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加掩飾的怠慢,禮部的官員出自于“禮”部,便望向使臣們,打算他們的反應不太好時,或者明确些,加一個字稱之爲“不太友好”時,官員們就一擁而上當紅臉,讓他們平息怒氣,既來之則安之。
銳氣應該挫,正事也要接着辦。
一張張面色各異的面容,就落到官員的眼中。
高南國的主使臣窩兒貼,是暴戾之氣充滿面上,但他卻沒有朝向阮正使,而是嘴唇哆嗦着,跳下馬一步一步走向阿赤在雪地裏閉目的腦袋。
達羅的主使莫特爾,是面色蒼白雙拳緊握,由他克制中的顫抖身子可以看出,他很想在這裏動刀兵。
蘇祿的主使露出茫然的神色,顯然他在震驚中,沒有走出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戰場上是顯赫慣的人,不但沒有習慣梁山王的這次大捷,也不能習慣初到京城就樹立的這威風。
滿尼加的主使還是瞅一眼鎮南王,想上一想,再瞅一眼鎮南王。
從尚書方鴻開始,到官員們的心裏,都湧出一句話,他還是不能确定這是不是陳留郡王?
北風呼呼,雪地肆虐,這本就是個盡顯男兒英雄豪氣,胸襟一拉,熱血可以驚到人的時節,方鴻的心裏就更騰騰如火山爆發,蒸蒸而出無數想像。
三天裏是方尚書陪着使臣,從他們的言談形态中看得出來,他們并不服年青的梁山王。但卻有一個人讓他們畏懼到骨子裏,就在剛才把鎮南王認錯,驚呼聲此起彼伏。
陳留郡王?那是什麽樣的英雄,能壓得住這在曆史上公認的彪悍民族。
方鴻憧憬着,對小二湊過身子,悄悄問:“陳留郡王那年來京裏,沒有記錯的話,他使的是大刀?”
說着狂狷的話,白眼珠子朝天的小二,全心注視的也是使臣。讓方鴻打倒,懵懂的反問:“是啊,使大刀不行嗎?”
“你看這些人怕他們,我也使大刀,他們卻不怕我。”方尚書愁眉苦臉:“你剛才舞刀那一手算什麽,讀書我不如你,論功夫你比我差,你能震住他們,我能不能也震震?”
小二把白眼珠子直接送給他,調侃道:“你不能,你占住禮字,所以你隻能行禮。”
方鴻就要瞪他時,“嗬嗬嗬……”一陣大哭似的歌聲随風過來,把兩個人打斷。
抱住阿赤腦袋的窩兒貼先唱起來,随後他的手下肅穆的下馬,對着屍首悲痛憤怒的唱起來。達羅國、蘇祿國…。都唱起來。
悲壯的嗓音,一聽就是挽歌。
在歌聲裏,窩兒貼和他的兩個手下,把地上所有的腦袋,甚至常棋和黃躍的也捧住看了一看,沾滿的兩手血,鼓瞪出來的眼睛,讓幾個文弱的官員不寒而栗。
他們帶的都有刀,鎮南王怕在這京裏街道上生異變,一揮手,腳步聲重,馬蹄聲響,數隊京都護衛,有騎馬的,有奔跑的,把這裏圍成水洩不通。
但悲歌聲穿透包圍出來,讓失去幼子的忠勇王妃心如刀絞,放一聲大哭之後,往前面一栽,讓人扶住看時,已是昏厥過去。
妻子的模樣,更讓忠勇王痛不可當。模糊淚眼和心思中,一個想法閃電般擊中他。
斬立決這事情,大多是秋後問斬。秋後過的今年冬天定的犯人,大多等到明年秋後問斬,本還可以過上一年。
一年的時間裏,有很多的事情可以有轉機。但就在忠勇王籌劃着尋人說情時,一道聖旨忽然而下,說常棋明天問斬,讓家裏人前去祭奠。
常棋的妻子當時就倒下來,醒來後卧床不能起身。常钰小小王爺尋慣了祖父,聽慣了母親說祖母不心愛他的話,一睜開眼就跟在祖父後面哭個不停。
忠勇王則以爲張大學士這是怕到明年有變,以爲是張大學士下的狠手,而惱恨妻子、長子夫妻一天又一夜,這時王爺明白過來。
這是皇上借此對異邦使臣的威懾,繼梁山王大捷以後,在京裏給他們的迎頭痛擊。
在可以讓異邦使臣們收起傲慢的時候,也讓忠勇王洞悉皇帝對這一次大捷的重視,和對幹涉大捷一應人等的怒氣。
模模糊糊中,忠勇王把忠毅侯咆哮禦書房的話想起來,更深深的一聲歎息。
皇上能治他的罪嗎?他就是沒有太後,也是大捷的大功臣,正是皇上寵愛他的時候,吼幾嗓子又能有什麽?
