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們的眼淚還沒有幹,甚至有哭的還沒有恢複視物,也不妨礙感受自進京後的一點一滴。重新想一想,沒有進京,也就沒有小龍氏兄弟們這場功名。
子弟們開蒙,有條件人家的孩子興許會在五歲以前學認字,但正式拜入學堂拜先生請西席,七歲以後是合适的年紀,使用的人家也較多。十年苦讀就到十七周歲,恰好當年是應試的年頭,初試就平步青雲到第二年殿試,這個人也十八周歲了。
這樣的人還比較少,二十歲出去中舉的人相對多些。
小龍氏兄弟六個,後來的龍二次子龍顯甯和龍六長子龍顯靖不算。顯邦、顯昌、顯達、顯山、顯貴、顯兆六個人,龍顯邦是年紀最大的,龍顯貴龍顯兆卻比加壽大的不多。這兩個人不折不扣算少年中舉。
不用細想,隻粗粗一想,沒有袁訓家學,少年中舉談何容易,都有自知之明不是天才一流。
龍氏兄弟長跪不起,謝氏石氏帶着他們再一次拜袁夫人,又一次拜袁夫人。
“卡嚓!”雷電劃過天際,照亮他們虔誠的身影。那伏在地上的身影沉甸甸的,拜下去的何止是一顆人心。
袁夫人是個習慣在一切事物裏看到她想看到的人,房外烏沉翻滾中,分明看到一對白發老人對她含笑,是她過世的父母親。
腦海裏浮現出她執意定下親事的那天,再到何止十裏紅妝的下嫁,成親後父母親不離不棄,讓外孫女占住嫡長孫,對袁訓也疼愛異常——直到今天,此時又此刻,袁夫人才覺得她有對得住父母的那麽一點,或者是一滴。
剛擦過淚水的眼睛裏又蓄滿水光,竭力平靜的面龐又有了激動。輕輕的欠欠身子,再擡頭時就什麽也看不到,隻見到暴雨連天,再就是面前跪伏不起的兩排人。
謝氏石氏在前,小龍氏兄弟在後。
那緊抓住地面的手指顫抖着,把他們的心情更加暴露無遺。這一代一代傳下來,如今身受的人是他們不是?理當心情起伏如大海巨濤,理當追溯這功名的來源。
“應該回家去,”袁夫人仰面把淚飲泣而下,嗓音抖動着是思念上來:“應該重振龍氏聲威,應該今年就讓祖父見到你們。”
回去的隻是龍顯貴和龍顯兆,但小龍氏兄弟齊齊應聲:“是。”袁夫人欣喜的走上前去,一面繼續掉眼淚,一面打算親手一個一個的扶起,好好再看一回那榮耀中的面容。
這個時候,外面有人回話:“回夫人,中了的爺們來拜。”
有人在袁夫人、安老太太擡起眼眸以前打起竹簾子,雖然隔着竹簾子也能見到。但一眼直觀的看過去,老太太也好,袁夫人也好,瞬間瞠目結舌震驚在原地。
院子裏雨幕更像是結成網連成絲,風也随着狂蹿于樹木屋檐中。但不管多肆虐,也絲毫不能動搖黑壓壓跪倒的一片人。
雨在地上打出小漣漪,濺的沒有蓑衣的他們早就濕了衣裳。雨又打在他們面上,很快就成了水人。但沒有一個人不是筆直的身軀,不是恭恭敬敬,不是不管不顧的伏在雨水裏。
爲首的是哪位舅爺,袁夫人和老太太這會兒心情也認不出來,外面又黑也是真的。隻聽到爲首的人用奪過雨聲的大聲道:“本科殿試取士三百餘人,全國十三省,本省中了三十三人,全在這裏,全由侯爺的家學而出。”
在他身邊又有一個人大聲道:“謝國夫人,謝侯爺夫人,謝老太太,我等這裏行禮了。”
齊唰唰的又拜下去,在後面還不時有沒有中的人過來,想到今年中的不少,想到袁家招待的情意,也跟着行起禮來。
袁夫人再次喜極而泣,這一回取士人數不少,山西中了十分之一,算是相當好的名次。又有一件是最開心的事情,全由親戚們中出來。不由得她匆忙地扶起龍氏兄弟,快步走到外面,頭一句話說的不是起來。而來舉起手臂對着風雨呼道:“天佑我龍家,理當重振。”
這是個深沉不把事情放在面上的人,今天也讓感染而強烈的表現在人前。
像放了把火,所有人轟轟烈烈的燃燒起來。大雨算什麽,不抵他們此刻的心情。
“天佑龍家,理當重振!”
