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再次起來的時候,天地間就更爲祥和。再不懂音律,隻是過來湊熱鬧,消個夏夜的人,也因陷入到貴人的體貼憐下中,無端地成爲今夜的鑒賞人。
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深夜。三更的梆聲如果不是打在歌舞的間歇,還不會有人聽到。但聽到了,畫舫上加壽先動上一動,露出遺憾神色。
她換到弟妹桌上,但青翠眉頭方颦,太子看在眼中。太子柔聲地道:“過生日,不許不開心。但要什麽,隻不是頑皮過了,都可以提。”
這會兒月靜神朦胧,再魯莽的人說話也由不得放低。但太子的溫柔出自于他的内心,袁訓勾起嘴角,寶珠也又寬慰。
等着加壽要什麽時,加壽嬌滴滴:“要散了嗎?”
“你要聽,咱們聽一夜。”太子含笑。
“倒不想全聽。”加壽嫣然:“哥哥,咱們不能白聽,把剛才聽過的曲子,現在這裏評一個高下如何?”妙目流轉:“不是跟他們評花魁一樣的回,隻評口齒咽喉如何?”
這一回先來精神的卻是張大學士,大學士也是迷醉在歌舞中的人,早就有幾句心得,内心也就評過。但評題這事情,大家夥兒一堆的人你評一個,我評一個,這才有趣。也是文人間的雅事一件。加壽說過,大學士欣然揚眉:“就是這樣,咱們把想再聽一回的那人,所唱的曲子,評出一個高下。”
得意到這裏嘎然止住,張大學士啞然失笑自己失态,不肯再說時,二老王拍案叫絕:“然後,寫給齊王殿下,讓這些人再唱一回。賞他錢!”
隻要與玩有關,孩子們湊上來,不知是小六先開始的,還是元皓先開始,隻見一隻小胖手拍動荷包,别的人全拍動,嚷道:“我也有,我也要賞。”
文章老侯兄弟知道這一路上帶上他們就不容易,輕易不說出挑或感覺不合當時情景的話,亦不評判别人。但見到小手舞動不停,衣裳又整齊,胖臉兒都養得粉白紅潤,打趣忍不住的出來:“這全是财大氣粗的。”
按月領銀子,還能是養得不好嗎?全是嬌養着的,而且出自皇恩之中。榮耀上先是難得的,再就是體面再沒有别人給比。
聽到這裏,太子微笑:“壽姐兒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話雖是大學士和二老王說出來的,但正中加壽心意。加壽起身笑道:“我愛那個穿白的嗓音。隻是她們今天算雅緻的,但唱的最多是柳永的詞。我有心愛的詞,等我寫出來,讓她唱吧。”
關安帶人送上紙筆,大家分别寫出認定的誰最好,又效仿加壽,把自己心愛的詞寫出來,注明著者,指定由誰來唱。
梁山老王嘟囔的人人聽得到:“幾十年我聽的都是号角戰鼓,今天托壽姐兒的福氣,我得好好聽一回。都不要攔着我,我……”眉頭舒展,呵呵道:“我有了,我想的必然是絕的。你們都來聽聽。”
大人孩子支起耳朵。梁山老王悠然:“唱了一晚上的紅葉黃花,我不愛聽。對我胃口的,莫過于辛稼軒。铿锵才有力,有力才是男人嘛!”
在座的男人,包括太子在内全對着他笑。沈渭小聲對妻子道:“酒糊塗了不成?把我們全說進去。”沈夫人忍笑輕推他:“我倒覺得他老梅經霜,自有股子精神勁兒。”
梁山老王已念出來:“老來情味減,對别酒,怯流年……。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兒女燈前。”對着蕭戰和加福一笑,又仰面對月一笑:“今天我是兒女燈前,又是老了,就來這個吧!”
