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西番蓮紋的條幾上,擺着瓷白如玉的茶具,上面紅彩熠熠燦爛。
太子倒一碗雙手捧住,送到皇帝面前:“父皇請再用一碗,兒臣陪您去母後宮中。”
皇帝幹瞪着眼想想,他都沒力氣跟袁訓生氣,讓太子緊追不舍暫時性的也拿不出主意,是一種選擇性的沒有主張。
他對皇後,是扶持太子在前,就不會過于冷落她在後。反正皇後也幹涉不了皇帝納新寵,又年節裏讓加壽和太子送過去成習慣。眼看今天躲不過去,皇帝心想答應他也好,答應太子,太子就不會再說什麽皇後誇自己有情意的話。
擺擺手,索性茶也不喝:“那就走吧。”太子大喜,跟在他後面出殿門,父子上了宮辇。
就在忠毅侯又宣揚他房中别無寵幸的時候,皇帝往皇後宮裏去,他會擔心别人誤會他支持忠毅侯嗎?
這位皇帝想來不會。
他少年從政,太子黨名聞天下,不但有太上皇的很多默許,也有他素有主見,不受别人左右。
今年是宮中進新宮女的時候,又跟袁訓生氣,打算賜給太子一批的人後,自己再好好納兩個,表面上做出安撫皇後的舉動,也同時安撫柳家,也昭告天下人,太子依然是他的太子。
他就一面端坐辇中,一面在心裏還跟袁訓在生氣,一面并不擔心他此時往皇後宮中,會有人認爲助長忠毅侯的胡言亂語。
他沒有跟太子說話,怕招出他再一堆的話來。太子也沒有再說,隻顧去欣喜,還忘記另一件重要的事,沒有暗示随行的太監先行往皇後宮中報信。
皇後聞報時,宮辇已到宮門。正在對女官們笑說:“你們再來陪我膳吧。”這是皇後宮中常有的事情,而女官們剛好說,有人回報:“娘娘,皇上來了。”
皇後一驚。
女官一驚。
滿殿中全是一驚。
皇帝好幾年沒有這時候來過,難道有禍事?頭一個,她們這樣想。這是人聞事先往壞處想的一個習慣。此時也忘記要是禍事,皇帝犯不着親自前來。
侍候的人戰戰兢兢請皇後接駕,太子奉着皇帝進來,滿面春風一語解惑:“母後還等着不是,父皇今兒用膳回來得早。”
皇帝斜目他一眼,什麽叫今兒我回來的早,昨天前天大前天我就沒有來過。
皇後明白過來,按說理當又驚又喜,但京裏的大新聞她也知道。忠毅侯強迫風流的人贊同他不納妾的主張,而丁大人黃大人讓他拿住,當時沒有辦法,不得不說個好字……
“撲哧”,皇後樂了。一個心思浮上心頭,這是把皇上也脅迫了?
皇帝面上一陣發燒,他忘記别人怎麽想他可以不在乎,但以皇後的心智,她是一定誤會到爪哇國去。
皇帝闆起臉,尴尬地反問:“你笑什麽?”
“父皇回來用膳,母後不用久等,是以母後喜歡。”太子歡天喜地插話,把小加壽那種無憂無慮的喜歡拿來一用。
皇帝毫不掩飾的瞪他一眼,冷聲道:“太子,你最近笑林廣記看得頗多吧?”這插科打诨學的好。
太子陪笑:“是是,兒臣以後不再看它。”
皇後恢複自如,笑意湧在心裏讓她輕松起來。欠身一禮:“皇上今兒回來,臣妾自然是喜歡。皇上請,今天備的有您愛吃的菜……”這樣說着話,皇帝也就跟她去了,女官宮女太監簇擁在後面。
沒一會兒,太子知趣的出來,推說加壽還在等他,皇後在此情此景中,體貼是必要的,柔聲命太子:“那你快回去,别讓壽姐兒等你。”
皇帝翻翻眼,這話什麽意思?