這就是得寵的人,和失寵人的差别。一個可以禦書房裏失儀,一個卻不容營救。又酸又烈又熱又澀的一股子在忠勇王心裏迸射開來,把他的心燙得似在火上焚燒,又酸的恨不能擰成一小團。
最後松解開來,化成一句話。重振家聲,重得聖眷!再這樣窩窩囊囊的活下去,這看着兒子去死的滋味兒不好受。
忠勇王慌亂、膽怯而散開的心,組織成一個又一個雜亂的心思。他在這雜亂中尋尋覓覓,尋找着他能辦到而又應該辦到的方法。
董大學士的話飄出來,大學士說:“要把下一代帶好,找個德高望重的好先生。”
“是啊,棋兒不在了,我更要好好教導钰兒成材,我不能讓钰兒沒了父親就從此變成廢人。”忠勇王喃喃的,在聽不懂的挽歌中,對自己說着。
在他不遠的地方,是黃家面容嚴肅的人。黃夫人守着女兒屍首幾天水米不沾牙,已到走不動的地步。親戚們沒有辦法,皇上純孝,也肯照顧柳至和忠毅侯,對胞妹長公主更是愛憐有加,是個有情意的人。他們不來,好似沒有情意的人。
黃家的親戚已意識到黃躍的入獄可能拖累不到他們,黃躍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但黃家女兒死的不妥當,卻給黃家的名聲造成影響。
殺傷力最快的,就是兩個正在議親的黃姑娘,親事沒有原因的就黃了。還想發狠尋别的人家時,官媒私媒都說:“忙的很,過了年再登門吧。”在街上遇到也跑的飛快,跟鬼抓住她們的腳似的,讓人看了很氣悶。
來前不痛快,遇到滿街都是挽歌聲就更不痛快,黃家的人是繃着臉一言不發。
挽歌停下來時,窩兒貼走到方鴻面前。三天裏的打交道,這位尚書相對正使客氣的多。
“我能不能收他們的屍首?”
