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并沒有抓住她,念姐兒也是個奪手而去的拂袖模樣,讓齊王跟後面追上兩步,笑嘻嘻再約下回:“明兒好好說,可好不好?”
身側兩道房門響,鍾南走出來,一看就意會,哎喲一聲萬分歉意:“我出來的不是時候?”
另一個笑靥如花,全然不怕齊王生氣的模樣,代飛快離去的念姐兒答應:“好呀,明兒我早早的出門,就不會如今天打擾。”
堆着一臉笑的加壽是有足夠理由的:“姐姐要穿我的男裝衣裳,我尋衣裳給她,就出來晚了。明兒吧明兒。”
聞言,齊王給加壽一個笑臉兒:“原來是你的衣裳,也是的,我們沒給念姐兒做這式樣衣裳。”又給鍾南一個無妨,不用放在心上的眼神。
鍾南和龍書慧還是内疚,陪着笑出來。鍾南尋執瑜執璞練功,龍書慧往廚房幫忙。正說着話呢,加壽沒有就走。她亮着眸子代念姐兒要東西:“等回去,大哥哥再給姐姐多做幾身便是。”
黃泥院牆頭有草茸茸,齊王目光掠過怅然,這不是他家裏的朱樓繡閣,這是在外省。“回去了,就不穿這樣衣裳。”他這樣對加壽道。
加壽轉轉眼眸:“那可說不好,這一回走了,下一回難道不辦差嗎?”齊王面容微動:“是啊,壽姐兒你太聰明不過,既然她喜歡,我爲她盡情的做就是。”
加壽趕緊的要人情兒,淘氣的道:“這主意是我的,大哥哥和姐姐喜歡了,千萬别忘記我。給我簪子也好,戒指也好,再不行步搖珠钗花钿頭面,我全是收的。”
“大哥哥和姐姐”這話,讓齊王滿意之極。正要答應加壽的獅子張口,又有一個人出他的房門笑道:“壽姐兒,要論勒索,戰哥元皓都已不是你的對手。”
太子走出房門,和齊王相對颔首,繼續取笑加壽:“難道我沒有給你打首飾,你要貪到大哥哥頭上,還簪子戒指頭面花钿說個清楚,過來對我解釋,你這是張揚我不好嗎?”
加壽笑盈盈過去:“我要了大哥哥的,豈不是省了咱們的?”兩個人并肩走開,去看院子裏新打綠意的枝頭。
對着他們的背影,齊王滿面羨慕,看一眼已在廚房中,不時可以看到俏影的念姐兒,不滿上來:“穿加壽的衣裳,你倒是學學加壽對英敏的親密,是幾時你才肯這樣對我呢?”
這不滿在視線轉移到一早練功的人身上,就抛到腦後。齊王換一身方便衣裳,跟着也練一回功。
早飯上來,有火腿一味,紅如胭脂,白近透明。油盡去,而味甚香。齊王學着元皓夾一塊在饅首裏,又放上本地人腌制豆醬,咬一口鮮鹹甜香都有。
齊王笑道:“好吃,但不放醬不行嗎?火腿本身不就是鹹的?”