太子到宮外門,裝着才想起來,對跟的太監道:“咦,我今天在宮裏,壽姐兒中午應該早回來,在太後那裏呢。”
太監歡歡喜喜:“是啊是啊。”
太子一愣:“你這麽喜歡做什麽?”
太監小聲地恭喜:“殿下,山河社稷衣,乾坤地理裙,如今放在一起,可喜可賀。”
帝皇的正裝上,有山河和地理的說法。太子嘴角勾起,是一個愉悅的笑容,再興沖沖的道:“走,咱們去太後宮裏,找壽姐兒一起用膳。”
主仆樂颠颠的一起去了。
……
早在袁訓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念姐兒和瑞慶長公主坐在一起。瑞慶長公主跟裏面摻和着樂好幾天,到今天依然興緻高漲。當着太後的面,怕說多了太後要說教,長公主見天兒把念姐兒叫到偏殿去說話。
首飾匣子打開,珍玩匣子也開好幾個。長公主眉開眼笑:“你喜歡哪一個,你就拿去吧。”
上一回金殿抗妾,念姐兒從此成了長公主心坎上的人兒。
念姐兒對這一幕不陌生,心頭讓暖流塞的擠擠,同時她想到加壽小時候。
念姐兒進宮的時候,加壽早在宮裏。
大上兩歲的表姐稍懂事體,當時太後是外祖母還沒有過明路,大兩歲的這表姐不知道,郡王妃慣例交待她進宮要懂事,念姐兒滿心裏以爲要幫着加壽,讓她文雅乖巧,讨太後和當時是公主的瑞慶殿下喜歡。
進宮一看,駭的一大跳。
“姑姑,你的這個東西好,給加壽吧。”不等瑞慶殿下答應,拿了就走,英敏殿下跟後面掩面笑,兩個人一溜煙兒的跑到無人處,玩的很開心,任由公主在後面跳腳。
念姐兒不敢告訴母親,也以爲母親沒看到,私下裏叫過加壽,把好一通的話對加壽說,加壽回她一個大鬼臉兒,我行我素,依然如故。
有一回把念姐兒氣到,是外省進上異果,數量不多,到太後宮裏隻有一盤。
太上皇說味道怪,太後也說不中意,給孩子們平均的分了。一盤沒有幾個,加壽很快吃完她自己的。趁着公主午休的時候,蹑手蹑腳過去,把公主餘下的兩個,小手各一個拿走。
念姐兒那些日子總爲加壽淘氣擔心,跟後面看了一個正着。那給公主打扇的宮女分明是醒着的,她居然看不見似的,由着加壽拿出來,對念姐兒招招手,往宮後林蔭深處跑去。
“加壽,還給公主。”念姐兒追上來。
加壽飛快吃完一個,生怕公主就要過來追似的。把另一個給念姐兒:“表姐你吃。”
“我不吃,還給公主。”念姐兒有些擔驚受怕。
加壽眨巴大眼睛,拖長軟軟的嗓音:“我都沒有留給英敏哥哥呢?”
“加壽,你怎麽又私拿公主的東西呢?”念姐兒又開始念叨。
加壽煩上來,淘氣心更重,“呱叽呱叽”,自己啃個精光,把兩個果核往念姐兒心裏一塞,神氣活現地道:“這個,還給姑姑去吧!”
當時已定親,加壽這麽稱呼并不讓念姐兒奇怪。
念姐兒手中新的輕俏顔色帕子,讓染的又是汁水又是果皮。氣的念姐兒把加壽好一通的追,回去對母親告狀:“壽姐兒又這樣了。”郡王妃微笑安慰她:“好了,你以後别管她了,讓你進京是陪她,是看看長輩的,你倒成了小管家婆。”
念姐兒嘟啦着小臉兒出來,見英敏殿下午休起來,也追着加壽不放:“你怎麽全吃了,沒留一個給我?”