方鴻狡猾地對小二瞄去,這一位才是正使,我把你們交給他們,我的差使去了一多半兒。
窩兒貼極不願意和這個強橫的正使求情,但他一轉身子過來時,對着小二撲通拜下,求道:“這是我的家人。”
阮英明不是笨蛋,他可以在種種方面上使蠻橫,卻不能阻攔安葬。這在漢人中也是大忌的事情,嚴重程度可以逼人造反。
并不想把使臣惹到毛躁,小二換上鄭重的語氣:“貴使請起,你們可以安葬他們。”
窩兒貼感激的謝過小二,他的随從們脫下自己的衣服,把屍首和腦袋包起來。
來的使臣共計三百人左右,但想不占鍾點兒帶走這些人也不容易。方鴻使個眼色,禮部的官員們又發揮他們的“禮節”,上前詢問要不要買棺材,問需要提供哪些東西,當然這些是奸細,東西是要使臣們自己花錢,但可以指路或者幫忙代買。
窩兒貼等人還真的要了一些東西,小二也不焦急,在雪花裏靜靜等着他們收拾。鎮南王等人也等着,也允許忠勇王和黃家的人,還有幾個官員,也是破壞大捷一起身亡,允許他們的家人收拾。
近一個時辰收拾幹淨,使臣們滿面悲傷或悲憤,在小二等人的陪同下進駐京中驿站,鎮南王看着人拉來一車車黃土,把血污處遮蓋住,恢複行人行走,拆去高台,收兵回府。
小二的态度,忽然的就有三分客氣出來,但使臣們沒心情多管。行程早就列明,今天是漢人中的吉日,迎接他們進京,和談并不是今天。
這就簡單的說上幾句,正使大人從驿站裏告辭。
……
“是嗎,倒算有情有意有膽量。”皇帝笑得意味不明。
馬浦躬身回道:“但他們來的人都是膀大腰圓,有防範不到的地方,就是小小的一個軍隊。”
馬浦把“小小的”說的很輕,把軍隊咬得重些。
皇帝會意,對馬浦流露出贊賞:“卿辦事素來一絲不苟,有你當副使,彌補阮英明的年青,朕放心。”
馬浦紅了眼圈,在他受到林允文的脅迫而沒有答應依從時,就注定他還是忠于自己的國家。對于至高無上的皇權,馬浦還是忠心耿耿。罷官,也就成了他心頭恨。
重回官場已是大幸,如今又得到皇帝的這個評語,馬浦叩着頭:“多謝皇上,多謝皇上,多謝…。”不知不覺的,已是淚流滿面。
皇帝嗓音帶着笑意:“好了,都回去休息吧。阮英明你辛苦,舞了回刀,施了回恩。馬卿你也辛苦,好些時不見,乍一看你也有了年紀,平時多保養身子。”
讓太監各賞一枝人參。
馬浦在宮門外,嚅嗫着對小二道謝:“這是阮大人讓給我的恩遇,這賞賜應該是大人您的。”把個人參盒子送上來。
小二擺擺手:“你回的話,你拿着。我還有事兒呢,别耽擱我。”上馬去了。
馬浦看着他的背影,又一回噙上淚水。阮大人是正使,阮大人還會功夫。阮大人要是把話回幹淨,馬浦也沒有辦法。但他卻把一些話讓給馬副使回,讓馬浦能得到皇帝的重新賞識。
重新做人的感覺,比人參要難求的多。
見雪中背影遠去,他肯定看不見,馬浦也認真的拜下去:“多謝大人。”在他的背後,魏行藏身在宮門旁邊駐車馬的地方,嫉恨的眸光輪流在馬浦後背,和他手中人參盒子上掃過,牙齒咬出一聲響。
這些,原本應該是自己的榮耀啊。
馬浦心滿意足回家。
魏行心如火焚的回家。
小二到了袁訓書房外,聽到裏面有說話聲。方鴻先一步過來,問袁訓道:“他們卻怕你家姐丈,哈哈,”又向另一個人道:“把你錯認成陳留郡王。”
小二道:“我不進來不許說故事。”小子打起門簾,見到袁訓爲姐丈驕傲的滿面笑容,方鴻的上首坐一個人,卻是鎮南王。
鎮南王和方鴻笑道:“小二來了,果然他也是個等不及的,快來坐下,咱們仔細聽聽搶功郡王的好故事。”
袁訓讓泡上好茶來,慢慢地說起來。
……
年三十的那天,京裏對異邦使臣的傳言愈演愈烈。
今年本是個災年,雨水過多,又瘟疫橫行。在大家認爲,是個問朝廷讨銀子,朝廷給的也未必豐足的年關。
但梁山王大捷,據說洗劫的珠寶不少。有人說的神乎其神,跟他在戰場上親眼見過。
“誰叫他們住的是帳篷呢?梁山王爺一刀割開帳篷布,這一看,好家夥,這是主将的帳篷啊,有金珠有明珠有女人。梁山王爺說,把這些女人賣了換錢,就足夠赈災。高鼻梁藍眼睛,生得比咱們家裏老婆好。”
戳穿這話不對的人很少,大部分聽得挺開心。換條街,再去聽另一個版本的謠言。
“沒事兒!福祿壽三星,加上長公主是個瑞兆頭,全在京裏呢。這不,打赢了吧,皇上心情好啊,往年老人們一吊錢一壺酒兩斤肉。今年加倍。得病受災的人給的銀子也不少。”
念姐兒的車在這謠言裏行過街道,讓人認出來,歡呼聲出來:“陳留郡王府的車,哎,郡王厲害!”