元皓回的頭頭是道:“醬是醬的好處,肉是肉的好處。祖父說,出門要什麽都吃。再說,這是本地的,在這裏不多吃,明兒走了,就吃不到了。”
提到祖父,鎮南老王笑容滿面。齊王也說有理。小人兒得到大人誇獎,往往更加賣力。元皓更賣弄道:“我就說是不是,舅舅給加壽姐姐吃過赤鱗魚,下面就是好吃大肉。我愛吃火腿,我喜歡吃。”又拿一個饅首,自己掰開,加壽幫他挾肉,香姐兒幫他放醬,加福殷勤送一勺子粥,元皓得意吃了,齊王瞄瞄手裏的饅首,又瞄瞄肉,再瞄瞄念姐兒,念姐兒裝看不到。
齊王對元皓感歎:“還是你好。”又和念姐兒怄一回别人未必看到的氣,齊王消停。
早飯後,大人們各辦公事。公審要人手,要知會本地縣官。有兩位殿下在,安全上擺第一,鄰近官員也要知會。袁訓也出去一天,常伏霖、楚甫、廖學三五天不曾回來。又怕林允文離開這裏,袁訓帶着孩子們隔一天大街上晃一晃,系住他留在這裏。
這一天出外的人全數回來,大人們閉門商議。鍾南發現這住處外面走動的人增多,都是英武氣勢,知道增加護衛的人,他就更沒有事情做,其實并不開心。
他是充當念姐兒護衛出的門,就念姐兒和龍書慧在哪裏,鍾南在門外呆坐。
有人叫他:“過來,找咱們說話呢。”鍾南扭頭一看,是胖孩子小王爺。跟他到正屋裏,見大人們已在這裏,孩子們也在。袁訓清清嗓子:“當差了,”孩子們先歡喜不禁,胖孩子瞪眼蕭戰、韓正經和好孩子:“噓!”對鍾南是白上一眼兒。
鍾南不知道自己爲何獨得小王爺青眼加之“白眼”,也沒功夫細推敲。光袁訓說有話要說,和韓正經、好孩子學着胖孩子裝模作樣就足夠看的,鍾南還是老實坐着。
房中安靜下來,袁訓緩聲而認真:“明天一早,各人家人歸各家。這一次的分派,是街頭公審,文章侯府二位長輩,帶着家人幫忙叫好出力。”
文章老侯二兄弟做這事情不陌生,欠身聽從。
“老關,你帶一半的小子,跟随齊王殿下去聽公審,給他們助威風。”
關安答應。一半的小子,是指趕車加上随從的家人。
袁訓對齊王一笑:“殿下跟來的人,全數跟您。”瞅鍾南一眼:“隻念姐兒,南哥兒夫妻,跟着我。”
齊王笑道:“來到自然聽你的。”念姐兒和鍾南夫妻露出喜悅,鍾南又接到胖孩子一記眼風,鍾南還是沒有放在心上。
袁訓又安排了别的人,最後對妻子輕笑:“你和孩子們,都跟着我。”
“好呀。”女兒們細聲細氣,蕭戰也吐一口氣,出列對祖父道:“這一回我要和您分開,因爲我還是孩子。”梁山老王讓分去的地方,并不在一起。老王不在意,也打趣袁訓幾句:“孫子你看足黑臉兒,路上可以少看幾天。”
蕭戰咧嘴兒嘿嘿,還要代嶽父說話:“我嶽父從不給我黑臉兒看,”讓元皓打斷。
元皓出列,對袁訓道:“壞蛋舅舅,公推我出來說幾句。”小六、韓經正和好孩子點頭,加壽詫異,看神色她不知情。
袁訓微笑:“你說。”
元皓轉向鍾南,小眉頭擰得緊緊:“你又要跟我們在一起了,”
鍾南心想什麽是“又”,我不是剛到沒幾天。聽小王爺嚴肅的道:“你要聽話,要認得老公事喲。”
大人們愕然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袁訓開始,低低的笑出聲。
鍾南見沒有指點的,虛心請教小王爺:“敢問,什麽是老公事?”
“元皓就是老公事,加壽姐姐,二表姐三表姐,表哥們,六表哥,瘦孩子好孩子,還有小紅”,
小紅樂颠颠兒答應:“哎,我在呢。”
元皓小手指完禇大路、孔小青、辛五娘萬大同梅英紅花奶媽丫頭家人小子,看得鍾南直發暈,腹诽你就說所有人不就得了,見小王爺又對着自己走上一步,小臉兒黑黑:“我們全是老公事,新來的,你不要搶功勞。”
“哈哈哈,你幾時得罪他們?”大人們笑得開懷。
鍾南好生糊塗,哈下腰身:“我也想問,敢問,我什麽時候搶過功勞,什麽時候敢得罪您這一大幫子老公事?”他把“一大幫子”咬得重些,暗示小王爺您看清楚,我就一個人,我怎麽敢得罪你們?
“那晚上裝鬼怪,你後來爲什麽到我們身邊?”元皓質問。
鍾南陪笑:“那不是看你們玩的熱鬧,我學學。”
“既是學的,沒有發令給你,你爲什麽占我前面?”元皓小臉兒愈發不好看。
鍾南大叫冤枉:“當時天黑,我怕您摔着,我前面探路不是。”
“不是搶功勞露臉面兒的?”元皓氣呼呼,你占我前面,元皓哪裏露臉兒去?