趙夫子附合了他:“老太爺有情有趣,而且正當時令。”這位先生經過一年的同行,教導孩子們上不拘不迂,在得到鎮南老王的看視後,平時喝酒談談說說,也得到梁山老王的賞識。
他嘴裏說出來的誇獎話,樂得梁山老王哈哈一聲笑,面上得意出來,算是十分之樂。但再樂,也沒有把“燈前兒女”忘記。梁山老王拍着懷裏,慈愛的喚一聲加福,又叫一聲孫子,叮咛道:“祖父的日子,就是你們的日子。少不了胡笳聲聲,刀劍和衣眠。”
在這裏面上有一頓,飛快對袁訓瞄一眼,然後氣浮上來。應該是想到自己老了老了,過着看人眉眼的日子,實在不快意。
這位今天聊發少年狂,不管不顧繼續對一對孫子道:“趁今天,好日子。有曲有舞仔細玩。要聽什麽,細細的寫來,祖父打賞,讓她們盡情的唱,咱們盡興的聽。”
說過,一個大白眼兒給了袁訓。仿佛示威,看看我不怕你,我說完了。
袁訓無端得了白眼,隻能好笑。但老王的話也把他打動,倒不是爲加福以後刀劍和衣眠。是侯爺轉頭就去妻子面前買好:“這話很是,趁今天,好日子,有曲有舞仔細玩。這生生是寫詞了。咱們也别辜負,也狠狠聽上一回。”
寫好的收起來,找發人送給齊王。鍾南呈上來,齊王看過忍俊不禁。别的人猜測是什麽時,見殿下對他身側坐的兩個人招手,都不認得,但生得細皮嫩肉,據說是殿下的随從。
男裝的念姐兒和龍書慧走上來。
齊王把紙箋遞給她們,笑道:“你們也安排一回。”眸光笑意盎然,在念姐兒面龐上一掃而過。念姐兒和龍書慧從這裏走開,到沒有人的地方打開一看,一起笑道:“這是讓我們也點一出,也罷,找紙筆來,我們也随着樂一回。”
添補上去她們心愛的,交出去給負責歌舞的人,知會這紙箋上有名的妓者,讓她們唱起來。
妓者們本來正不安,因爲今晚應召而來的人太多,都說老爺們隻怕喝醉了,明天才評得出來魁首。收到再唱一回的消息,欣然得意,這就生出與别人不同的光彩。
收不到的人,也有氣滞難過獨自哭泣。她們的恩客們知道,忿忿不平私下裏都有怨言。
但一聲鼓聲,隻一聲,把天地打破。
随後,一個妓者洗盡鉛華,頭發高束成男人式樣,穿一件寬大的袍子,夜風中飄飄蕩蕩,一步一頓走上長橋。
她雙眸微暈,神光似醉,對着橋下流水略作流連,就滄桑的唱了起來:“老來…。情味減……對别酒,怯流年……”
隻這一個亮相,梁山老王高高地叫上一聲好,擡手:“賞。”
有人去送銀子,妓者正唱道下面幾句:“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在這裏轉成激昂,把對月的徘徊打破,變成老而豪邁之色。旁邊高叫一聲:“蕭老太爺賞銀一百兩!”
橋底下哄的沸騰起來不說,妓者也更生精神,知道唱對了客人脾胃,下面流暢的一氣下去。
直到唱完,最後一句“醒來時響空弦”,真的隻用琴弦一聲清鳴。就此結束,漫天月色下,餘音袅袅,沒有梁頭可繞,但在人心裏繞之不絕。
“蕭老太爺賞銀一百兩。”又是一聲出來。
妓者親自過來拜謝,還想有多個恩客的心。但見這個畫舫四面有簾栊,隐約可見裏面清一色的男人,卻不肯見她。
有個家人出簾,也是闆着臉不見客氣,好似幾百兩銀子的打賞跟玩兒似的。淡淡道:“我家老太爺說你唱的好,并不想見你的人。”妓者陪笑,不敢再說,拜了幾拜離去。
蕭戰伸頭探腦看了幾眼,惹得元皓對他怒目:“說好隻聽不看的。要說看,誰有加壽姐姐和我好看呢?”
“馬屁精!”表哥回他以後,問自家祖父:“我倒想問她怎麽知道隻用鼓和琴弦來着?整段的唱隻是鼓聲擊點,暗合祖父一生不是?這人慧巧。”
梁山老王把他一通的嘲笑:“給她再長百分的聰明,她也想不到。這是祖父我注明在詞下面,隻用鼓,别的一概不用。結尾添上琴弦,才是她自己想的。這隻能是樂班子慧巧,與她何幹。”
他的孫子大喘一口長氣。
老王疑惑:“你這是什麽意思?”
孫子把祖父的嘲笑反駁回來:“吓我好大一跳!我輕易怎麽肯誇人呢?說她慧巧,不過是看她唱的激昂,怕祖父入了眼,在路上做對不起祖母的事情。如今祖父沒這心思,我可以放心,加福也可以放心,嶽父也可以放心。”
“用你試探我!”老王佯怒:“這與你嶽父有什麽關系?”
蕭戰振振有詞:“我們跟嶽父出來的,嶽父相不中的事情,都不許做。”
老王拿着筷子要敲他:“剛聽一出子心裏痛快,你又招我不痛快。你嶽父是大好人,我們全是應該監視的不成?小壞蛋,你可太壞了。”
蕭戰嬉皮笑臉的退回去坐下,大家哈哈一笑,見下一個妓者走上來。
笛聲清悠,由畫舫中起。
分明六朝煙和柳,又透出飛紅片片月色幽。
沈渭夫妻情不自禁的擁在一起,目不轉睛看着并肩坐着的一對小人兒。香姐兒和沈沐麟兩個各舉笛子,都吹得聚精會神,都吹得全神貫注。曲聲,似把他們越連越近,越近越暢通。
“上邪,我欲與君長相知!”
