六老憨也道:“老了老了,不怕什麽。老太爺管咱們這冬過得富裕,老太爺要聽本地人情,大家都說一說。”
太上皇微微一笑,心想我不是管這冬富裕,我管你們到底。他覺得這山不小,山脈不高而長。不是炸開就能解決這一方水土問題,已快馬讓人往京裏送信,讓皇帝拿主意。
這些人是搬遷,還是就地尋活路,得京裏籌劃了。
他不是小看自己的人不能,恰恰相反,鎮南王、柳雲若都是老公事。太子雖年青,也應該多辦政事。
但一勞永逸,往京裏去最爲穩當。
黑根沒有想到他過往的品行,都讓鄰居們說出來。他回家,和媳婦美滋滋說着話。
炕上放着媳婦帶着孩子領來的糧食,打開來,兩口子笑口大開:“有錢人,”
媳婦推他一把:“你弄來人了嗎?放走這些人,我就不跟你過了。”
孩子走進來:“爹,我還去那家要東西。”
黑根猶豫下,不想在大哥們到以前,讓那家人警惕。道:“你剛說今天要了兩回,别去了吧。”
孩子吃的也比村裏孩子結實,搖頭不肯:“我一瞪眼,他們就給。”
媳婦不樂意了:“他家有那些錢,爲什麽不能要?去要,不給你就說他家不是真善人。”
孩子跑去大院,攤開手:“給我兩個饅頭。”
袁征回他:“你要了兩回了。”
“俺娘說,不給不是真善人。”
袁征一怔,取了兩個給他。
孩子走了,廊下又來一個小小子,悄聲道:“你們太好了,可他不是好人呀。”
六歲袁征笑得鬼鬼的:“沒事兒,我心裏有數。”
坐回黑加福身邊,蕭鎮問道:“又要了幾個?”
“兩個前天的饅頭,凍結實了,不過他不嫌棄。”袁征壞笑。早就知道這小子不好,還會說怄人的話。新鮮點心從不給他。好在他眼皮子也不高,給,就能打發。
蕭銀殷勤的添熱水,研研墨汁不要凍住。蕭鎮提筆,在花名冊上黑根名字後面記下:“某日,又饅頭兩個。”
“嘿嘿嘿,”袁征、蕭鎮、蕭銀相對的樂:“等安家的時候,從他安家銀子裏扣。”
黑加福和安書蘭坐在旁邊的小案幾後,聞言,一本正經地道:“劣迹太多,是不給安家的。他還住在這裏吃地裏不多的收成吧。”
袁征笑嘻嘻:“他再來要些饅頭走,以我看,就到不給安家那一檔了。”
大家一起亮了眼睛:“真的呀,”瞄着院門外:“那他趕緊多來幾回吧,哈哈哈。”
“喝湯水,”瑞慶長公主走來:“到廚房裏喝湯水,那裏暖和。”挨個摸小手,照看花名冊需要動筆,領糧食的人查名字翻頁,空手又最方便,又都不記得抱手爐,個個小手冰涼。
長公主心疼壞了:“可不能凍到哦。”讓人往這裏擺大火盆。
孩子們不答應:“這是空地,燒再多的炭也是北風吹。我們輪流進屋向火呢。祖母不用白忙活,節約爲上。”
對廊下坐的孩子們望去,低低道:“比他們強太多了。”每天點心不斷,他們不缺肉,因肉太多,給孩子們夏天加果子,冬天煮果子湯。
廊下的孩子們跟着沾光也吃得到,說出好些的道謝話裏,袁征等又一回深刻知道:“好太多了,我們爲什麽生的這麽好呀。”
長公主不再堅持:“學會節約沒白出來,輪流去喝湯水,輪流去向火,不可以當傷兵知道嗎?”