重起的呼聲裏,讓風雨也滞上一滞。
袁夫人轉過身子,目光放到龍顯貴和龍顯兆身上,笑容加深眼淚也更橫流:“回去吧,收拾東西,定下來就早回去。”
“是。”龍氏兄弟也好,院子裏的人也好,一起答應着。
……
皇帝不滿的對殿頂看了看,雖然殿頂結實又厚,殿中感到的雨打聲不多。但他還是由天氣而心情陰沉,時不時的跟暴雨較上勁兒。
暴雨暴雪暴旱,扯上一個暴字,沒有一件是皇帝開心的事情。他不喜歡也在情理之中。
嘴裏喃喃說的,也正是:“又倒了房子?這雨可以停了!”但老天不聽他的,繼續在下,皇帝愈發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的抱怨,面容郁悶的批着奏章。
殿門上有人回話:“回皇上,太子快馬又到。”
皇帝面色稍霁,這點兒喜歡不過是想到太子又有外地的最新消息,遠比地方官呈上來的真實。他勾一勾嘴角:“宣。”
很快進來一個人,和一個小小竹簍子。
皇帝更來了興緻:“又是點心嗎?上一回送的太上皇太後說好。”揚州細點聞名于全國,但點心不是魚幹,有些點心哪怕用油紙包得鐵緊,走驿站送到京裏也失了新鮮。雖然還松軟,但宮裏點心天天吃的人嘗得出來。
如果隻是太子出門在外,或者是袁訓出門在外,或者是大學士老王等,也就知難而退,打消寄點心的想法。
但孩子們孝敬吃的心足而強烈,就打上太子快馬的主意。太子的快馬是寄信的,不能成盒的挨家送點心。爲不增加過多分量,分量也就是行路的負擔。孩子們把最好吃的點心——經過他們大吃數日公認的那幾種,隻挑出一種來,每個人一塊寄往京裏。
這就不太占快馬的馬背,也能得到最快。結果是到了京裏以後,跟新鮮出爐的肯定不一樣,卻太上皇太後皇帝皇後贊不絕口。各家的人就更不用說,奉承的話說得堆山填海。
說來說去,也不會誇自己孩子好,隻誇太後好,教的孩子們好。
那點心在路上失去的一點兒風雨滋味,全在話裏彌補回來,而且更添十分鮮滋味。
太上皇太後就更覺得點心香甜,偏心的說名不虛傳勝過宮中。直到禦膳房做點心的廚子當天就來請罪,太上皇太後才發現話說的過了,安撫幾句打發了他。
事情雖過去,但這就皇帝見到又來了東西,想了起來,猜測一下又以爲還是點心。
他批奏章肚子正空,笑道:“朕倒想着呢。”
“回皇上,這是一簍子鮮桃。除敬上太上皇太後皇上皇後各一枚以外,餘下各家也隻有一枚。”來人把竹簍托起,有太監接過打開。
鋪天蓋地的桃香在殿中散開來,白裏透紅的好顔色也讓皇帝眼睛一亮。
在這暗沉天色裏見到一小簍品色俱佳的鮮桃,個個都有成人拳頭大,香的讓人口水也多出來,皇帝不錯眼睛的看了有片刻。
徐徐方問:“又換了住的地方?”他收到齊王從太子快馬上送來的奏章,說遇刺的事情。想來換地方也正常。
來人問道:“正是。殿下一行和太子殿下一行會合,現居在揚州城外丘陵之中。”
“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皇帝又看一眼好看的桃子,越看越覺得悅目。
來人一五一十的回他:“村裏有大片的荷塘,也有新鮮菜肴。不用日常出去買菜,雞魚等也有……”
在這叙述之下,皇帝腦海裏慢慢勾勒出一個小山村,跟他的日子不同,有安安靜靜不怕人的雞鴨,有大片大片的荷花無人自賞,有成片的田畦裏碧油油的菜…。嗯?還有西瓜菜瓜黃瓜。
