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龍家不是來了好些人,”蕭戰殷勤地出主意。
老王搖頭沉吟:“龍家是我多年相識,手段我盡知道。再說來的隻是親戚們。”
悶悶的,老王好似自己行軍受阻。
梁山老王無意于讓蕭戰高于任何一個誰誰誰,他是早早地把京裏當成戰場,讓蕭戰高過所有的誰。
借這個機會,可以讓戰哥兒在小小的年紀,把能收伏的人全收伏,長大以後,他們也難出新花樣。
卻出乎他的意料,瑜哥璞哥平地起海嘯般,他們厲害了。
蕭戰的死穴,加福去哪裏,他就去哪裏,讓他暫居下風。也知道對不住祖父,戰哥兒低頭嘟囔:“祖父放心吧,我會讓您滿意的。”
這就是蕭戰要看老王手中的奏章,許諾給他:“祖父讓我滿意,我也讓祖父滿意。”這是當時說的滿意内容。
老王回神,見孫子羞慚,安慰他道:“祖父對戰哥兒早就滿意,比你強的也不是别人。孫子,正好,你可以學上一學,這能幹的人,都是不肯居于人下的。”
蕭戰眨巴着眼,送上兩個高高的翹拇指:“祖父最高!比我的舅哥們高多了。赢的時候,祖父教我以德服人。輸的時候,祖父教我認一認人。”
老王讓孫子恭維得哈哈直樂,把孫子拿他跟執瑜執璞忽略不計,把蕭戰抱着掂一掂,說聲:“沉重”,大爲滿意的把他放下。
蕭戰見他面有滿意,不管爲哪件事兒滿意,先放下一把子心,尋加福玩去了。
老王留下來猜來猜去,最後還是暫時作罷。
……
大同的夏天,遠山绮麗,風從遼闊天地間吹來,造成溫和的夏天。雨從城牆上打下來,守門的士兵們深深吸一口氣,把這涼爽盡情享受着。
他們一邊兒納涼,一邊兒警惕不減,官道上出現怒奔人馬的時候,視線立刻就轉過去。
聽一聽,人馬中有說話聲。
“老四,咱們到家了。”說話的是一個中年人,他披着避雨的蓑衣,說一口的山西鄉音。
回他話的,是個風姿俊朗的青年。黑色行衣在馬上風的帶動下,把他鼓起的手臂,矯健的身材緊裹出來。同時讓人看在眼裏的,還有他馬上的一張鐵弓。
守城門的小隊長認出來,說上一聲:“這不是四爺嗎?”他從隊列中走出來,對着青年熱烈招呼着:“四爺,您走親戚回來了?”
馬上的這個青年,是現輔國公的四兄長,龍四公子。和他一起回來的一行車馬,是他的妻子等人。剛才跟他說話的中年人,是現居住在京裏的五夫人,石氏的父親石老爺。
聽到小隊長的問候,龍四笑吟吟,把馬速放慢一些,來到小隊長面前時,馬兒停了下來。
“你當值呢?辛苦了。”龍四從馬上探下身子,關心的頭一件大事情:“梁山王可有什麽信兒?”
小隊長先把龍四一通的誇贊:“到底是國公府上的爺,聽說您走遠路進京看親戚,這一回來沒進家門就問上戰況。”
龍四謙遜的一笑。
世代居住在這裏的輔國公府,深受本城百姓的愛戴,還有官員的推崇。小隊長就不瞞龍四,露出幸災樂禍:“本城的餘大人接到梁山王的公文,說敵軍又挪動了,陳留郡王又不聽軍令了,他老人家又要退兵了,”
守城門的士兵們哄的笑了起來。
梁山王跟陳留郡王的不和,他隻好往京裏去忽悠不懂的官員們。邊城這地方,是個孩子也早就把梁山王啐上無數遍。
對梁山王的嘲笑聲裏,小隊長聳聳肩頭:“幸虧我已經不在軍中,我老爹要人照料,家裏離不開人,我回來守城門。不然,我要是還在梁山王手下,得找個深點兒的地縫裏跳進去,還要不讓人把我揪出來才行。”
龍四微微一笑:“這一回面對的敵人是厲害,梁山王幾乎集全國的兵力在外面,敵兵一調動,他先想到守邊城并沒有錯。”
“護城是沒有錯,兄弟們相不中的是他沒勝仗打,總跟陳留郡王過不去。”小隊長大大咧咧,剛才道出來他原在梁山王軍中當兵,這會兒更拿出隻有他懂王爺最窩囊的架勢,一挺腰杆子:“陳留郡王是誰?是老國公的姑爺,就是咱們全大同的姑爺,”
龍四想這話不對味兒啊,但意思不壞,就裝沒聽出來。
“四爺您說,咱們又是誰?誰少打過仗?誰看不出來他梁山王嫉妒賢能呢?得了呗,他王爺再退,可就退回這太平地方了。這就不是打人家,成了人家打咱們。這不,餘府尹這幾天忙的腳不沾地,給他收拾紮營的地方,給他準備犒賞幹糧。兄弟們真想不通,這一退再退的,還有犒賞幹糧吃?”