無數個大拇指翹起來,念姐兒的丫頭彩名在車裏看到,嫣然道:“姑娘晚上出來,可不能再坐這認得出來的車。”
“晚上都在家裏守歲,再說你說着了,我晚上是不坐這車。”念姐兒把手中的帕子揉了揉。
作爲貼身侍候的丫頭,彩名看出來念姐兒的不安,尋思一下陪笑道:“姑娘不用擔心,郡王妃并不管姑娘出入府中,晚上咱們還是出得去的。”
“出得去,”念姐兒讓她的亂猜引得一笑,側側面龐對彩名道:“母親心全在太後身上,我也大了,她早說過放心,極少約束于我。”
彩名再猜測一回,拍手笑道:“太後的心啊,一半兒在瑞慶長公主身上,一半兒在舅太太身上呢。”
念姐兒笑吟吟:“舅母有小七還早,瑞慶長公主才是她今晚挂念的一個。好些有經驗的媽媽,都說長公主這幾天必然要動靜。卻偏偏沒有,太後如今啊,隻想着公主一個人。”
“今晚的宮宴也沒有了,是爲這個原因不是?”彩名又自己尋思着。
念姐兒含笑:“一半兒是爲等公主的喜信兒,太上皇太後沒心思吃酒。一半兒是太上皇說皇上登基後,就辦這一件大事情,太上皇親口吩咐,讓皇上今晚不會臣子,也不批奏章。愛吃酒吃幾杯,愛看歌舞看一回,愛早眠就早早睡吧。”
彩名輕歎一聲:“唉,皇上也是個累人的事兒,竟然平時也不能想睡就睡嗎?”
“你才知道啊。”念姐兒笑話着她,聽車外的呼聲已經不高,揭開車簾看看,原來到了家門外。
陳留郡王妃讓人匆匆收拾食盒子,見女兒過來,對她道:“雖說沒有宮宴,我也得進宮去。看着太後多用幾口飯我才安心。太上皇給皇上放假,你們也放假吧。你哥哥嫂嫂,我讓他們自己房裏守歲,吃酒也成,去舅舅家也成,舅舅家裏孩子多,總是熱鬧些。你啊,想來有地方去,就不交待你了。”
念姐兒落落大方:“剛從舅舅家裏回來,弟妹們擺弄炮仗,我看過了,我不去舅舅家。這大年夜,家家都歡樂,齊王殿下還不許出來,想來冷清。我看看他去。”
郡王妃笑一笑,就讓人帶上食盒子去宮裏。房外,自家裏沒有放,也聞到别家的炮仗味道,和滿京裏的鞭炮聲。灰蒙蒙天空在冬日裏,雖不是傍晚,也早暗下來。
念姐兒送走母親,去看看哥嫂們,見他們果然是要各自守歲。蕭衍志蕭衍忠都打趣妹妹:“對不住,我們陪你嫂嫂,你自己尋地方過年吧。”
念姐兒知道自己常去看齊王,落在哥哥眼睛裏。嗔怪地說聲哥哥不好,出來親手準備食盒,很大,能裝得十幾道菜,彩名早就燙好酒,包在錦墊裏,讓兩個家人擡着,往齊王府中來。
太後給念姐兒大開方便之門,皇帝應允念姐兒随時可以探視,齊王府守門的人見到未來的王妃駕到,殷勤的請她進去。
齊王正在房中等着,聽到一聲縣主來了,壓根兒沒有禁足的人沮喪勁兒,興沖沖的往上鎖的二門走來。
推開門縫的二門外,家人正在擺屏風,擋住吹來的北風。擺一張椅子,一個高幾,念姐兒擺上帶來的吃食。又一個大火盆放到念姐兒腳下。
門内,一模一樣給齊王擺上,吃的東西和彩名斟上的酒水,從門縫裏遞進來。