鍾南有片刻的語塞,每個孩子們身邊跟的都有人,護衛他們不在話下。鍾南是初來乍到,一片讨好的心,見胖孩子小王爺是個最尊貴又最小的,換成執瑜執璞會打别人,鍾南才不擋他們。他就占住元皓前面,怕他亂跑或遇上壞人自己也占先的意思。
這是殷勤,也有露臉兒成分。讓元皓一口揭破,鍾南略有尴尬,不敢承認的他擺動雙手:“我怎麽敢搶臉面兒?”
“不是就好,如果是,你以後再亂占地面兒,到誰的地盤上,你的功勞就歸誰。你拿人,就歸我們。”
鍾南算明白了:“是是,逢山開路我第一,論功勞我排後面。”
“不然,我們不帶上你。”
“既然有你,你是後來的,新來的,”
七嘴八舌中,加壽取笑道:“還想這裏呆不想?怎敢不敬重老公事?”元皓以爲誇他呢,胖胸脯一挺,雄糾糾氣昂昂好一個老公事。
鍾南忍不住的大笑:“你們何止是老公事,分明是一幫子成精的老強盜,”
孩子們亮晶晶眼睛看過來。鍾南笑道:“我認輸,我怎麽敢壓你們?也罷,麻煩你們帶上我,容我當個馬前卒吧。”
“這就可以了。”元皓、小六、韓正經和好孩子很開心。還多一個出來,蕭戰。
蘇似玉鄙夷小六:“你又胡鬧了,分明那是表哥。”小六道:“我們分功勞很公平,但他個頭兒高,别仗着功勞多分我們的。這就叫未雨綢缪。”
鍾南假裝抹脖子上汗水:“原來是未雨綢缪,我還以爲是殺威棍下馬威。”
埋怨又到袁訓面前:“表叔您是總管,看着侄兒受氣也不管管?”袁訓也是一樣的話:“他們自己學着當家,你是新來的,”侯爺又有了笑容:“你是得聽他們的。”
“正是如此!”孩子們異口同聲,這一回沒有事先參與的加壽執瑜姐弟也一起說着。
“聲勢浩大,我服。”鍾南扮個更老實模樣,縮腦袋坐下,同時也明白小王爺不待見自己從哪裏來。這位小爺好糊弄嗎?人家的功勞人家自己會掙,不要别人多伸手。
散了以後,念姐兒難得的主動來見齊王,輕語曼聲:“我特意來交待,您呀,也别搶功勞。”
齊王正尋思這事:“你不用再敲打,我看得出來,”
“别亂想了,我特意的來,就是怕你亂想。這不是舅舅的意思,是早起戰哥叫上胖孩子,”念姐兒嫣然:“我也這樣叫他了。是戰哥的主意,說鍾南是來搶功勞的。他還沒有出力,怎麽就敢沾光?我往後院子裏散步看見,還沒有對加壽說,舅舅就讓去說話。我趕着過來對殿下解釋,這是他們胡鬧。”
齊王本就沒有惱怒,見念姐兒話裏意思誠摯,也掏心吐肺:“你放心,我是助太子辦差,隻算半路的欽差。我就是搶他的光彩,也不是早早出京的人。沒地兒搶,搶了也沒有人信。”
念姐兒漲紅臉兒,羞羞答答吞吞吐吐:“隻要你明白,我就放心。咱們路上見到的邸報不假,太子親往泰山,去了登封台,祭了天。加壽也去了……。”
她解釋的分明還是敲打之意,但齊王柔聲:“我不去登封台,也能給你好日子過,你要信我。”
兩片紅雲更染上嫩白的面龐,念姐兒輕咬貝齒,面對齊王吐露的情話,這一次沒有倉皇走開,而是原地垂首站上一會兒,品味一時這情意流動,才輕輕後退,欠身行禮,低而輕柔地道:“明天我不能陪着,凡事兒小心,别莽撞往前,”
在這裏話又撞到來意上,由不得一笑:“橫豎有老公事,顯不着咱們。”
齊王嘿嘿地也樂:“老公事,好了不起的元皓。”也交待念姐兒:“你跟着他們去,也别出頭犯險的,免得老公事不依。”念姐兒掩面肩頭抽動,含笑從容而退。