“我去拿的,我自己吃。”加壽得意洋洋。
公主聞聲走出來,哇地一大聲:“我的果子去了哪裏?”
加壽洋洋得意,手指小肚皮:“在我肚子裏呢。”
“哈哈哈……”英敏殿下笑得很大聲。
念姐兒扁扁嘴兒,對着小加壽的“嚣張”小模樣,和自己暗道,以後我再也不管你了。
她當時也是個孩子,懂不了太多的事。慢慢适應下來,知道加壽就是這般的得寵。念姑娘根深蒂固的敬上改不過來,但對加壽的搗蛋勁兒沒了我是表姐,我約束的心。
皇帝登基以後,一切真相大白。但念姐兒面對公主還是如對大賓,不可能會有加壽放得開。
瑞慶殿下對念姐兒也很好,但如對加壽那般的親密無間,卻也沒有。因爲念姐兒初進京有母親相伴,加壽卻沒有父母在身邊,公主心思還是在加壽身上。
自然有,也有念姐兒中規中矩,而公主喜歡的是搗蛋鬼兒的原因在其中。但這一對姨母和外甥女兩個,也是很好的。
如今天這般的親切,算更進一步。
“你快挑吧。”長公主笑眯眯:“挑完了,把你上金殿的事情再對我說一遍。”
念姐兒随意拿起一個來,在宮中讓一對姑侄——瑞慶和加壽熏陶好幾年,也有俏皮話出來——滿面的疲倦:“我都說了十幾遍了,”
“我還沒有幫你補充完呢,你說的還不夠淘氣啊?”懷孕是氣悶的,瑞慶殿下好容易找到一個好玩的,不肯輕易放過。
念姐兒在她隆起的肚腹上瞄瞄,喃喃道:“您會把表弟妹帶壞的。”瑞慶才不管,越搗蛋她越喜歡,抓着念姐兒興高采烈:“下回你再上金殿啊,按我教你的說,”
“隻這一次就可以了吧,齊王殿下還關着呢,”念姐兒偷偷打量長公主。
“沒事兒,你放心吧,等皇上哥哥來了,我幫着說話就是。”
念姐兒嘀咕:“昨天也是這樣回我的,昨天皇上沒有來。您爲什麽不去禦書房呢?”
“太後不讓我去啊,太後說皇上哥哥自己來,就是他消了氣。他不來,就是怕人求情,所以不能主動去。”長公主對答如流,而事實也是如此。
“我回來了,”加壽出現在偏殿口兒,見到兩個人就眼睛一亮,甩開跟的人,雙手提着裙子跑着過來,念姐兒對天一個白眼兒,這就是我家的皇後,這是皇後不當着人的時候,活潑的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姑姑,你今天有沒有想我?”加壽笑眯眯。
“想了想了的呀,一直在想你。”長公主熱烈回應。
念姐兒對天再一個白眼兒,這就是聖旨上寫的端莊公主,這是公主不當着人的時候,跟加壽從來脾氣相合,或者說實話呢,加壽的種種頑皮,全是公主一手教出來的。
加壽湊上來,也興奮的摩拳擦掌:“又說昨天的事兒嗎,我也要再聽一遍。”
念姐兒抿抿唇,慢條斯理地道:“因爲你小時候生得醜,”
加壽哇哇叫着:“怎麽又是這一句,不許跟昨天解釋的一樣。”
念姐兒笑眉笑眼睛:“這是實話啊,難道說假話不成。因爲你小時候生得醜,我盼啊盼啊盼妹妹,盼來一個醜妹妹,我當時哭了,要舅母把你收回去,再送一個好的來,”
加壽舉拳頭抗議:“我生得很好很好呢。”
“現在你很好很好,當時你好醜好醜,當時我錯怪了你,一直對你内疚在心裏。我想啊,上金殿去,爲壽姐兒做點什麽,”念姐兒說到這裏,格格笑着跑開,再說下去加壽一定不會答應的。
加壽會昂起小下巴,自得地道:“我,什麽都行,不用表姐幫忙。”接下來就要跟表姐算帳了,念姐兒趕緊先溜。
跑出偏殿,今天加壽沒有去追,念姐兒又自動回來:“舅舅來了。”
“真的嗎?”加壽抛下跟長公主說了一半的話,拔腿就走。瑞慶長公主嘟起嘴兒抱怨:“親疏分得太清了。”
随後笑靥如花:“我也去看看,母後要是教訓壞蛋哥哥,這倒不錯。”念姐兒跟着她,在正殿的外面窺視。
見太後見到袁訓,昨天的脾氣半點兒沒有,滿面笑容更顯慈愛:“呵呵,寶珠好不好?”