齊王笑容可掬,見這裏酒菜飄香,風雪又有屏風擋住,自成一個小天地,還有未婚妻陪着,他笑出一嘴白牙跟個孩子似的問道:“咱們能放鞭炮嗎?如果不是我關着,我親手放給你看,我會放好些。”
“謹慎,知足吧,還放鞭炮。有人陪你過年就不錯。安心吃幾杯,回房睡覺去才是正事。”念姐兒嘟起嘴兒,看這個人半點兒不着急,倒是自己爲他能早些出來,往太後面前去說,往長公主面前去說,往舅舅面前去說,跑了許多的路。
雪挾北風還是那麽的大,有時候把屏風吹得搖搖欲墜,好似随時可以失去。
像極了面前這彩緞宮衣的人兒,她晶瑩紅潤的小嘴兒微鼓起,好似風中随時夭折卻總是傲挺的紅梅花。
在她責備的話面前,齊王倏地想起他舊日的心思來。兩邊浮動于風雪中的紅燈籠,也助他一同陷入回憶。
他曾對這門親事有怨言,有說不出來的排斥感。當英敏定親于加壽的時候,齊王英聰還沒有胡亂想過。但當他定親于念姐兒的時候,受到的或善意或别有用意的恭維後,那些總是愛嫉妒的人們給齊王的可不是真誠道賀,而是調侃或是取笑,讓不大的齊王殿下覺得有什麽苦苦的沁入心肺。
看一眼各人的命運,像是早就決定好。
不管是英敏的也好,還是自己的。前任皇後宮中流傳出來加壽有大吉瑞,是天生的一國之母。
而自己定下親事,從此與皇位無緣。
定親的時候,齊王似懂事非懂事的年紀,開了蒙,也指定的有師傅。他雖然沒有想過坐北朝南,但少年人的心性讓他也有一腔抱負,也想博幾個皇帝的認可,也想……
忽然一樁親事壓下來,注定英聰你再肯拼,這輩子的前途一眼可以望見。
他曾想過念姐兒像加壽和英敏那種快樂的相處,自己決不體驗。如果念姐兒像加壽對英敏一樣的肆無忌憚,自己決不容忍。
但念姐兒一步也不錯,不輕易和他說笑,甚至遇到以後,話也很少說。
挑不出她的錯兒,齊王也漸漸長大,覺得以後的日子還是一眼望見頭,但念姐兒這個正妻也可以接受時,他家裏出了事情,念姐兒轟轟隆隆的似一輛沒有人駕駛的狂奔馬車,闖進他的日子中。
不管是她好心的提醒,還是她寸步不讓的伶牙俐齒,都讓齊王恨的牙根兒癢癢,最後卻又要承認念姐兒沒有錯。而松懈上一點兒,一不小心還要感她的情分。
齊王用盡力氣抵抗着,卻在那一天,念姐兒闖上金殿,當着百官的面說她不願意齊王有妾,齊王暈暈乎乎的就出了去,當殿宣稱:“這是我的意思,是我讓她來的。”
随後他被幽閉,這不僅是禁足的意思,更是一切人都不許見。
本以爲自己會在苦澀的孤獨中呆着,但顯然他把太後的偏心給忘記,念姐兒很快就來探視他,讓齊王覺得父皇也不是那麽生氣,這事情盼頭多多。
他親口說出:“我發了昏。”用苦笑承認他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爲什麽好好的我要代你受過。但苦笑也揭開他心頭那一層百般抵觸的窗戶紙。
沒了這層抵觸,齊王這才看出來,原來念姐兒在自己心裏還是挺招喜歡。
他是喜歡她,才會發昏。
禁閉帶給他的好處,是用不完的平靜,讓齊王審視自己的心思。他重新問自己,有那麽讨厭她嗎?