“知道。”奶聲奶聲的小嗓音紛紛說着,黑加福總要多出點兒彩,獨她尖聲再道:“這一點不學壞蛋舅母。”
“哈哈哈哈……”包括瑞慶公主在内都笑了起來。
……
晚上,睡的也不早。院門關起,燭光下盤賬目。每天周濟多少人,是哪個村子的,花名冊上的名字做個核對。一幫子機靈小腦袋瓜子,外帶小十照顧着,給重糧食的人家沒有,就重點看村裏誰沒有領。
“這一家兩個人,隻有一個能走,出門打短工,早上出門晚上回來,他還不知道消息。家裏另一個不能行走。明天送過去。”
太子以慎重國事的口吻交待着。
齊王世子甘願幹這活計:“我送。”
都有護衛,爲什麽要自己送?這是他們久居京裏而不可能的見識。在這屋裏是個搶手活計,搶快了才有。
太子對他含笑,接下來吩咐蕭烨蕭炫:“後山三個村子,遠離村角的草屋子裏應該有人,今天晚了,我就沒去叩門。明天該你們出去,記得看看裏面有什麽人。”
擡一擡手,他的奶媽會意,把一個剛打好的包袱送到他手上。太子一并交給蕭烨蕭炫:“大岩石下的那個村子,村東起數三間屋子,兩個孩子沒衣裳穿,這個給他們。”
又對瑞慶長公主含笑:“姑祖母,采買的衣裳什麽時候到?”
“每人一件過冬棉衣,集鎮上裁縫不足,哪能制得這麽快。去的人隻怕要到一百裏外的城裏,還未必當天辦齊全。我讓他們有幾十件,就先送來。明天應該能來一批。”
聽過,太子對陳留郡王妃含笑去。陳留郡王妃嫣然:“出門的人回來,先歇息再多補湯水,我明天辦下來。”
在屋裏侍候的仆從們欠下身子:“多謝主子想得周到,是我們的福氣。”
暖融融中,太上皇悠悠品茶。他白天聽來的各村好人物壞人物,在心裏理着。聽着太子等人料理周到。有了一份兒得意出來。
“按村民總人數來看,我們這一隊周濟的人,辦得不錯。”
這話說的自己滿意,直到睡下還在腦海裏。辦得不錯,讓那些面有菜色的村民們恢複紅潤。明春多種地多打糧食,多做營生多納稅。好處說不完。
第二天依然如此,晚上依然滿意。
第三天,第四天……有什麽亂哄哄擾了夢。
太上皇猛地睜開眼,聽一聽,确實是外面的動靜,窗戶紙上也有大片火光映出來。
“交出錢财,饒你們不死,”
“爺爺占山龍!”
“爺爺滾地虎!”
“爺爺……”
太上皇幾近滾爬的起了身,侍候的太監在床前陪着笑臉:“姑老太爺說能應付,說讓您好生的睡。明兒還要會客談天,沒精神可怎麽行?”
“胡說!”太上皇不高興:“有熱鬧不給我看,不行不行。”太監取衣裳鞋子給他,怕夜裏格外冷,取大披風、暖耳裹的不透風。又讓抱手爐,太上皇等不及:“别耽誤我看。”
一面出門,一面尋思:“這熱鬧比以前遇上的劫道賊大,元皓有沒有經過?寫信回去,他應該羨慕一回吧。”
瑞慶長公主住他隔壁,和他同時出門,把這句聽在耳朵裏,興沖沖來敗興緻:“元皓遇好些回強盜呢,每一回都由壞蛋哥哥帶着他打。”
太上皇裝聽不見:“來來,少說幾句,我和你看看是什麽強盜,火把點出半天光。”
踩着桌子,院牆上露出頭,太上皇埋怨打前站的人:“原牆沒這麽高,你們墊這麽高,看戲都費事。”
打前站的人忍住笑:“是是,不行我再托着您些。您也别上的太高,讓人擔心。”
太上皇不擔心,他帶出的暗衛左右排列,把他和長公主夾在中間。
黑加福等也找好位置,小十帶着孫子小小龍氏兄弟分散兩旁,弓箭握在手上。
都争着看外面,見裏三層,外三層,不下兩百人的強盜。有高舉火把的,有歪瓜模樣的,有反穿襖子的,還有幾個讓人簇擁着,生得粗野相,怪模怪相等等,應該是什麽占山龍,滾地虎。
從太上皇到孩子們都看得不眨眼睛,聚精會神透露同一個意思,真好看。
這出子戲比看戲上的強盜強太多。
院門響一聲,讓他們抽空兒看看自己人。
一個人大搖大擺出了門。五官如斧雕,年青又英俊,是天豹的兒子小豹子。
對着外面看似漫山遍野的強盜,小豹子毫不膽怯,叉起腰,叉開腿,大刺刺問道:“呔,哪個山頭的,什麽貓什麽蟲,都給小爺聽仔細。”
提聲咆哮:“滾!”