“好……”袁訓回着話,加壽殷勤的親自拖過一張椅子,安在太後的手邊,袁訓坐下來。
瑞慶長公主籲一口氣兒,嘴上卻道:“都是表姐不好,”她說的表姐是陳留郡王妃:“一定是昨天勸過母後,母後想想事情已經出來,再說小七更要緊,就不跟壞蛋哥哥生氣。”
念姐兒揭穿她:“這可怎麽辦呀,公主就不能去勸了啊?”長公主休佯裝生氣挑她的刺兒:“對我說過,沒人的時候,叫我姨母,讓我過過瘾,你不進宮,還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
念姐兒真的叫上一聲,怕這姨母公主又讓自己沒完沒了的說上金殿的事情,又是午膳的時候到了,念姐兒笑着走開,看看宮女們布的可好。
落盡葉子的碧桃枝幹下,太子招手笑。
念姐兒走過去,聰明的猜測讓她搖頭晃腦:“殿下叫我做什麽?”
“這個給你,你很會辦事兒。”一個小匣子塞過來,太子再一笑,往殿中去見太後。
打開匣子,一枝鑲滿寶石的花钿,足有半個手掌那麽大。念姐兒不知怎麽的,偏偏想到齊王讓鎖在二門内,再看看手中璀璨可以和星辰争輝的首飾,自言自語道:“說起來,這個倒是齊王殿下的身陷囹圄換來的不是?”
收在袖子裏準備有機會給齊王看看,看過人布好午膳,請出太後來,太後留下袁訓在這裏用飯,都不提皇帝生氣的事兒,隻說陳留郡王爲國謹慎的忠心,這是太上皇的話題。
說蕭衍志蕭衍忠回京大婚,太後笑得眼睛隻有一條縫兒,這是太後的話題,小七夾在中間說。
說小七就要到來,是郡王妃的話題。
說蕭瞻峻就要進京,是袁訓的話題。
說長公主就要有孩子,是念姐兒和加壽的話題。太子殿下跟在裏面,聽哪一個話題都不錯,他到處摻和話。
小六和蘇似玉埋頭吃,再東張西望一通亂聽。
早在小六和蘇似玉進宮的時候,太後不用太上皇提醒,自己就注意。不時的叫來一個或幾個的皇孫一同用飯。跟小六蘇似玉倒能說到一處去。
這就各有各的熱鬧,把這一頓飯吃得挺好。皇帝已回到禦書房,太後讓人去告訴他:“親事呢,自然是太上皇和我操持,再來兩個副使,一個是忠毅侯,一個是蕭瞻峻。再來兩個副副使,全是不中用跟着吃東西的,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加壽。再來兩個副副副使,全是不中用跟着添熱鬧的,一個是陳留郡王妃,一個是瑞慶。”
“咦,我呢?”念姐兒嫣然。
太後對她笑道:“你坐着,幹看着。”
話過去,皇帝聽着大樂,又添上來兩個副副副副使,一個是蕭衍志的嶽母,張賢妃。另一個是蕭衍忠的嶽母,趙端妃。
太監回來說過,太後笑容可掬:“這是提醒我又偏心了,看看我的副使,盡是我娘家的人。”
太上皇忙道:“我不是。”
太子起身:“我也不是。”
太後又讓提醒一句話,對太子道:“隻少一個,你的母後,去問問她有沒有空兒,不過來得太晚,隻好當個副副副副副使了。”
滿殿笑聲中,念姐兒繼續坐着幹看着,也覺得美滋滋兒。大婚的,是她有功的兩個哥哥。