房門關上後,佳人香氛猶在。齊王嗅上幾嗅,負手還是好笑:“這群子老公事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從慫恿表弟出頭的蕭戰,到坐看着不阻攔的二老王、忠毅侯、大學士,哪有一個是看不穿的?他們不出聲,也是默許。
太子走這一回,等回京去陣營廣大,根基也更深了。
……
街頭上張貼出公審的布告時,林允文沒有在意。他懊惱颠倒于在袁訓手下又一次吃癟。
他的邪術,讓袁訓無意說中,不是來自他手中的冊子。是林允文在慘敗出京後,苦思防身。他的年紀練功來不及,也騰不出功夫苦練。跟人學的障眼法兒,遇上能定人心的黑狗血都不見效,何況是金貴人的童子尿。
一回敗加上一回敗,不等手下人私語到耳邊,林允文先如煮沸的湯鍋不能安生。好在這種日子他近年常過,就隻在房裏轉圈圈。
他抱着冊子蔔算着,對最後殘缺處歎氣連連。上天不能洩密的意思吧,事情總不能完美,書也不是盡全。如果有最後一頁在,怕什麽袁家?
有時候福祿壽的名字,還真的讓林允文忌憚。他算半個修行人,信運道信天命。但天命可以修改早早的朝代就已提出,林允文想的,正是怎麽壞了福祿壽的運,作爲對頭,不用再加手段他就受益。
暗殺他們?手下這些人算烏合之衆。跟袁家一行孩子們相比,隻怕都不如他們能耐。
真的想暗殺,林允文也有法子。但他不到無路可走不願意去辦。
壞他們名聲?林允文想這個自己興許有招兒。把銅錢嘩啦響着尋主意時,幾個教衆慌慌張張進來:“教主不好了,公審是對着咱們來的。”林允文忙問道:“爲什麽是對着咱們來的?不是審曆年積壓不能解的案子。”
“才不是。我們去看熱鬧,想找出他們不足的地方。哪知道那官據說京裏來的欽差,往當中一站,說起大天教來。”
林允文手涼心跳,頭也劇烈的痛起來。就是剛才他頭痛,還以爲思慮過多。現在知道是直覺上的示警,發作的就更厲害。
強忍着不願意讓教衆看出來,嗓音迫切卻不能壓下:“他說什麽?”
“他說大天教得皇上允許,在京中安下道觀。教義向善,爲度世人。但聽說本地有人假冒大天教主,說棄惡從善的那個是假,說他自己爲人揚惡才是真的。他奉命出京,專審大天教在本地的案件。”
林允文對以真當假已經習慣,但他專審與自己有關的案件卻要聽聽。怒把袖子一卷:“步步逼到門上,走!看看去。”
出門來教衆帶路,卻不是往衙門走。最熱鬧最寬敞的路口,見不知道哪一天起了高台。
霍然怒目,林允文對負責勘查風向的教衆瞪視,教衆自知理虧,小聲道:“我還以爲是隔壁鋪子掌櫃女兒招親,搭個台子抛繡球呢。”又找找理由:“搭台子的人沒有本地的衙役,不然我還是認得出來的。”
林允文還沒有責備他,他又爲自己找個借口出來:“教主您看,您不是神算嗎?我忘記請您算算,興許就知道驿站裏咱們認得的人都換下來,這衙役也不出面是什麽回事。”
林允文懶得理他,面上稍做修飾的他在高台下面站定,往上面看,眯着的眼認出來,這不是袁家的連襟,常家的五爺?上一回見到他,是在滄州…。在滄州?冷汗随着思緒襲向林允文。
他在滄州失手的那幾天裏,常五是個欽差。是林允文事後打聽到。自己在這裏失手,常五也在這裏。他不是個多得力,能任常年欽差的人不是嗎?
如果袁家還得勢,倒也有可能。但袁家不是失勢了嗎?