小隊長翻着白眼,說着“官官相護,我倒也懂”的話,忽然手一指龍四的後面:“那不是餘府尹回來了,看他一頭的汗,跟梁山王打算娶小似的忙活,”
龍四忍住笑,知道當兵的人嘴上是損,不會去反駁他。
早在京裏的時候,龍四就看出這隻怕是姐丈和梁山王的一計。進京以後,更聽到小弟帶着兵部在皇上面前立下軍令狀,龍四就更加的明了。
見小隊長的胡亂議論,心想着隻會讓這計策推到極緻。
龍四就按他說的,回頭一看,見來的果然是府尹餘伯南。
餘伯南也認出是龍四公子,大喜過望飛馬過來,到近前以後,怔怔的卻又問不出來。
他一團的心事全在那遠在京中的人兒,忠毅侯寶珠的身上,這也拘着他驟然成了沒嘴的葫蘆,倒也方便他隐瞞自己的心思。
難道,讓他一見面就問寶珠好不好,可還是原來那般伶俐嗎?餘伯南面上又現出黯然神傷,不問寶珠,讓他問别的話,他也問不出來。
他盼着龍四回來,希冀可以聽一聽說寶珠的話。但龍四真的回來,餘伯南才知道什麽是糾結,什麽是更難?
話到嘴邊有如千尺白沙浪,牙關有如萬丈雪花岩。岩石攔得浪頭不能出來,就差寫上一行字,話頭到此止步。
餘伯南把個牙狠磨了幾下,也尴尬的沒張開口。
好在龍四要同他寒暄,拱一拱手道:“餘大人辛苦,聽說王爺又要退兵了?”
餘伯南也是蒙在鼓裏的人,苦苦地一笑,歎道:“我真搞不懂,”面前眼神一閃,是龍四對旁邊的士兵們使一個眼色。
從小隊長開始,都支着耳朵,準備聽聽當官的怎麽看待這件事。
餘伯南收回話,改對龍四道:“四爺剛回來嗎?走,我陪你先回家見老國公。前天老國公還說想你了,見到你們回來一定樂呢。”
小隊長和當兵的不無失望,知道聽不成私房話。也就幫着催促:“是啊,京裏一定帶回很多好東西吧,老國公一看,那叫一個喜歡。”
他們是無心的話,餘伯南的心卻是一跳。油然浮在心頭的一個心思是,寶珠她,會給我帶一件東西來嗎?
他知道這不可能,但心頭騰地火熱起來,漲紅臉對着在馬上的龍四身後看去,行遠路的人,那裏總有個随身小包袱什麽的,餘大人狠狠盯了幾眼,隻是看不穿,悻悻然把眼光收回。
不等他想起來再去打量四奶奶坐的馬車,龍四在耳邊回小隊長的話出來。
此一番進京,對龍四公子來說,是此生從沒有過的大得意大圓滿。他送了親,又跟袁訓的感情更進一步,回來的路上謝、石二位老爺因爲在京裏受到的招待好,一路上把龍四夫妻招待的盛情,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臉面。
小隊長不問出來,等他诽謗完梁山王,龍四也想說上幾句在京裏的話。
小隊長送個話頭到嘴邊,龍四春風滿面地道:“讓你說着了,京裏我家九弟夫妻拉着不讓回來,我說父親在家,再也不能住了,九弟送我幾大車的東西。兄弟們下了值,就來家裏吃酒吧,京中土儀我帶的不敢說多,早來的人總是有份。晚來的人可就沒有,但京裏的特産卻有得吃上一回。”
“那就這麽說定了,四爺您趕緊的回家去,我們兄弟下了值就來。”這一隊人歡呼出聲。
龍四點一點頭,含笑道:“當值用心。”扭過頭來,再來看餘伯南:“餘大人,您也來吧,京中帶的東西,備下有您的一份。”
“怦!怦!怦……。”餘伯南心頭狂跳不止,随即跟個老學究看學生的文章似的,把龍四的這一段話,一個字一個字的推敲着。
備下?看來不是遇上了我,臨時起意打算給我。這是寶珠備的嗎?