……
戰亂已息,太原陷入寂靜中。修整和大戰相比,不過是亘古寂靜中的一片風和一刹月罷了。
街道恢複熱鬧,店鋪恢複喧鬧。陳留郡王府,也恢複平時将近臘月的人來人往。
跟過陳留王府的人,路遠的,送年禮就要來得早。而且今年還添另外一樁事,送行。
廳畔梅花開放有香,蕭瞻峻讓城裏的親戚幫着陪客,他獨坐在客廳上作個休息。
這一年多裏蕭二爺算勞累的人,先是接到密旨、梁山王公文和袁訓沒有停職前的公文,命他私下把軍需調出,着可靠的人送往陳留郡王處。
調軍需又沒有明路的公文,蕭瞻峻如果主意差一點兒,不但送不走軍需,隻怕早就讓人扭送京裏。
邊城的人對内奸痛恨過于别處,如果真的洩露,陳留郡王府可以讓人打砸。
辦成這事情,把他狠耗了精神。
好容易梁山王大捷,蕭瞻峻覺得可以松松心思的時候,一件喜事當頭罩下,他的長兄陳留郡王就局勢來看,不能進京,而今年能趕上成親,最好不要讓公主久候青春,免得讓人說居功怠慢,操辦親事的重任,陳留郡王命兄弟前往。
府中歡喜異常,二夫人闵氏更是從不敢想。忙忙碌碌收拾着,又要趕得上日期進京,不能拖到明年去,又要把東西準備,又要考慮到天寒地凍路上的行走不便。
是收拾一車走一車,裝多沒關系,裝少可就沒功夫回家來尋。蕭瞻峻帶妻子打算輕車簡從,哪怕路再難走,抄近路進京,還得先商議一下大婚的事情,諸般叩見禮儀,這也費日子。
再就見親戚見知己見下屬,道别,道别,再道别,道的蕭二腦袋發暈,昨天回房去睡,妻妾們迎上來,蕭二爺下意識就是一句:“慢走不送,京裏回來再說。”
兩個兒子格格笑起來,蕭瞻峻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眼花。
妻子闵氏勸他休息一天:“等到京裏更不能休息。”蕭瞻峻讓她幫忙推開衆親戚,由别人去照管,有一個人,他在臨走前非見不可。
闵氏近年來管家,知道當家的不容易,對丈夫也好,長嫂也好,去世的曾認爲偏心,其實也就是偏心自己親生,但也不算虧待她的老王妃也好,都有不少的理解。
蕭二一定要見這個人,闵氏心疼他走路都快打顫兒——這是精神消耗太多,倒不是病,睡眠足了自然就好——也由着他坐這裏等人。
這個人,正由家人帶着,不敢擡頭,哈腰對地,一手搭腿邊上,一手搭一角衣裳,往這邊來。
蕭瞻峻走到廳口,家人見到,低聲道:“韓大人,二爺出來迎您呢。”
“哎喲不敢,”一擡頭看面容,來的是韓三老爺,韓世拓走以後,沒過多久就接替韓世拓官職的三老爺。
三老爺小跑着直到台階下面行官場大禮,蕭瞻峻說起來,親自下一級台階,手就能扶到,把三老爺扶了一把。
這一位是誰?他的長兄不在家,他就是本地的土皇帝。韓三老爺得這一把攙扶,激動的淚珠子直掉:“卑職萬不敢當,卑職自己起來,自己進去。”
蕭瞻峻一笑,由着他跟在後面,主客落座,三老爺還在淚落不止。
他哽咽道:“這要不是有親戚,我又是誰?”