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雕刻精美的窗外風雨撕扯得更兇,好似一團烏黑跟另一團烏黑在大戰。不管誰赢了,結局還是陰天氣。
再看一眼新出來的桃子,皇帝心情愈發的不佳起來。他在這裏勞作,那群人在桃源裏舒坦。人比人氣死人就是這一會兒,皇帝緩緩的沉下臉。
但沒有荒廢該說的話,讓人把太子處送來的公文收下,給太子的交給來人。來人出去,太監請示分送桃子,又把屬于皇帝的洗幹淨,用個翡翠小盤子送上來。
雪白咧紅嘴兒的果子,襯上碧汪汪的珠玉,更成了禦書案上唯一風景。
皇帝怔上一會兒,沒精打采重新批奏章,偏巧随手打開的下一個,裏面是彈劾鎮南王。
“宣鎮南王!”皇帝惱火的往外面傳旨。
……
街上的風雨更厲害,鋪子上幌子殘兵敗将似的搖晃着,行人也稀少的可憐。
這方便鎮南王一路快馬到宮門,正準備一溜小跑的過去,早到路上也可以少挨些雨。“王爺,”後面有人把他叫住。
鎮南王回身,見快步走來的一個太監,是他熟悉的。狐疑浮上王爺心頭,往常這太監總是滿面堆笑,今兒這是怎麽了?
他的神色表示皇帝的心情,鎮南王也能知道。但就鎮南王來想,他的元皓正在外面得力,幾天前剛送一回新鮮點心,太上皇太後喜歡的又賞公主好些東西,又賞了袁家。自己辦事又謹慎,最近京裏也沒有跟自己過不去的奸計,遇上冷臉兒百般想不通。
停下腳步,等着太監到面前好好問問時,太監低低先道:“您小心,皇上宣您的語氣不好。”
“前面見的是誰?”鎮南王鎮定的詢問。
“是外省的人吧,我沒有見過。”這個太監在禦書房行走,卻不是皇帝頂頂心腹。
在宮中打聽皇帝看什麽說什麽,是犯忌諱的事情。發作出來吃不了也兜不住。鎮南王也就隻結交二等太監。
見他不知道,鎮南王眉頭微皺,暗對自己說當心,指不定誰給自己一黑狀時,“哈哈哈…。”前面一陣谄媚的笑聲。
太監退到一旁縮手,叫着公公。鎮南王打起笑容,不敢怠慢的迎上前去,先阻止對方行禮,再熱情的握着住他手:“這會兒閑?出來逛卻不是好天氣。”壓一壓嗓音更是笑容滿面:“皇上一會兒也離不開你,你怎麽敢出來的?别告訴我,你不當值。你就是不當值,也是皇帝面前要在的人。”
來的這一位,是皇帝的心腹之一。别說鎮南王對他親切,就是太後說他侍候的好,也對他另眼相看。
剛收到皇帝對自己不悅消息的鎮南王想來的正是時候,從這位公公嘴裏打聽一下也好。
但不等他有機會探詢什麽,這位公公把雙手拱起:“恭喜恭喜,王爺,小王爺又露臉了。”
消息一驚又變成一喜,鎮南王想你們哪個是真的呢?含笑拍着他肩膀:“什麽時候得閑,往我家裏吃酒去。是什麽事情,元皓又淘氣了。隻有皇上疼愛他,才肯誇獎他。”
“哪裏是淘氣,是适才太子快馬,送來一小簍這麽大的鮮桃。”這位公公能得皇帝心意,說話上有一手,故意的“吸溜”一聲,表現出果子妙不可言。
再笑道:“您想啊,還能不恭喜您嗎?這桃子是能放的東西,至少能大宗兒運回來。但着急上趕的送來了,必然是挑的尖兒,必然是上好的,皇上能不開心嗎?太上皇太後能不開心嗎?皇後娘娘能不開心嗎?這一喜歡啊,您府上又要得賞賜了。這不叫您來了,依我看,就是這件事情。”