已有家室的餘大人,沒囊氣地對也已成家的寶珠相思入骨,他怔忡的微紅了眼圈,似激動的就要湧出淚水。
龍四卻顧不上跟他再說,見雨有漸大之勢,龍四說一聲:“回見,在家裏等着。”帶着回來的人馬奔入城中。
馬蹄的的,跟雨聲有幾分相似。原地愣着的餘伯南讓雨打着,還以爲這是龍四的馬蹄聲。
直到小隊長疑惑的把他叫醒:“餘大人,呃,雨大了,您不把鬥笠戴上嗎?”
“啊?”餘伯南哆嗦一下,迷茫的神色看看左右,帶着滄桑的城牆,還有奇怪看着自己的士兵們,猛然一下子明白過來,把他臉上羞的不行。
原來這是大同,不是春天的桃花裏,寶珠玉珠掌珠三個人在樹下等自己掐桃花,自己把最好的那一枝子,總是給寶珠。
他心虛的撫一把臉,先讓手上雨水把臉冰上一下,再感受到滿面滾燙,餘大人羞愧的無地自容。
支支吾吾答應一聲:“這幾天累着了,說幾句話就打上盹了,”一打馬,沖進城門裏頭不敢再回。
小隊長倒沒有疑心,在他馬後面喃喃地又罵起來:“老子英雄兒狗熊,梁山老王從沒有這樣沒出息過,自己沒本事打勝仗,就怪這個怪那個,難道不知道陳留郡王是什麽人,是我們全大同的姑爺,我就向着他!”
雨聲更密,把他的話隐在雨水裏,也把他的人打回城門洞裏。這點兒雨,對于大同來說,不是大問題。
……
老國公看着窗外的雨,嘴裏低語了一句什麽。小十坐在地上,仰面看看父親,問他道:“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父親,我念過了。但下一句是什麽?您說的太低,我沒聽清楚。”
老國公對他笑笑:“我沒說呢,”
老國公夫人在旁邊做針線,接上話:“你父親說,五個月又二十天,”小十正跟着父親念書呢,就跟着念:“子曰,五個月又二十天。”
老國公失笑:“子曰哪有這句話,”小十瞪着眼去看母親。老國公夫人也是笑,對兒子柔聲道:“你父親說的,是你四哥進京的天數。到今天爲止,五個月又二十天了。”
“就要回來了麽,九哥又給我送東西來了嗎?”小十亮了眼睛。老國公又笑個不停:“你就知道送東西。”老國公夫人卻嘴角更往上彎一彎。
雨水在密集的房屋處,可以帶出來天地間的昏暗。但在寬敞的地界,卻洗出無數明亮。
小十公子在這明亮中,天生兩道好眉頭烏黑俊秀,總是養在房裏舍不得送出院門,雪白可能由此而來。
這固然讓當母親的驕傲,但更讓老國公夫人舒展的,是小十話中對袁訓的親昵。
老國公夫人不止一次,明裏暗裏對老國公說着,要把小十送進京裏去。老國公對這件事也認可,老國公夫人就放開了想像,把兒子以後跟着袁訓的日子反複尋思。
這個家重新是個家以後,老國公夫人什麽時候想到,就什麽時候後悔在龍懷城小的時候,沒有像對小十這樣,讓他跟袁訓好好相處。
小十對袁訓的依戀,來自于袁訓時常給他送精美的東西,也來自于父母親都教導他:“九哥最疼你,你也要疼九哥。”