蕭瞻峻微笑:“我就愛你這一點兒,你是不忘恩的人。”
“那是,不能忘記。”三老爺再哈哈腰。
“所以,我叫你來,有句話兒交待你。免得進京後見到小弟,他若是怪我沒想到,我也不好見他。”蕭瞻峻笑容滿面。
三老爺陪笑:“您請吩咐。”
眸光,在三老爺不多的白發上打個轉兒。這幾年的戰役,都知道梁山王等人是辛苦的,但背後這些運送調度的人,也不比梁山王差。
三老爺也有了年紀,白發這就出來。
看在蕭瞻峻眼裏,更覺得叫他來沒有錯。徐徐地道:“文章侯往我這裏來的那一年,他還是世子,是小弟成親的第二年。”
“是是。”三老爺認真的聽着。
“你往我這裏來的那一年,如果我沒有記錯,也是當年吧?第二年你們還往我家裏來看了看加壽,當時壽姐兒還沒有回大同,在我們家裏出生,還在這裏。”蕭瞻峻頗爲耐心的尋思着,好似弄清楚三老爺什麽時候到他手下,對現在日理萬機的蕭二爺來說,是個重要的事情。
三老爺卻打個激靈,後背到腳心一條冷線蹿下去,由不得他心生恐懼。那一年,他跟着韓世拓到這家裏,是他犯過事以後,韓世拓救他出來,韓世拓進府見了見加壽,三老爺卻沒見着。
三老爺縮縮身子,以爲自己哪兒又做錯,蕭大人從舊事說起。
蕭瞻峻語聲出來,還是溫和:“你來了有年頭兒。”
“是是。”三老爺的嗓音更小下去。
“你可想回京麽?”蕭瞻峻笑意增多。
韓三老爺一驚,正要分辨,蕭瞻峻擺一擺手讓他先不要說,他繼續帶笑道:“我沒有攆你走的意思,是你侄子襲爵後,在國子監裏像是如意。你有了年紀,兒女妻子全在京裏,無人在身邊照顧于你。王爺大捷,小弟立的軍令狀這就聞名天下。你回去,難道他們不照顧你?”
三老爺心頭滾燙起來,也是還沒有說話,蕭瞻峻接着又說下去。
“我叫你來,自然爲你盤算過。你久在軍需上行走,可以去小弟兵部裏,負責跟工部交涉軍需,不會讓他們騙倒。如果你不願意回京,我也歡迎,不過你的妻子接來吧,總是老兵縫縫洗洗,我看着沒有趣味。”
“嗚……”三老爺放聲痛哭。
蕭瞻峻本就累了,心氣兒弱,讓這一聲吓得身子一滑,差點沒坐到地上去。
好在二爺家傳身手不錯,握着椅子扶手又坐回來,對着三老爺疑惑:“我是一片好意,你這是什麽意思?”