頭一回說話的太監已經離開,這位公公說話上也就大膽。如太子快馬,知道的人并不多。如剛才那位他就不認得。但鎮南王知道,兩個人之間說說卻也無妨。
也幸好那太監走了,不然他也糊塗。
身邊公公還在笑,鎮南王也大約的明白了。爲什麽說皇帝宣他的時候不太喜歡,什麽人告他黑狀,他也心中有數。猜來猜去不過就是那件事情,進禦書房的時候,鎮南王這樣想。
“啪!”
幾本奏章摔到他面前,皇帝闆着臉:“你瞧,你又縱容他們了!”
鎮南王撿在手上,一看,跟他想的一模一樣。
“……将軍金成密呈鎮南王擅自動用我司兵馬一事,鎮南王鎮守京都,本指揮不到我處。日前來二軍官,持他将令調我兵馬,被我攆出後,來人冷笑不止。第二日,我司兵馬被省中調動,目前不知去向。臣惶恐不安,快馬呈報。”
另外幾個也是一樣,都是跟他過不去。
親眼見到,鎮南王不再擔心。正要解釋,皇帝對着他面上的笑容大爲不滿,惱怒加重地他噪音也提高,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雷霆震怒:“豈有此理!還有臉報功勞!走這一年動用多少人力物力!延甯郡王舊封地查抄的财物,早就讓他們花個精光。如今又去好地方玩去了!”
說完這不講理論财務的話,目光對一旁瞄去。
鎮南王跟着看過去,見翡翠小盤裏有一個桃核。他進來的時候聞見桃香,他家的桃子跟他走岔路,他還沒有見到。但事先聽到心腹公公的話,略一想就心如明鏡。
從殘留的玉白桃肉上收回眸光,鎮南王欠身回話:“調動兵馬是爲剿滅大天教,并不是臣配合忠毅侯遊山玩水。皇上言之有理,忠毅侯遊山玩水實在不該,請皇上降旨宣他回來,狠狠訓斥才是。”
皇帝悻悻然。
他唇齒間桃的好滋味還有,他還沒有吃足夠,也就對袁訓一行大吃特吃更添不滿。
叫鎮南王進來,本是出氣的。但聽過他的話,提醒皇帝忠毅侯出去遊玩不是别人縱容,正是皇上您本人。皇帝幹瞪眼無話可說,鼻子裏重重一聲哼。
鎮南王陪笑:“元皓也就可以回來了。”
小王爺的魅力又一次散發無限,皇帝抿一抿唇,輕描淡寫:“啊,元皓玩的倒也好。”
“那是皇上您疼愛他,說起來該當的讓他回來了。他五歲了,還在外面玩耍成何體統,太上皇太後是想念他的。”
說到太上皇太後,皇帝更沒了脾氣。太上皇在去年就改變心思,認爲元皓在外面應該好好玩。不然等他上學了,接下來就長大,接下來就當差,就跟太上皇自己一樣沒得玩。
皇帝撇一撇嘴,把鎮南王轟了出去:“朕不要你提醒,太上皇太後那裏,也不許你胡說!出去吧,回家吃你的桃子去!就一枚,想多吃也沒有。你可要給瑞慶分大份兒的。”
鎮南王出來,竊笑不已往家去。皇帝的心思王爺能明白七七八八,因爲在去年太上皇改變心思的前後,鎮南王也發現兒子玩的好。他是親眼看到小元皓借人的小木劍裝威風,又誇口會學大功課。王爺回京後,把派往外面的人更辦的妥當,務必保袁訓一行安全,不讓任何事情打擾兒子學大功課。也恭維了太子不是。
辦完這一切,王爺剩下的就隻有埋怨和羨慕。和公主閑暇時,夫妻就互相嘲笑。
公主最愛說:“我的元皓,我的元皓,玩的好。”
王爺最愛說:“我都沒這樣玩過,你少來氣我。”皇帝也沒有玩過,又逢上今兒的天氣不好,想到太子他們吃吃喝喝玩玩樂樂,發發牢騷在所難免。