一天面也沒有見過,小十卻有着對袁訓濃濃的感情,這讓老國公夫人不能不欣慰,在随欣慰而來的安心以後,又期盼地爲兒子算盤他進京以後,怎麽讨九嫂喜歡,怎麽在袁夫人膝下承歡。
一定會招人喜歡的,老國公夫人總是暗暗地對自己這樣說。
袁訓,在這種話題下面,又一次成了這房裏的主要話頭。小十不再念子曰,而是和父親有問有答。
“九哥也會念子曰嗎?”小小的面容上滿是好奇。
老國公歡喜地可以飛起來:“他呀,是個探花郎,小十啊,你以後也要學九哥,當個探花,帽插金花,那才叫神氣。”
“九哥不是大将軍嗎?”小小的面容上嘻嘻着。
老國公開心地嘴巴合不攏:“他呀,他是個大将軍,會打很高的城牆,會上天,會入地呢。”
“好呀好呀,九哥真厲害!”小十拍着手笑上一通。
幸福感,把老國公夫人包圍,也把老國公包圍,小十也是一樣。家裏有這樣的一個人,能承當能寬容,不是無聊到沒事先問别人你不豁達大度,能帶給全家的人圓滿之感。
老國公都樂着呢,小十也不再念書。跟父親進行他隔幾天就有一回的希冀:“九哥又給我送什麽來?”
老國公放聲大笑:“你呀,見天兒的問。”
“昨天我就沒有問,今天可以問了。九哥還送我愛吃的蜜餞嗎?九哥說是宮裏出來的,别的地方買不着。”小十老氣橫秋,把個小手臂一抱,洋洋得意:“九哥說這是加壽大侄女兒省給我吃的,”
一口一個九哥說,老國公夫人眉頭都年青幾分,老國公哈哈取笑兒子:“沒羞,你倒跟侄女兒搶東西吃,”
小十對着父親一噘嘴兒,再咧一咧自己樂着,轉身往門口走,稚氣十足的道:“我等着去。”
老國公笑話他:“幾時等來,幾時你再進房吧。”小十扭扭屁股,拿這個當作回應,出了内間門,消失在父親的視線裏。小腳步聲還能聽得見,看來是真的打算在外間房門上坐一坐。
國公心滿意足的笑,不但他的兒子是見天兒的問九哥長九哥短的,就是拿兒子調侃的老國公自己,也是時時想着袁訓。
五個月又二十天了,老國公又回到算龍四行程的日子裏,對自己笑着:“可以回來了,總是住着,仔細你姑母笑話你貪京裏的繁華,”
他分明是想龍四,也想知道袁訓的近況,卻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但表達的自己沒意見,正要再來一句取笑,這個時候,小十尖叫一聲:“四哥回來了,九哥給我送東西來了,”
老國公夫妻一起大笑,老國公道:“快回來吧,丢人呢,把你盼成這模樣。”他還以爲兒子在逗樂子。
老國公夫人能忍住笑的時候,出來尋兒子,打算把他接進來。
在外間裏,跟匆匆進來的一行人眼光碰上。老國公夫人身子一震,兒子也不管了,一頭紮回房裏,因爲沒有想到,嗓子就哆嗦着:“真的,老四回來了!”
老國公也一顫,也是沒有想到,正說着呢,人就到了家。他手往外面指,急急地語無倫次:“快,是真的是假的?”
小十的嗓音哈哈笑着出來:“四哥你好,四嫂你也好,這麽大的箱子,是九哥給我的吧?”