“撲通”,三老爺跪到地上,哭道:“大人您對卑職太好了,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啊。”
說着話,叩起頭來。
蕭瞻峻弄明白後,呻吟一聲:“我的娘啊,你快把我吓死了。”讓三老爺起來說話,三老爺卻不肯起,跪着泣道:“這樣的好地方,卑職哪裏肯走,”
“你不走,也成啊,咱們是親戚,我沒有攆你的意思。”外面北風呼呼,蕭瞻峻拿個帕子抹冷汗。
“但大人說的話,卑職也想到過,卑職去年牙齒動了兩個,卑職其實還不算老,但離老不遠了,想家人的時候也多,跟年青的時候恨不能離家三萬裏不一樣。”
蕭瞻峻道:“那你回去,我給你寫個好評語,去了好衙門。”
“請大人容禀,聽卑職說完。”三老爺看似滿腔的話。
蕭瞻峻道:“行,但你坐下說。”
三老爺謝過坐下,沒有說話以前,又抹抹淚水雙行行。蕭瞻峻看得極是難過,隻是忍着。
“要說我韓家,不應該這樣的差。祖輩也是書香門第,沒有幾代,選送一位姑娘到宮中。先太上皇異常寵幸,青雲直上封上貴妃。貴妃娘娘在京裏沒有家人,選中我祖父這一枝進京裏,封爲文章侯。說來也有緣分,我的姑母,前南安侯夫人,和貴妃娘娘容貌相似,娘娘一見心喜,對她疼愛異常。”
蕭瞻峻坐直身子,這是南安老侯的家事,他也聽過一些。
“先太上皇疼愛貴妃,貴妃疼愛我姑母,對我家照顧頗多。我小的時候,算經過富貴。我的四弟還得見識的少。也因此,養成我姑母驕縱惡習,養成我家四兄弟放縱玩樂的性情。隻是因爲這好日子來得太容易。”
蕭瞻峻頗有同感地歎氣:“是啊。”蕭二爺沒有惡習,卻見過纨绔子弟,深知道纨绔是怎麽養成。
“這寵愛,害了當年的貴妃,先太上皇去世以後,太上皇沒有發作她,她因宮門冷清郁郁而終。害了福王,癡心妄想,造反身亡。也害的我們家,”三老爺又哭了:“我家姑母一生孤苦,我兄弟們四個外帶侄子世拓都不成人。”
“自蒙袁家提攜,大人恩準,我随侄子到這裏以後,痛定思痛,多少次回想前情舊事,寵愛疼愛沒有錯。活着的人,誰不巴望着老天的恩寵,盼望世事的順途。但真的恩遇來了,好的道理來了,世事的平坦來了,扛不住這好,讓砸趴下來。”
“滿心裏想着好,真的好了,不是花天酒地,就是渾不在乎,直到這好溜到沒有,後悔痛思這才出來。其實,這是扛不住好,這是不知道及時的感激,沒有尋思自己的好從哪裏來,才有太妃的蠻橫,福王的亂想,我兄弟們不用心在功名上,世拓也讓帶壞。”
蕭瞻峻聽到一半,就嚴肅起來,此時道:“這句句是警句,扛不住好的人太多太多。”
他回想自己手下的官員,上官也想示好與他,沒交幾件好差事下去,結果把他送到獄裏。難道上官不應該對你好,天天欺負你,讓你辦苦差事才叫好?
三老爺痛思家中以前,給就要進京操辦侄子親事,人人看來是春風得意的蕭瞻峻狠敲一記警鍾。
雖然不是對着蕭二來的,蕭二也趕緊審視自己。這進京主婚的好,自己可能扛得好,扛得住?
耳邊,韓三老爺正好在說:“卑職剛才的難過,就是想到大人對卑職實在好,卑職也要扛好他。”
“哈哈,好,”蕭瞻峻仰面大笑:“你想怎麽扛,你說吧。”
三老爺起身,蕭瞻峻擺手:“有話直說,你當我是親戚吧。”
“侄子和我的這差使,一是忠毅侯大仁大義,二是大人您和忠毅侯情意深厚。”
梁山王一大捷,袁訓即刻大紅大紫,蕭瞻峻還不知道袁訓在不納妾上面又觸黴頭。認爲這話恭維,笑口常開:“我和小弟倒是不錯。”
“對我家來說,來的實在不容易。卑職我是走,舍不得。不走,真的要老了。”
“你的意思?”
三老爺歎氣:“家裏受福王拖累,還有一個二兄長,一個四弟,如今也有差使,但哪有在大人任上如意?”