哎喲不好!林允文暗暗大叫一聲,有迷霧從眼前撥開之感,一刹時最近的失利他全明白。
爲什麽他在山西道上截不到袁家,袁家壓根兒沒走山西。爲什麽袁家忽然出現在眼前,他是引誘自己進到鎮南王包圍圈。爲什麽一路行來并不容易,在滄州和袁家分開後,路上也受追捕。這一切都指向袁家并沒有失勢,袁家是那引自己上鈎的魚餌,自己讓袁家牽着鼻子轉了。
京中西貝的出京,更說明皇帝大動肝火,這一回要借自己之手洗淨他的“莫非王土”。而自己眼裏隻有袁家,一路招攬教衆一路丢失,當了袁家請功的活招牌。
紅了眼睛的林允文知道上當,對台上的話不用再聽。聽來聽去,也隻有一個意思。人心,理當向善。
這種話林允文常說,然後再接的話是:“惡人總要嚴懲,不是還有地獄一說。”教衆們私下和當事人談談,自然有人上當。
林允文不認爲自己錯,他眼中的人也好,事也好,就他的眼光去看,就沒有人是幹淨的。
皇家尊貴不是嗎?太多的皇帝手中有殺戮血腥。太上皇有福王,太上皇以前的皇帝也是有的。
官員們治理不是嗎?包養外室收受銀兩殘害忠良的哪個朝代都能找出幾個。
百姓們無辜不是嗎?當強盜的奸良人的坐等銀子砸腦袋上而滿心計算别人的,也有一堆。
用自己會的,讓自己過得好,得到别人的敬仰。林允文從沒認爲自己幫誰作法不對,你們從上到下找得出來一撥兒全好人嗎?
他越這樣想着,眼睛接近赤紅。台上的話,也在此時飄落下來。
常伏霖正在斷一樁家務的案子,面前是兄弟兩個争家産。當兄弟的說父母偏心,家産分給兄長比他多。他找到林允文求告治死他的兄長全家,他就可以全數落盡家财。這事情本是*的,但袁訓先行打發萬大同等人到這裏打聽到,就把這一家人叫來當衆審判。
常伏霖看面前的兩個人,三、四十歲年紀,當兄長的面容老實,當兄弟的卻有刁鑽。是非一看就能得出,常伏霖故意道:“小的先回話。”
當兄弟的以爲運氣不錯,遇上一個糊塗官員,他手指口沫飛,說了小半天:“爹娘糊塗,兄長刻薄……”
本地人的家事,大多瞞不過本地人。人群中有人打抱不平:“他胡說,他不孝敬爹娘,就知道往自己家裏拿錢,養爹娘的是他哥哥,就這家産也沒有不給他,還是分了的。他一份兒,他兄長一份兒,爹娘占一份兒。爹娘歸兄長養,看上去三份兒總比一份兒多。”
這話七嘴八舌的,由幾個街坊議論而出。
常伏霖故意不聽,一拍驚堂木,命:“肅靜!”台下的人不敢再說,聽這位欽差提起嗓音徐徐道來:“爹娘糊塗,這不能叫對。”斜眼當兄弟的:“你爹娘糊塗,看你卻不糊塗?”
當兄弟的垂手:“回大人,小的精明着呢,才沒有讓爹娘和哥哥一起騙了。不然家産瞞了我,我隻能當個糊塗鬼兒。”
“哦,那你今年多大年紀?”常伏霖跟他唠起家常的口吻。
當兄弟的不知道自己怎麽投了這位大人的緣法,但開心異常,更加的恭敬:“小的三十有六,”
“身子可好?耳目可聰敏嗎?”
當兄弟的回道:“都好。”
常伏霖對他笑容加深:“還很精明?”
“精明的很,他們休想瞞我,大人這事情全怪我爹娘…。”
常伏霖這一回打斷他,沒有由着他說下去:“既然你精明,爲什麽要跟糊塗人計較?”
台下吃驚過,有笑聲出來:“就是這樣,你精明你的去吧,别跟糊塗人攪和。”
當兄弟的不安出來,對答中他是擡着頭,見這位剛才以爲對他有好感的大人闆起臉兒:“你三十有六,正當壯年。你爹娘糊塗,卻養出好個精明的你來?又長這麽大,身體既好,耳目又安。遇上這等爹娘,已是糊塗了,你還能攪和出好嗎?三百六十行當,何不選上一行,精明的發個家業,勝過你的兄長。到那時候,糊塗爹娘見到銀子也轉過心性,自然跟你好了。你要分家産,也能如意。本官給你出的這主張,你看好嗎?”