老國公這才算相信,喜悅的唉上一聲,對妻子道:“把兒子叫進來吧,聽上去一個貪心小鬼,丢幹淨老子的人。”
……
“國公啊哈哈哈,國公啊,哈哈哈……”這話從謝老爺、石老爺口中不斷出來。
聽到消息到這裏來的别的奶奶們,有頭臉兒的家人,和老國公夫妻一樣,在這笑聲裏沒有辦法聽龍四說京裏的話。
老國公在暗示好幾回沒有效果,終于忍不住,直接出聲打斷他們:“親家,你們在京裏逛回來,你們是不着急,我們可還等着聽呢。”
謝老爺繼續咧着嘴:“我着急對你說啊,親家。”石老爺省悟到自己跟他失态,一把拉住謝老爺:“咱們等會兒說,現在讓一讓四公子。”
謝老爺也就收住魔音般的笑聲,對龍四一擡手:“老四,你先說。但你别說完了啊,留些給我和石老爺說。”
龍四好笑的抽一抽肩頭,揚一揚面龐,這就打算說了,另一個程咬金又出來,四奶奶眉飛色舞:“那我就說了,一進到京裏啊,九弟招待的好……”
“哎,我說你也不客氣客氣,父親是讓我說,不是你。”龍四皺眉頭。龍四奶奶愕然過,把個帕子掩在面上,格格地笑上一聲:“我也急上來了。”
另一邊,“當當當”,小十在箱子前面發出來。
老國公再也不能讓任何人打斷,對心愛的小兒子闆起臉:“說過了,等話說完,把箱子打開,有你的,不會少,這會兒敲它做什麽?”
小十哦上一聲,戀戀不舍的從箱子前面回來,笑嘻嘻道:“我怕吃的悶在箱子裏,它們想出來。”
“是你嘴急想吃什麽才是!”老國公眸光裏閃動笑意,但話還是很嚴厲。老國公夫人又對兒子連使眼色,小十乖乖不再多話,房裏有了安靜,無數雙熾熱的眸子也更明顯,龍四清清嗓子,頗有得色的說了起來。
“九弟招待的好,姑母身子好,老太太也好,按父親的話,拜過老侯,老侯二話沒說,把跟父親的交情提了又提……南哥兒,哈哈,一表人才,俊的很!時常的來看書慧,九弟大開方便之門,咱們家的孩子,不講究扭捏,我頭一眼見到,他們就有情意。”
随着龍四的話,房中的人一起揚起笑容,又一起在龍四的話裏,在京中走了一遭。
“……到了沒幾天,梁山王府下貼子請吃飯,”
老國公張大嘴,好一會兒合攏後,撇了撇嘴似乎不在意,說出的話卻鄭重肅穆:“列祖列宗在上,他梁山王府也有請我兒子吃飯的一天,這是祖宗顯靈。”
龍四完全明白父親的意思,輔國公府以前的糾葛,父子們都把梁山老王也算成罪魁之一。
是他梁山老王一直逼迫糧草,是他對國公府困境視而不見。他沒有任何偏向郡王們奪權争地的舉動,卻用災年不減糧草,哄擡物價他也有份,是郡王們的一個助長。
老國公覺得出一口惡氣,龍四也這樣地想。石老爺在這裏又要張嘴,應該是打算說梁山王府的富麗堂皇,龍四制止住他,覺得梁山王府的話,還是由自己說,才是父親想要聽的。
“世叔,這話由我說完它。”龍四溫和的道。
石老爺隻能往回又坐一坐。
龍四抿一抿唇,笑容壓得淡淡,眉頭卻飛動着喜悅:“一共請了三回。”四奶奶、謝老爺和石老爺不插話實在難過,這一個是女眷,兩個是梁山老王眼裏沒有的鄉紳,他們想不到父子的心情,有機會就熱烈的開口:“是啊是啊,熱情的很。”
傲氣,在老國公的胸中,有火石過來點燃似的,熊熊燃燒起來。很快充滿他的心中,很快到了他的面上。
老國公悠然,拖長了嗓音:“啊,三回?他有出來嗎?”