蕭瞻峻錯愕過,掩面輕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對你交個底兒。驿站的差使不難辦,會寫字會點數兒就行。但我要人苛刻,常例銀錢可以收,貪的,我拿人可不客氣。”
“多謝大人!”韓三老爺撲倒再拜。
蕭瞻峻微微地笑,他沒有認爲三老爺玩花樣,因爲他說的話全是事實。而在乎驿站的銀錢收入,不少官員對二大人表示過。三老爺要走,還爲兄弟打算,正合蕭瞻峻此時心思,他馬上就要的榮耀,是他的兄長對他的一片關愛。
不然可以請太後操辦,不必特意把兄弟寫在奏章裏。
韓三老爺離開,回去收拾安排。蕭瞻峻久久坐在廳上,想着三老爺說的警句,扛不住好的這話,心中翻騰沉浮。
闵氏進來:“哎呀,你還不去睡?睡會兒吧,就要上路,路上比家還要辛苦吧?”
蕭瞻峻卻叫她到面前,淡淡地道:“我睡不着。你看,哥哥從沒拿我當隔母的兄弟看待,”
闵氏慌亂的飛紅了面龐。
“這一回進京,你也好,我也好,孩子們也好,不能丢大哥大嫂的人。”蕭瞻峻沉聲。
闵氏擡不起頭,低低地答道:“是,我知道了,請你隻管放心吧。”
“大嫂把家交給你,也對你不錯。”
闵氏垂下淚水,顫聲道:“是。”
“那我就放心了。”蕭瞻峻平靜的說過,起來往房中去,準備補一大覺。
……
名單擺在席連諱的面前,他憂思重重,随後筆勾了下去。
馬浦。
他定的副使是罷免丞相的馬浦。
讓人去叫馬浦過來,消息很快傳開。魏行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遍又一遍的問同僚:“你親眼見到的?”
“你真的親眼看到?”
同僚滿面的同情,魏大人的心思全在臉上。他道:“席丞相說議和的正使要學識淵博,人物氣度上都顯出我天朝威風,說話犀利的人當數國子監阮英明大人,他當了議和的正使。副使要通異邦話,禮儀上要熟悉。前丞相馬浦以前在禮部爲官,他爲公事上順利學過異邦話,後來雖然在禮部沒大用上,卻又懂禮儀又能交談,阮大人年青,馬大人穩重,相互搭配,可以鎮住異邦人。”
“可我也會說異邦話啊,我以前官職上與異邦人有打交道的機會,别的官員不肯學,指着下屬翻譯,我是自己學的啊。”魏行傻着眼睛,整個人輕飄飄的好似要消失一般。
同僚不忍再看,這對魏大人來說是個好機會,卻讓有了年紀,不需要這前程的馬浦給占住,魏大人傷心失落在所難免,他支吾一聲就走開,留下魏行獨自難過。
魏行從進京後,從籌劃後王恩死,歐陽家失勢,林允文逃出京,這是頭一回的大失所望。
王恩是他的幫手,死時他固然痛心。
林允文如能如願當上國師,對魏行也是助力。
歐陽家本以爲容妃會是好靠山,結果一落千丈。
這些魏行都能很快走出來,或不放心上,是當年的他,雖然隻在前幾年裏,他還有不老之感。
今年他也在壯年,但議和這事情,梁山王打就打了好幾年,不像是三年五年會再出來的事情。議的好,主辦官員有功。議的不好,也不怕,梁山王虎視眈眈,陳留郡王甚至兒子大婚不回京,擺出來說不攏再打幾年也罷。議的不好也會有功。
盼下一次,魏行想着等不上。
他也算公事上能吏,也算小心侍奉席連諱,結果關鍵的時候,席大人卻相中馬浦,讓魏行心中的怒火憤恨海嘯山洪般爆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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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仔的新貢士,WeiXin9f1ec2af4e親,依曼達yi親,笨笨小美美親,感謝一路支持。
感謝WeiXin9f1ec2af4e親大鑽石,仔讓砸的歡蹦亂跳,今早的落枕好似也沒有那麽疼了,謝謝哈哈。仔一定要扛得住這個好,扛得住,用不落枕的那個肩膀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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