家門外下馬,先問公主進宮沒有,或者有人從宮裏出來沒有。門人回他公主剛進宮回來,據說小王爺又帶了好東西來。
王爺就到房中,見榻上小幾上,一個水晶盤子,一枚紅嘴兒大桃子擺得端端正正。
瑞慶公主笑盈盈:“你回來了,”
“我特地回來陪你吃桃子,你分大份兒,我小些。”鎮南王搓着手迫不及待模樣。
“慢來慢來,”瑞慶公主擋住他,笑靥如花地晃動一臉的笑,跟元皓得意時不差分毫。
這種笑,推敲根源應該稱爲長公主之得意的笑。
又有一句氣死人不償命的話,從長公主雪白銀牙間逸出:“這是遠路送來的,咱們放着每天看一看就好。要說吃它,我吃飽了的。”
鎮南王錯愕:“不是一家隻有一枚?”
長公主更加搖頭晃腦:“父皇有一枚,母後也有一枚不是。這麽大,你看看,父皇怕母後一氣吃完不舒服,母後也不許父皇一氣吃完。剛好我就到了,母後分了我些,父皇也分了我。”
感歎一聲:“真是好吃,這個我舍不得吃了,咱們放着吧。每天看一眼。”
這一位又調皮了。聞言,這是鎮南王唯一的想法。他裝作的黑下臉:“你吃了,還吃飽?我可一口沒嘗。”
長公主漫不經心狀:“這好辦,家裏有桃子,也好也香甜,給人送一盤子給你,你盡情的吃就是。”
“我把你打一頓信不信,你吃了,還故意氣我,還家裏有的是。家裏有的,哪能跟元皓送來的相比。剛才我見皇上去,如果我沒有猜錯,皇上隻有一枚,吃了正在生氣。你再不給我吃,我也要生氣了。”鎮南王把臉更沉些。
長公主沒繃住,銀鈴似笑聲響亮地出來。退後一步,也不忘記手指刮臉:“沒羞,我的元皓送來的就是好的,我的元皓玩的多好。”
“你少氣我。”鎮南王再這樣回過妻子,興沖沖坐到榻前。見公主雖說放着擺着看吧,其實桃子是洗過的。
瑞慶殿下親手取過小刀和盤子,也肯讓他拿大份兒的。夫妻吃了這個桃子,都誇一聲:“好吃,玩的真好。”
……
雨勢漸小的時候,皇後的鳳轎在禦書房不遠處停下。轎外的宮女惴惴不安:“娘娘,這裏還沒到玉階,遍地是水,您走不過去。”
轎内傳出來的嗓音猶豫不定:“我沒打算從這裏走過去,我要再想一想。”
宮女不再說話,除去轎外天地之威的雨聲以外,四面一片寂靜。皇後輕撥簾子,見不遠處有官員和宮人走動,但他們的腳步聲讓雨聲吞納,聽來聽去,隻要把雨聲忽略,還是安靜的吓人。
經曆過靜夜或幽深那種寂靜的人會知道,這種安靜裏有一種充斥在腦海中。
那就是自己的心跳聲。
“通,通”每一聲,有時候表示主人的懼怕,在皇後這裏是她的緊張。
握在身前塗滿蔻丹的手指間,有一個玉钿金匣。裏面裝的不知道是什麽,但隻看皇後愛惜的親手捧着,隻能是她的心愛之物。
她看一眼匣子,再往外看一眼禦書房垂挂的簾子,心跳就越厲害。
問自己:“真的要進去嗎?真的要讨好他嗎?”直到轎外随行的女官柔聲催促:“娘娘,咱們在這裏呆了有一刻鍾,柳夫人還等着您。”
這話好似一石激起千尺浪,浪頭上隻有一件事情,狂摧猛折的把皇後雜亂心思撫平,充斥在她心頭的,也就隻有這一件事情。
想到自己對柳夫人說過的話,皇後一咬牙:“去禦書房。”
皇帝聽到回報,好一會兒尋思不清楚。皇後主動找他呈報事情,由宮人來,也就罷了。皇後本人來了,皇帝再也想不出别的原因。
難道就一個桃子跑來?皇帝眸底有了陰霾。人已經到外面,說不見會拂了太子。叫進來不痛快也可以斥責,皇帝就冷淡地道:“宣。”