“有啊,老王爺是個大大的好人,陪我們直到終席。”謝老爺又搶一句話。
老國公挑挑眉頭,還是長長的嗓音:“哦…。他還是個好人呐,”他斜眼看着兒子,這個時候隻有兒子嘴裏的話,才是最真實的。
兩個親家看到的,不過是梁山老王待客的一面罷了。
有小九在京裏,這老家夥敢不招待嗎?老國公眯起眼,把他最心愛的孩子再想上一想,把梁山王府待客的殷勤歸了袁訓。
龍四的淡笑已經壓不住,微微地笑着:“回父親,頭一回請吃飯,我跟他實在尴尬,沒有什麽話可以說。”
老國公面上有絲安然,這個場面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是責備,隻是詢問,問兒子道:“那你失禮了啊,主人既然待客,不管他有沒有話說,你當客人的,吃着人家的酒菜,就不能冷場不是。”
“回父親,倒沒有冷場,他叫出好些清客陪我,于林,父親還記得他嗎?他能說會道的,說好些古記兒,大家哈哈大笑,這是頭一回請客。”龍四欠身。
老國公微擰眉頭:“于林?”他一恍然之間,想了起來。這是個跟範先生差不多的人,老國公還在軍中的時候,于林就有跟别的先生不一樣的地方,算把峥嵘露的不錯。
老國公反問:“沒有把他留給梁山王嗎?那真是可惜了。”
龍四含笑,他不能不把笑容一點點加深,實在越往後面說,越是大快心懷。
龍四回道:“他如今跟的是梁山王小王爺,福姐兒的女婿。”
“哈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笑聲由老國公嘴裏出來,在不明就裏的人眼裏,如剛到不久的餘伯南看來,是出來的沒有道理。
但龍四明白,龍家的人再不懂的,也有三分似明白。這就都笑容滿面對放聲接近狂笑的老國公起身行上一禮:“恭喜父親,梁山王府的下一代,卻是我家的姑爺。”
老國公笑得是:“這麽說,他以後也要輔佐加福了?”
龍四盡量含蓄地喜歡:“加福四歲上,由梁山老王教導這事情,小弟信上說的不假。如今于林也是跟着福姐兒的先生。”
老國公笑聲嘎然止住,在别人都以爲他應該大笑特笑的時候,他卻不顧自己身體,能支起多少身子,就支起多少身子,瞪着兒子,極其認真的問道:“真的嗎?”
“真的!福姐兒深得老王喜愛,由老王親自傳授好些兵書在肚子裏,如今在王府裏,已是有個稱呼,都叫她小王妃。”
老國公憋住氣:“還有呢?”他側耳傾聽。
“第二回再請,就融洽的多,我跟老王連幹了三碗酒,怕失言不敢再喝,約了第三回痛醉。第三回他請我們,”龍四目光閃動:“父親猜怎麽樣,我年青人欺負上年紀的人,老王豪氣不減,又不許人代酒,我把老王灌醉了。”
一根手指有力的高豎起來,因爲多年養病而紅潤白嫩。老國公把它在衆人視線裏動了又動,随後狠狠一指點下來,吐氣開聲:“還有今天。”
恨他幾十年,不敢撼他半分。夢裏也曾想到過讓他失一回态,出一回醜。沒有想到,這一天還真的能見到。
老國公微濕了眼眶,爲幾十年裏掙紮煎熬的歲月,爲國公府不倒苦苦支撐的辛酸。
他明知道梁山老王有他的立場,但收糧草的人是他,老國公隻能怨他。
這怨這恨萦繞心頭許多年,可以放開了。老國公這樣想着,深吸一口氣,也把眼裏的水光吸了進去。
龍四看在眼裏,在軍中呆過的他,是這裏最懂老國公心情的人。瞄一瞄房裏擠得滿滿的人,和擠不進來,把窗戶堵上的家人們,這會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等到了晚上,把面見皇上的話細細的回過父親,還不知道父親會怎麽樣的開心呢。
國公府的難處,總算也有得見天顔的一天。
以前天高皇帝遠,也有别的國公曾試過往京中求救,但不敵郡王們和貪官。梁山老王不加一言,國公府敗退而回。
試上幾試,國公府竭力尋找再分辨的時機,又敵不住一年又一年的衰敗。
這都是有小弟啊,龍四這樣想着,近前對着父親深施一禮:“父親,這是小弟對您的孝敬之心,您的兒子們,可是萬萬地比不上他。”
老國公聞言,由不得的心花怒放,正要自己大大的誇上袁訓一頓,謝老爺再也忍不住,提到忠毅侯他的話翻山倒海似的要出來。
謝老爺搶到床前,勢子過猛,把龍四撞飛出去兩步。龍四穩住身子,心想我體諒你的心情,但也用不着這麽大的力氣吧。
謝老爺哪裏看得到自己撞出去人,他隻管把聲音響徹房中:“國公啊,哈哈哈,你有個好外甥,生下好女孩兒。太子府上請我們去,加壽大姑娘,哈哈哈,太子府上好啊,桌子好,椅子好,”
另一個石老爺也就忍不下去,也搶步出來,跟謝老爺把老國公床前占得滿滿的:“國公啊,哈哈哈,”
老國公就對他:“哈哈哈,”人家都說了國公你哈哈哈不是。
“你的孫子個個妙,宮裏哈哈哈,我們進宮去。我小兒子許的親事,親家比我驕傲,他雲遊經商,京裏去過幾回。嫌棄我,我早就看出來。這一回怎麽樣,我進過京我進過宮,我太子府上聽過戲。我總算可以看不起他了。”
老國公笑話他失言,也笑話他可樂,故意吓上一跳:“你這個人不喜歡親家,你怎麽是這樣的人?以前我竟然沒看出來。”
石老爺正要解釋,“國公啊,哈哈哈”,謝老爺又上來了。老國公同他:“哈哈哈,你倒還沒有說完不成?”