妓者唱出來,加壽得意洋洋晃動胖面龐。袁訓寶珠都對女兒颔首含笑,表示這大姐當的很好。太子則湊過來,小聲道:“加壽,你這是唱給我們的是不是?”
加壽一愣,太子對她瞪瞪眼:“怎麽隻想到二妹,想不到你和我呢?”加壽眨眨眼睛,虛心的認個錯,糾正一下:“哥哥别生氣,我現在就想這是給我們的。”
太子笑嘻嘻回座。
大船上,齊王和念姐兒目光碰觸,又各帶笑意輕輕閃開來。
一曲終了,“袁大小爺賞銀一百兩,袁二小爺賞銀一百兩。袁大老爺,二老爺各賞銀一百兩。”
執瑜執璞還在岸上巡邏,聽到前面一句都生出不服:“這又大小爺了?不過給你用上這一路子,收斂着才好。真氣人,打我們的名頭!”
執璞雖是二小爺,但他是一雙長子中的一個,自認有資格和大姐置氣,這就也惱火一回。
接下來有些亂,有人先點曲子又揮手百金。對于揚州這銷金窟來說,實在是個小數目。有錢的商人你點我點,你賞我賞。畫舫上起的頭早就讓壓下去,也很快讓忘記。
袁訓等人樂得這樣,又聽到一個時辰,天近四更,離天亮不遠,悄然下船離去。
回到下處,一個一個來問加壽。先是袁訓:“壽姐兒,你今天玩的好嗎?”
加壽亮着眼睛:“玩的好。”
二老王聽到,也來湊趣:“你玩的好嗎?”
“好。”加壽回答響亮。
回到房裏,元皓就也來了:“加壽姐姐,你玩得好嗎?元皓今天陪你到現在,但還可以接着陪。”
香姐兒一面打發韓正經上床,一面逗表弟:“是你生日好,還是姐姐今天的生日好呢?”
元皓有片刻的爲難,小嘴兒裏比劃着:“元皓過生日有馬,加壽姐姐過生日有曲子。元皓過生日有弓箭,加壽姐姐過生日有畫舫。元皓……”
最後得出結論:“一樣的好!”
大家嘻嘻哈哈睡下,天明時方入睡。這一覺可以晚起,都到半上午的時候起來。
鎮南老王在院子裏坐着,看着孩子們念書打拳,地上影子一寸一寸熱烈起來,他越發的坐立不安。
午飯以後,他拿定主意,等梁山老王午睡,一個人說逛逛出了門。
他剛走,梁山老王睜開眼,壞壞笑着,把蕭戰和元皓叫到屋裏。
“快拿你們祖父外祖父去,他去花街柳巷逛了。一不小心的,讓人扣在那裏就出不來。”
蕭戰和元皓快馬加鞭的架勢出去,沒有一會兒,在街上跟上鎮南老王。元皓要上前叫,蕭戰掩住他嘴,跟祖父一樣的壞笑:“現在拿住,是冤枉祖父。不如跟着,等他去那種地方的時候……”
跟着他們出來的,是蕭戰的先生于林。于先生出自梁山王府,和老王有着一樣的品味。掩護着二位小爺,一直跟到花街外面。找個幹淨的茶館,讓小爺坐着喝茶,他在路上花幾十文買了别人一頂舊頭巾蓋住半個臉,跑去打聽。
街上人多,鎮南老王沒看出來。也沒有認真往後看就是。尋找着熟悉的地方,問了幾處,才有一個人回答:“玉娘子?那是幾十年前的花魁,人家從了良,嫁了京裏的貴人。”
鎮南老王苦笑,到後來不是沒嫁成:“她家是本地的,她家在哪裏?”
“……這個地兒,你找找看吧,要是不在,我也就不知道。”
收下地址,老王叫上車往城外去。
到地方下了車,見村落頗大,有水繞村而過。老王上前去叫門,妙齡村姑走出來,老王脫口道:“玉娘子?”
村姑愣住,回身道:“阿婆,有人找你。”
草屋中走出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眼神混濁不清,在盛夏強光下面竭力睜大:“誰找我,是小王爺嗎?”
鎮南老王呆住,村姑陪笑:“别見怪,我阿婆就愛說胡話,這話從我生下來,隻要有人找她就是這句。好在我阿爺不計較。”
鎮南老王定下心:“原來她嫁了人。”看一看村姑衣着周正,并不露淫邪。面容也有正氣,不是不體貼人的形容。老王徹底放心:“姑娘,我是故人,看看她過得好,有了後代,我放心了。”
袖子裏取出一張銀票:“你拿着,給她多買好吃的。”扭身就要走,村姑在後面喚他:“您是哪位?”
老王已不能回她的話,對着面前兩個怒容滿面的孩子傻眼:“戰哥?元皓?你們不午休嗎?怎麽在這裏?”
不遠處的樹下,停着另外一輛車。于林坐在車夫位置上,笑的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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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算休息,明天再休息一天,後天再說。下周要加快速度了。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