皇後進來的時候,面上帶着難堪。這面容一看就不是爲關心來着。皇帝不客氣的劈面問道:“桃子隻有一個,你又想鬧什麽!”
皇後還沒有站穩,也就沒有行禮。站着的她驟然聽到這句話,耳朵裏跟無數針刺似的,頓時後悔自己不應該來,不由自主的又羞又氣,幾乎摔倒在地。
踉跄着步子穩住自己的時候,和皇帝對了對眼。這一看,皇帝是怒氣滿面,皇後也火冒三丈。
“我……。”本來是想分辨,但一張嘴火氣引動,皇後爲過來的原因硬生生重閉上嘴,在皇帝更繃緊面容的神氣裏,把個臉兒漲得紫紅,吃吃着,才又解釋出一句話。
她的淚水在眼睛裏打着轉,帶着屈辱把金匣子送出來:“知道隻有一個,我這個送過來。”
皇帝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位是送東西來的。
案幾後的皇帝,和孤單站着的皇後,心頭同時浮起一些事情。這是最近半年頻頻發生,令兩個人沒有明白的言語交鋒,但内心都極不痛快的瑣事。
起因是太子等送來的東西,皇帝總比皇後吃的快。吃完了,就去皇後那裏蹭。每一回皇後讓宮人暗示提示攔下來沒表示不滿,但臉上寫的明明白白她不喜歡。
皇帝也就不喜歡,也就以爲皇後忽然跑來,爲的是檢查他有沒有昧下今天的桃子。
太子等送來金絲小棗,每包九十九個,皇後宮中每一包打開都數一遍,皇帝已經聽說。
棗都能懷疑動她手腳,對桃子起疑心想來正常。
卻沒有想到,皇後的一句話出來,皇帝愣在當地。他直直的盯着皇後,倒不是不信她的話,而是不知道她怎麽了。太子送的東西她把得很緊不是嗎?就這麽一枚,她卻肯拿出來?這是今天的風雨吹暈了她不成。
纖細的手指打開金匣,皇後把皇帝直盯盯看到,以爲他不相信自己。親眼給他看也就是了。
一枚水靈靈的鮮桃,過于幹淨是洗過的,沒有桃毛影響視線,出現在匣子中。也因爲幹淨,和皇帝剛吃過覺得不錯,他一眼認出就是送來的那個,格外的誘人。
皇帝會爲自己誤會妻子而内疚嗎?他倒不會,隻是不自在上來。默默的對殿裏侍候的太監颔首,太監會意走上來,接在手中放到案幾上。
皇帝還是沒有話,勉強地道:“就這一個,你也送來?”沒有推辭說不要,是夫妻間早就生分,不要不會認爲是體貼,隻會當成不賞臉。要了呢,像自己笑納,還可以出出半年裏去吃東西壓的一口氣。
他就先收下來,再客氣這一句。
皇後心急,見他收了,要說的話急不可耐。雖然陪出來的笑臉很假,但卻努力的燦爛,小心地道:“太後還不許接加喜,柳家實在是心意誠……”
話聲突兀的出來,又突兀的止住。皇後這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而皇帝還有客套問話。
沮喪布滿皇後心頭,更像對皇帝招認,她肯割愛這唯一的桃子,是爲了柳家接加喜。
加喜四月過了生日,因爲抓周抓了女婿,柳夫人就興興頭頭的收拾房間,以爲可以接加喜。接了整一個月,太後就快對她怒目而視。柳夫人和皇後尋找對策,兩個人剛剛正在說話,太後宮裏送出桃子,說是太子遠路送來。
對吃的東西,皇後最近看到就想和皇帝生氣,哪怕皇帝不在面前。她就想到這個主意,既然都隻有一個,拿一個桃子換句許接加喜的話,不知道行不行?