這一嗓子真不含糊,風雪都似震上一震,凝住不敢飄落。而遠處尚飄的風雪裏夾上吼聲,聲聲送到每個強盜耳邊。
占山龍,滾地虎等知道厲害,相繼白了臉。互相一看,仗着人多,占山龍擡擡手裏的鬼頭刀,哈哈大笑:“知道你們有會家子,爺爺們才親自到來。小子,不過你忒年青,隻怕不夠爺爺一刀砍,回家去,把錢财送來,饒你不死!”
小豹子笑了,他背後火把也足,照出他輕輕松松的神情,和懶洋洋的怠慢:“哎,灰孫子灰灰孫子,小爺話可不白說。剛才放你一條生路,你不走是吧?現在再走的,留下點什麽。”
眼睛在強盜們面上打量着:“留胳臂也行,留腿也行,各位,自己挑吧。”
滾地虎罵過來:“小子長眼吧,你當我們是來做善事的不成!”
“不是嗎?你們不是來舍性命的嗎?”小豹子又換個姿勢,雙手抱臂,獨對數百強盜打了一個哈欠。
滾地虎氣的哇呀呀大叫一聲,就要沖上來。占山龍鬼點兒,叫住他:“小心上當,這小子中氣不含糊。”
“都到這裏,咱們人也多,難道走不成?”滾地虎一提刀:“說好的屋後有人放火,這火沒起來,你要穩當,你帶人屋後面,咱們夾攻。”
占山龍說聲好,帶着人就要走。而滾地虎對着小豹子沖來,狠狠就是一刀。
他看似沒聽進占山龍的話,其實準備了暗招。他是一刀,他後面有一個人會打镖,擡手一道烏線對着小豹子襲來。
“小心!”關大牛叫出來,孩子們跟着叫出來。蕭鎮大叫:“取我錘來,我幫忙。”
但見小豹子斜身在雪中飛起,貼着刀刃飄然而出,見镖到時,身子一折一扭,一擡衣擺,墊着手把镖接在手裏。
滾地虎駭然一跳,他占山良久,還沒有見過輕身功夫這麽好的人,跟片雪花似的随意扭動。第二刀就慢了,小豹子擡腿一腳,正中他的心窩,粗大漢子飛出去十幾步,摔在雪地上如鐵桶落地,幾口鮮血如綻放梅花,他的人再也說不出話。
大睜着眼,已然氣絕。
“嗖嗖嗖……。”一排連珠箭發出來,小十祖孫出手,把往後院去的占山龍射倒在地。
箭紮在人身上,人倒在雪地裏,人已不動,箭尾猶顫動不停,可見這一箭之力倒有多大。
這是冰硬雪地,不是春暖花開的松軟泥地。
天地間一下子安靜下來,亂哄哄罵着助威的強盜沒聲了,隻釘在地上的箭尾顫聲不斷。
聽得太上皇大爲快意,贊歎道:“好箭,龍家的箭法真的不錯。”
瑞慶長公主卻相中小豹子的身法:“哥哥,他接镖更好看。”
小豹子也不認爲這是好箭,正在惱火。他的父親天豹不敢和加壽并肩論輩分。但袁訓不介意執瑜等和小豹子、關大牛稱兄道弟。小豹子跟着關安之子關大牛,稱呼小十爲叔父。
氣的眉眼兒都變了色,數百強盜也沒把他氣成這樣。
“十叔!你能不能消停會兒!就這幾個人,你們幾箭一放,全沒了。能不能讓小爺好好玩會兒,我打前站,小爺随後出來。這是曆練呢。”
小小龍氏兄弟嘿嘿嘿,把弓箭收了收。小十緻歉:“對不住對不住,你慢慢玩呵呵,我們多事這廂賠禮了。”
“真是的,慢說一步你們就出手,下回不許再這樣。”小豹子猶自抱怨着。抱怨過,把衣角内的镖亮一亮,對着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爺們笑出白牙:“請看,這遇暗器的活兒不能大意。有接的能耐,也得尋個帕子墊着手,爲什麽這樣做呢?提防淬毒是頭一件,不明暗器特性是第二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