結果是,太後的偏心,這不讨厭。念姐兒的人,也不讨厭。
他尋出梗在心中的那根刺,他讨厭的是念姐兒許親皇長子,而皇長子夭折以後,這門親事才歸了他。
母妃欣欣然對他說着,時而也落了淚:“這是天命,爲了這門親事,我争了許久,但沒有辦法,一開始還不能歸你,太後重嫡也重長,哪怕英聰你聰明過人呢?現在就好了,你再聰明過人,也需要外戚的助力。陳留郡王是天下名将數第四,他手中有兵權,可以保你一世無憂。”
這頂帽子原本不是戴在他頭上,是最後落到他頭上。這讓齊王沮喪,好似他撿了别人的什麽,心中因此大不舒服。
如果沒有念姐兒往金殿上去,如果沒有自己發昏……齊王端起燙的暖暖的酒,有一絲笑容流動在唇邊,那此時的眷戀去哪裏尋找呢?
“今兒你陪我守歲,卻比往年都好。”隔着門縫,齊王對念姐兒舉杯。他的眼眸熠熠底處暗含晦與暗,那不想輕易讓人看出的表白盡藏在這裏。不是明亮的星辰,而是有待發掘的寶石原坑。
蘊含期待,而又飽含期待,齊王笑得見牙不見眼,把杯中的酒再晃一晃,對着受門縫限制不能盡情的觀看,卻因爲有這門縫壓得人不能盡情,而思之想之念之的少女。
在這咫尺之間,殿下掀起如海如濤的相思。念姐兒卻狐疑地先推敲一回,喃喃的嗓音恰好能讓齊王聽到,卻不會打擾屏風外燙酒的人。
“往年陪你守歲的人就那麽差,殿下你身陷囹圄,還要把人家貶低一頓?”
齊王氣結:“這不就是句好聽話,恭維話,奉承話,指望你下回再來不是,較真可就無趣。”
念姐兒拖長嗓音,笑得小狐狸似的:“哦……原來是哄我再來……”
一仰脖子,齊王把自己的酒幹了,惱火地道:“不領情,我自己喝。再倒一碗來。”把個酒碗隔着門遞出來。
彩名從屏風外面進來,笑彎着眉眼兒道:“好啊好啊,殿下請喝這碗。”接過空碗,把另一碗早備好的送上來。
一道屏風擋得住風,擋不住話,把他們剛才對話聽在耳朵裏的彩名陪笑:“姑娘很願意來看殿下呢,并不是那哄着才來的人,這是打心裏就有……”
“這裏不要你了,下去吧。”念姐兒黑了臉兒。
彩名欠身出去,齊王已大笑出來:“這奴才有趣兒,”想借此再親近幾句,卻想到蕭凝念此人無趣的時候更多。指望她跟加壽似的和太子那般玩笑,沒有大婚隻怕她又讓惹惱了,嗔怪了什麽的。齊王就接着自己的話笑道:“咱們說些有趣的事情吧。”
念姐兒轉轉眼珠子,仿佛在問,什麽事情叫有趣兒?
齊王呷着酒,在腦海裏搜索着不會得罪她,而又喜樂的話題,這就有了一個,殿下晏晏:“我真沒有想到,公主們大婚,太後會答應福祿壽去送。”
這是念姐兒家裏的喜事,福祿壽送進門,加福摔跤,永遠值得津津樂道。念姐兒打開話匣子:“母親一個人不敢說,叫上舅舅一同進宮。太後說,好啊好啊,這喜事就更喜歡了。”
齊王嘿嘿:“喜事本就應該喜歡。”
“太後還把母親說了兩句。”新年的氣氛,總是讓人心生出美好和希望,念姐兒打心裏也很願意讓齊王開心,由不得的多說出來。
齊王好奇:“說的什麽?”