換成别的人家,可能引人一大笑。雖說桃子是遠路來的,但宮裏有的是好果子,會想皇帝才不會答應。
但隻有皇後知道,近半年皇帝吃她的東西跟從沒見過似的,凡是送來份量少的那種,皇帝表現出最愛吃。
她就來了,但沒沉住氣。以爲皇帝接了,就放心的說出請求。
殿中的寂靜中,皇後又聽到自己心跳聲。進退兩難的她原地傻眼,卻不管怎麽轉心思也不願意離開。
眼珠子在桃子上面也轉轉,她東西也送了,這就離開不是太丢人。可再說呢,又對皇帝失望已久,并不願意跟他争執,也要想想太子在外面,不能讓他擔心。
她僵在原地,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皇帝打破這沉默,說的陰陽怪氣:“不許接加喜?你應該去往太後宮裏送吧!朕爲了他們幹的好事情!已經惹得太後不喜歡,加喜的事情朕一個字不想提。”
冰涼的語調好似深海久蘊千年的寒氣,把皇後整個人都冰封起來。她微歎一聲,知道這趟過來的異想天開。于是,對桃子狠狠剜上一眼。
她就這一個,既然不辦事,那是不是…。
還你?皇帝看出她的意思,冷笑一聲暗想休想!“取刀來。”他吩咐着太監送上一把金刀,當着皇後的面親手把桃子分成兩半,比了比,把大的一半給了皇後:“給,總是你的份兒,這大的一半給你。”
皇後就呆住了。
無數片段在她記憶中打開,星辰墜地似的轟然一聲。無數的轟然讓她生出天旋地轉之感,不得不扶住額頭才找回方向。
重壓,讓她垂下面龐。她不敢再看對面手持果子手,免得和記憶中許多手持果子的手重重疊疊。
許多的手。
有在桃花下面的,“給”,送了過來。有在星月下面的,還有……在鴛帳中的。不想,已經是點點灼痛人心,樁樁刺痛人心。更何況面前又有一隻避不開躲不掉的在眼前。
曾經的溫情沖破心底的閘門沒頭沒腦的出來,曾經的傷痛也随之而來。
他們曾是恩愛夫妻,他曾不管不顧任她受難兩年……淚水悄悄的爬上眼睫,身子也微起搖晃,眸光已經紅了,又一句不耐煩的話過來,把皇後即将的失态打斷。
皇帝皺眉,雖然隻是一瞬間,但他是皇帝,有誰敢讓他等呢?自覺得等得太久,皇帝生氣地道:“你要還是不要?”