當兄弟的支支吾吾,老百姓都怕見官,上官變了臉兒,他哪裏敢說話。常伏霖露出滿意:“算你識得本官威嚴,你先站一旁,”讓當兄長的說話。
當兄長的道:“爹娘在我家裏,吃用占上一份兒,所以沒分給兄弟。大人不要責備我兄弟,也請大人和父老們做個見證,我兄弟若有用錢的地方,我不會裝看不見。他比我小,他出錢讓我全家遭災,我全家也不會遭災,請大人恕他之罪。”
常伏霖笑笑:“我聽到了,你也站一旁,且不要走。”這對兄弟看不透上官的心思,不知道接下來是福是禍。
第二對上來的,又是一對兄弟,也是爲家産之分,有一個尋了林允文。當兄長的把持不給,爲人吝啬。當兄弟的性子暴躁,往兄長家裏打砸,當兄長的挨不住,找了林允文。
常伏霖也是先叫過當兄弟的,聽他說完,對他道:“你父母早亡,家産在兄嫂手裏。你大了,不肯分你,親事也不給你尋下一個。你說你幼年聰明,父母在時供你念書。父母亡故,兄嫂不肯出錢,把你耽誤。這樁事情,我可以幫你審理,讓你兄長如實分你錢财。但有一條,你性子不好,手中有錢隻怕散漫,就無人敢管。我既然管,就管到底。你錢到手後,你是習文你是學武?”
當兄弟的含淚:“小的二十出去,文要十年苦讀隻怕不行。窮文富武,我家的家産本就不多,分到我手裏一半,也不足夠學武。小的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常伏霖含笑:“所以你的案子,我的意思,你并不是爲家産,你是爲前程無着,無人點撥。如果你本科正在京中,春闱已過候殿試,你還在乎這家産嗎?”
當兄弟的泣道:“真的是這樣,小的就是不得官,能中春闱也就不愁前程。據說春闱中的,學裏也能找個差使,西席也能尋上一家當當,還可以往相與的人家裏當清客,候下科再考,等我得了官,不怕哥哥昧下我錢。”
說到這裏,他自己愣住。
見他已明白,常伏霖指點他:“如今你的文,未必見得不成。不過你不是童生,已二十出頭。再來個十年不成,就三十出去。年紀上,你耗費不起,幾科沒有結果,此生一事無成。”
“大人,正是這樣。”當兄弟的淚水更流。
“但你的武呢,你想的也對,富武,學要花錢,吃喝上要富足,不小心傷了人又要賠錢。但你年青力壯,卻有幾分力氣。我給你一條明路,你願去也行,不願意去,我讓你兄長分你家産,以後你怎樣,我也不管了。”常伏霖循循。
當兄弟的往上叩頭:“請大人教我。”
“梁山王招兵,你還年青,去到說不好混個前程。你幼年又上過學,不是大字不識,在軍中的前程比睜眼瞎要強,”
說到這裏,當兄弟的長呼一聲:“老天開眼,我遇上青天大人,我願去,我願意!”
常伏霖笑道:“我還沒有說完,”當兄弟的和台下的人全聽得認真。
“讀書明理,不應試也應該學。你去從軍後,有閑暇就看書。等下我判你應有家産,你拿着當投軍使用。花不完的存上,足夠就讨老婆。當兵的銀子,買書足夠了。功夫用到,想中也容易的很。”書香門第的五公子說得中舉是吃豆腐白菜一般。
台下的人聲起來:“這真是青天了,”
“看他下面的案子怎麽斷,這斷的有意思。”
常伏霖在議論聲中不動聲色,讓第二對兄弟也站到一旁先不要走。又叫上第三對,第三對一上來,本地人沒有認識的。
一個有皺紋,這是文章老侯。另一個是韓二老爺。
兄弟們上來,老侯跳腳:“你這兄弟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大人幫我判從此無兄弟。”
韓二老爺反啐:“你這哥哥我也不要,我尋符治你,你也尋符治我,那大天教難道是你開的?你放心,我再尋幾張好符來,管保把你治下來。”
台下的人哄笑:“這是一家子兄弟們沒有錯,你治他,他也治你。”
常伏霖笑道:“不要也行,這裏還有兩對兄弟,你們看看,要換哪一個?”