“太後說母親在她面前總是很拘謹,又說以後有事情,不必叫上舅舅也可以一起來。還對母親說,再有叫上舅舅的事情反不能答應,因爲舅舅總是讓太後擔心,總是喜歡自作主張。”念姐兒撲哧一聲樂了,由她的笑聲可以看出來,當時場面一定很馨暖。
“再給我說說公主大婚那天,上一回我還沒有聽足夠,你就走了。”
齊王說出來話,他自己沒有放在心上,不過是想多聽聽念姐兒說話。
但念姐兒心裏一格登,悄悄打量隔開兩人的一道門縫。因爲有這門縫在,念姐兒才抛開所有會讓别人說閑話的可能,年三十晚上陪着齊王。
也因爲有這道門縫在,讓念姐兒對殿下更生憐惜。是誰害他緊鎖家中?他又爲誰大膽的扛下這責罰呢?
念姐兒想自己爲加壽,爲的義無反顧。因爲舅舅是母親心愛的手足,加壽是自己心愛的最大那個表妹。但殿下與我?以後過得再和契,也不可能像舅舅和舅母那樣恩愛,不過就是夫妻如對大賓。
欠他一個身陷囹圄的人情,能爲他做的,能讓他喜歡的,自然要爲他去做去讓他喜歡。
這是念姐兒初懂事時就定下的親事,她受的教育和她身處的環境,造成她感動于齊王有情意,但相信齊王不納妾,不會再有心愛的人,雖然金殿上也抗過,念姐兒依然不能放心。
但她不屑于去做一個嫉妒到專房專寵的女子,她有源自于母親骨子裏的傲氣,卻因爲不是母親,能看到母親有的無奈。
母親給父親年年納妾,卻想盡法子不讓他沾身。在念姐兒心裏,美麗而又能幹的母親完全可以過得像舅母那般受盡寵愛,但父親不是舅舅。
齊王殿下,他也不是舅舅啊。他以後做不到,念姐兒早有心理準備,也就投不進去癡戀,倒有一堆的相敬如賓。
敬重他,他有所要求,而且不難辦到,念姐兒自然要滿足他,哪怕多帶給他一絲的欣喜,隻看這道門縫相隔,上面的大鎖冰寒人心,也是應該去做。
她笑眉笑眼的說起來,從福祿壽們穿什麽衣裳,戴什麽首飾,借機跟哥哥胡纏要一堆人情在手上,說留着以後慢慢的用。而當表哥的無有不從,給加壽當一回苦力,堆出好大雪人借她和太子殿下賞玩。給二表妹研了一天的藥,不敢叫苦。讨好三表妹加福以前,還得先把小王爺給讨好,不然蕭戰不答應借出加福供讨好,怎麽辦,加福卻是他的。而加福有時候很乖巧,這時候卻笑眯眯贊成蕭戰。而小王爺蕭戰公認的難纏精,見這般好驅使,用不完的整人手段……
齊王哈哈大笑:“就應該這樣,誰叫他們求人呢?”
“最後惹得元皓大發脾氣,因爲沒有讨好他。元皓說再不過來給我滾雪珠,大婚我就不去了。下貼子也不去。”
鼓着紅暈面頰,學出來的活脫脫就是蕭元皓的少女,在雪光大紅燈籠光折射下,她有雪白的肌膚,她有秀慧的眼眸,哪怕是做這個怪樣子,也在齊王面前生出美得不可方物之感。
齊王忽然覺得他有了一切,不是因爲身後有屏風擋住寒冽北風,不是因爲陳留郡王府上美酒不錯,更不是因爲這是大年三十的夜晚。
隻因爲有對面的少女,一道門縫生出不能亵渎,一道門縫也讓兩人關系反而親密。
她肯對着自己學撒嬌樣子,齊王心裏美滋滋兒。
又幹一碗酒,讓彩名重新給滿上。不願意說話停下去,齊王接着問新鮮而又能讨好未婚妻的事情。
“聽說使臣們最怕我嶽父?”