皇後驟然驚醒,還有失魂落魄。急步過去,也忘記行禮,奪也似的拿走一半果子,按捺不住的送到唇邊一口咬下。皇帝這才看出她不對,卻見到皇後也不辭行,邊吃邊加快步子,往殿外去了。
皇帝莫明其妙,第一眼沒明白,也沒打算想。把另外一半吃了,他多吃一半,往日和皇後的争風有赢的感覺,又沒讓皇後如願,心情恢複大好,精氣神一起上來,接下來一氣批着奏章也沒有覺得累。
附帶的,對袁訓等遊玩的不痛快也點滴不剩。
……
見到皇後回來,柳夫人迎上去:“可答應了?”皇後搖一搖頭。柳夫人并不奇怪,太後把持着,皇上要是輕易答應倒讓人詫異。
皇後說去送果子,柳夫人也慫恿她去,是盼着帝後多見一面。
但見皇後帶着局促不安,并不是生氣。柳夫人慢慢的問着:“皇上有沒有說娘娘親自送去,他很喜歡。”
“他并不喜歡。”皇後如實的告訴她。
柳夫人想這也在情理之中,這對夫妻有幾年冷如冰霜,不是一下子能化解。
帶笑勸着皇後:“不收您自己吃。剛才我聞見香,我就喜歡上了。那麽大個兒的,娘娘您别一下子吃了,仔細肚子疼,賞我些……。”
皇後弄了弄衣帶,更不自然:“沒了,”支支吾吾道:“皇上和我分吃了。”
這一刻再也沒有比柳夫人更開心的人,作爲當事人,皇後倒還沉浸在矛盾中。
柳夫人心花怒放:“這就太好了,”對她來說這也算今天進宮的收獲,并不比接加喜差。也就更想弄明白這事情的巨細。
怕皇後不肯說,帶上幾分鬼鬼祟祟,跟做偷人心思的賊似的,也分明就是在當這種賊。柳夫人笑得眉眼賊兮兮:“娘娘您早就應該這樣,就一個果子,您理當和皇上分着吃。兩個人吃才有味兒。”
“不是我。”皇後心亂如麻,她分不清這算是幾年來頭回的親近,還應該記仇皇帝分明一張冷面孔,也想和人說說。
柳夫人就更喜歡了:“是皇上分的?您送了去,就一枚,皇上心疼您吃不到,他不分怎麽舍得吃?”
皇後的心思由不得跟着這句話走,但艱難的掙紮着:“可是,他的沒有分給我。”
柳夫人雙手一拍:“您忘記了,送來的東西,皇上難道沒有一大份兒嗎?爲什麽還要往這裏來找?指不定今天的果子又分給了誰。皇上對臣子們,是愛惜的很呢。”
皇後輕易的就讓她說服,放棄内心的糾結,垂一垂眼簾:“這倒也是。”皇後也打聽過,皇帝的東西吃的快,與賞賜臣子們有關。
柳夫人的話輕易就都能接受,柳夫人眉開眼笑的回家去,皇後獨坐了一下午,想來想去越想越糊塗。是親近嗎?
她以爲已死的心又有了幾乎看不見的生機,她本以爲夫妻們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任何親近的機會。
在這個下午,讓太子的一枚桃子打破。
……
桃子,到處是桃子。有掩在綠葉中的,有傲然在枝頭的。最大最紅的對着日頭在笑,冷不防一個棒子出來,輕輕一捅。熟透的桃子翻身落下枝頭。
下方一個籃子墊着布等着,頂在額頭上,桃樹大多不高,離籃子很近。桃子完好無損落入籃中。
“下一個。”竹籃下面露出韓正經的面龐,原來這是他的額頭。那用棍摘桃的,是胖嘟嘟的元皓。
齊王看着他們倆個就想笑:“這法子虧你想得出來。”元皓笑嘻嘻:“不然沾一手桃毛,會癢的。”又相中另一個又大又好,叫上韓正經過去。
關安過來,把一封信送給齊王。齊王打開看上一眼,神色凝住不少。再看一遍,他蹦了起來,叫着:“凝念,快來快來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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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親愛的關心中,仔在這裏感謝了。
差點把标題起成一個桃子的案件,後來想想沒有案件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