韓二老爺先走到第一對老實的兄長那裏:“你好,你兄弟治你全家死,你都能原諒,你度量大,你當我兄長吧,由着我盡情的治就是。”又指弟弟:“你呢,招兒多,給我哥哥當弟弟吧,你們是個對手。”
常伏霖就問當弟弟的:“你可願意?”當弟弟的還沒有完全明白,老侯走來對他看看,頗爲中意:“這一看就是個表面精明内心笨蛋,幾貼慢藥下去,包你一兩年裏死得不明不白,官府查不出來。你家産多嗎?少了我可不要。治死你,我落不着好,還賠上符錢和藥錢。”
當弟弟的吓死了:“你走,我不要你當哥哥!”
常伏霖歎氣:“本官身爲欽差,你願意要,還是能改動戶籍。你卻不要,”指第二對吝啬的兄長:“那把這個哥哥給你吧,這個就是小氣些,買符也沒大錢,治死符未必中用。”
當弟弟的吓死了:“你走,我不要你當哥哥,我要我自己的哥哥!”
台下的人大笑,關安扯着嗓子吼:“現在知道你原來的家人是好的,你若是改變快說,欽差大人能幫你。”
另一個韓家的家人也道:“欽差大人吩咐下來,你買符的錢也省下來不好嗎?你不是想換個哥哥?”
第一對裏當弟弟的再也不敢說話,把個腦袋快垂到腳面上。
常伏霖忍住好笑,又問第二對的吝啬兄長:“你呢?這裏三個弟弟,你都可以換換,本官有權更換戶籍。”
吝啬兄長陪笑:“現放着親弟弟,他雖打砸,也是我不給他衣食的緣故。要說他性子急躁,也沒有治死我的事情。大人,我不換了。”
“那你還花銀子治他嗎?”常伏霖沉下臉,嚴厲上來:“你治人,就沒有想到别人也能治你嗎?你治人就覺得了不起,難道除去治人就沒有别的法子?這是你弟弟,你生出這樣的心,還以爲他長大分家是别家人,就與他生分。這要是你兒子爲錢治你,你心裏作何感想?”
吝啬兄長讓說得眼淚也下來:“大人,我分他家産,他聽你的就要出息了,我分給他。”
“這就是了!”常伏霖轉向台下衆人,衆人洗耳恭聽。
“家務長短,難道就沒有和氣的法子?就沒有團聚的法子?治死這個治死那個,拿這個當你家規不成!一代一代往下傳子子孫孫不成!佛說慈悲,道法自然,夫子又論仁,這都是流傳下來令人稱贊。難道提及暴虐,沒有加上罵聲?大天教義,向善向好。違此教義,假冒不可信奉!”
回身,常伏霖叫過本地縣官:“再有信奉大天教而求邪道的,查到速送省裏,上報京中,勾決以後,秋後問斬!”
縣官凜然,聽到的人凜然。常伏霖再總結幾句:“這等是非就是如此,接下來的是非,聽我慢慢審來。”
關安呼道:“好官,”
文章侯府的家人跟慢一步,有幾個百姓叫出來:“青天,你是青天,你慢慢審!”
常伏霖笑了笑,激昂的話過後,他想到自己妻子。玉珠在福王之難時,遇到二房裏嫂嫂大變臉。玉珠再氣她的時候,也不過不理她,從沒有害人的心思。
家裏隻所以安甯,與每一個人有關。
接下來又審别的案子,林允文氣的早就回去。
當晚聽的是全套消息,本城最大的念書人家門外,有外地名士挑釁,當街論文,把夫子大義等于重新宣講。聽到的念書人,說他們口才過人,連連點頭。
好些胖孩子鼓掌,誇他們說得好。
好似天羅地網密布集結,林允文于三天後,黯然退出此地。有人跟上他,袁訓一行可以得休息,也準備離開。
…。
官道上綠葉更濃,春意撲面喜人。常伏霖送女兒到城外,玉珠跟他并肩。
玉珠下泰山後,就決定跟随丈夫同行。她說寶珠一家歡歡喜喜,就是互相不分開。但爲女兒長見識,又信任寶珠夫妻,把好孩子留下。
好孩子是喜歡的,但即将分别,烏溜溜眼睛在父母身上轉動,問出小大人似的驕傲話:“沒有我帶着,父母親能行嗎?”