念姐兒白他一眼,但因爲養在舅舅家裏,聽過太子殿下私下裏稱呼袁訓,還有就是父親的威名最近在京裏人人稱贊,這問話搔到陳留郡王府中每一個人的癢處,念姐兒也不例外,就沒有挑這個刺兒。
更欣欣然,把自己知道的不肯隐瞞:“我雖沒有親眼去看,但姨丈鎮南王和小二叔叔,是了是了,還有方家的叔父,他們讓舅舅說父親的事迹,猶嫌不過瘾,又把哥哥們請去家中,好酒好菜款待,隻爲聽父親打仗的故事。”
情思悠悠的齊王,在聽到這些話,也暫時的把心中情思放到一旁,向往着那戰場上稱霸的嶽父身影,如萬千星辰綻放的笑容表露他的豔羨敬佩:“英雄人物,就是如此。”
這由衷的誇獎,是對着自己的父親。哪怕念姐兒最近聽到的贊美話灌滿兩耳,也因爲這些話出自于齊王而笑容更生。
心情太多,忘記她的如對大賓,露出俏皮嫣然道:“殿下再誇幾句,隻一個英雄人物,怎麽能形容盡我的父親?”
“橫掃幹戈氣蓋乾坤氣吞山河氣沖鬥牛氣……”齊王一張嘴一長串子。
樂得念姐兒格格直笑。
“還有還有,你聽着,”齊王好半天喘一口氣兒,喝一口酒,再說下去:“一馬當先,百戰百勝,威震八方,頂天立地,豪邁英風……”
“來,咱們敬一敬。”齊王眨巴着眼,中間插進來這個提議。
樂陶陶的念姐兒陪他喝了一口。
“還有還有,我還沒說完……”齊王殿下今天口若懸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雄才大略,蓋世無雙,高瞻遠矚,深謀遠慮……”
歡樂的語聲,讓屏風外侍候的人也笑容加深。
換成别的朝代,算是晦氣難當的幽閉,在齊王府中卻沒太大恐慌。這裏面沒有太多的上有太後,或者是太後的偏心存在。而是齊王殿下出自于情意,哪怕他事後才知道,而他的未婚妻子早在上金殿以前,對他早就表露出情意。
不管是對夜巡的提醒,還是幫着他肅清書房。念姐兒都走在前面,殿下算是随後跟随。
如果是一方有了情意,而收不到另一方的回應,那才應該擔心。齊王和念姐兒這對小夫妻顯然不是,在他們流暢如泉水的語聲,和勝似春風的笑聲裏,聽到的人爲他們暗暗高興。
哪裏還有憂愁呢?
哪怕殿下還關在府裏不能出行。
隻看他們的快活,就知道不但這個夜晚是美好的,以後的美好也可以期待。
這種心思并不是侍候的人獨有,顯然齊王殿下也這樣想。他一面對以後的日子進行構築,一面認爲自己可以大膽的問出,從央求念姐兒再一次說公主大婚時,他在心中百般轉悠過的話。
“凝念,你說我們大婚,也請福祿壽來好不好?”
猝不及防的,念姐兒從輕快的笑中凝結住。等到她暈生雙頰的時候,提起裙子拔腿就跑。
“哎哎,”齊王叫上兩聲:“你又多心了,這是正事情,這是該說的大事不是嗎?”
你也不小了,就要到年紀不是?
在他的解釋裏,念姐兒跑的就更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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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仔的新貢士,尾号是4145的親,感謝一路支持。
是早上起來寫的,寫着整理着,發現時間快到了,怕有的親十點來看失望,所以就先發個公告。麽麽哒,求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