天然的好秀眉微颦,表露她的懷疑。
玉珠學學祖母,道:“我們正好可以想增喜。”
好孩子扁扁嘴兒:“好吧,那我就可以放心的上路。不用挂念父親母親過不好日子。”
這話诽謗意思太多,常伏霖和玉珠一起好笑。好孩子撲上來,抱抱父親,又抱抱母親,回到香姐兒車上,天暖,坐在車尾上,趕車的小子會侍候,把這車落在最後面。
走的遠了,好孩子手中水紅帕子還能看到一道影兒。直到看不到,常伏霖對妻子學女兒說話:“沒了好孩子,你行嗎?我真擔心你不行。”
“我也擔心你,你才是離開女兒不行。”玉珠也笑着他,夫妻兩個人上車回城。
京中西貝以最快速度趕來正名,常伏霖将在這裏等他到來,然後他的差使完畢,夫妻返京。玉珠借這個功夫,也安心把泰山祭祀的畫結束,按鎮南老王說的,送往宮中解太上皇和太後思念。
袁訓一行,重新在路上。
……
揚州,在曆史上是繁華城市,在本朝也是。街上時常可以見到做生意的異邦人,異邦人的鋪子也有不少。
有一家專營海外東西,林允文來到門外,認了認掌櫃,獨自一人走進。掌櫃的見到是他,漫不經心的往後面樓上走,林允文好似熟悉客人看私密貨物般,随後跟上。
木闆樓梯格格聲響,上到這裏安全上好些,林允文的心情好過一些。最近丢失的傲氣重撿回來,尋把椅子坐下,對掌櫃的點一點頭。
掌櫃的不滿:“你怎麽才來?”把手一攤,骨節分明中有沒磨過的老繭:“消息拿來。”
“你要什麽消息?”林允文翻眼:“你們幾國聯兵都讓打敗,在京裏和談又讓大殺威風。給你消息,你們又能怎麽樣?難道打到中原?”
“給我消息,不然沒錢。”掌櫃的蠻橫回他。
林允文嗤之以鼻:“你們有膽沒膽對我才重要,消息有的是,就看你們想不想報仇?”
“我們想殺了大漢皇帝,你的消息有這作用?”掌櫃的目光含恨。
“不是殺梁山王了?”林允文反問。
“梁山王聽命于大漢皇帝,我們現在要殺他。金子銀子有的是,”
林允文眸光精閃:“人馬呢?”
掌櫃的疑心大作:“你利用我們?”
“我們都有好處,你幹不幹?”林允文逼問。
“殺誰?”掌櫃的皺起眉頭。
“大漢皇帝的兒子!”林允文傲慢的回答:“我們國裏叫太子殿下的人。”
掌櫃的稍有動心,但一閃就逝去,恢複面無表情:“聽說他在泰山,最近往京裏趕。”
“他在我後面,我到哪兒,他到哪兒,他追着我跑,我把他引來的!”林允文大刺刺。
“你?”掌櫃的覺得也有可能,面容稍緩:“他幾時到?”
“他的人馬快慢我不知道,我隻能告訴你他們特征。”
掌櫃的冷凝眸光。
林允文咬牙切齒:“有一堆胖孩子!個個都好認。其中有一對是雙胞,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一看就認出來。”
“從官道來嗎,還是船?”掌櫃的完全認真上來。
“這我不知道,你讓人在城外盯着吧,我不敢派我的人,怕官府知道。你的人沒暴露過,見到他們,也找我來。他們是爲我來的,我也要報這個仇。”
……
鋪子外面,冷捕頭披一領薄衣也遮腦袋,裝個風寒不吹風病人,曬着太陽算着時辰。
進去這麽久還不出來?這鋪子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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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情人節哈哈,仔又忘記了,沒有情人文爲情人。遲來的祝福,願有情人美滿眷屬。抱抱仔的新會元,shilon13親,感謝您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