謝老爺興奮的如醉如癫,也聽不到老國公的取笑,隻顧說自己的:“太後她老人家慈祥,太上皇我也見了,回頭我也瞧不起人去,”
老國公忍俊不禁:“看來讓你們進京是錯的,這一個一個的回來就瞧不起人,這是京裏的壞風氣?”對兒子打趣:“老四,你沒學上這壞毛病吧?你要是學上了,我們從此怕見你。”
龍四正要笑說幾句,又一次讓人推開,“國公啊,哈哈哈”,石老爺又過來了,龍四知趣往後面站站,心想我讓你們,不然又不是皮球,經不住你來一下,我來一下。
他們實在是熱鬧,龍家的人和家人們看着也都覺得熱鬧,獨把小十氣的不行。
他等着開箱子收東西呢,就是那吃的不着急出來散個悶兒,那玩的難道它不急嗎?
小十憤然的想,你們都哈哈什麽,不就是個笑嗎?笑我也會,犯不着笑個沒完,耽誤我收東西呢!
但沒有人理會他,小十又溜到箱子旁邊,又開始敲打起來。“當當當”,來提醒着大人們。
這房裏就更震天似的響,“當當當”過去,是“哈哈哈”,跑馬場也不過就是這樣。
窗外的家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都紛紛地道:“老國公當年對訓公子好,如今訓公子多孝敬不是。”
那當差不能離開的家人聽到這樣的話,也都笑容滿面。輔國公府在這笑聲裏,忽然就雲開晖生似的氤氲起來,在衆人眼裏好似花也潤了葉也油了,是一個新氣向。
……
深夜,一柄燈籠由龍四提着,往老國公房裏來。老國公夫人帶着小十換個房間去睡,給父子們談話騰出地方。
床前擺好的椅子,龍四坐下來。湊近老國公,把白天不能說的,盡情地說了一回。
滿意到了極點,就轉爲表面的平淡。老國公聽說見過皇上回話,感歎道:“這就有了盼頭,”把這話也就過去。
這是個很深的想頭,老國公打算白天自己慢慢想。
太後的關切,讓老國公多說了些話。
太後的話在白天當衆說過,老國公聽不夠,讓兒子再說一遍:“這是太後的原話?”
“兒子怎麽敢騙父親,太後在她宮裏當着嫔妃娘娘們,親口說出來,不論國禮,我和您兒媳是她的晚輩,賞下兩個金錢荷包。弟妹見我們喜歡,回過太後,說父親還有兒子呢,太後又按數兒賞下荷包,不是已經分給二嫂三嫂、弟妹們和小十弟弟?”龍四滿面帶笑。
老國公長長的吐一口氣息,久病的身子這就有無窮的力量感,讓身子也輕上許多。這是太後滿意自己定下的親事,這裏面也有老侯的一份兒功勞啊。
雨住月出,随着月光的移動,鍾點兒慢慢消逝。但床上床前的父子們,還在熱烈的交談着,一會兒低聲讨論,一會兒大笑出聲,一會兒又說說老侯的身子骨兒虛弱,國公思念滿面。
這是人間最真摯的感情,沒有招數沒有套路,帶出來最質樸的感恩,和當事人最歡樂的心懷。
對間睡下的老國公夫人,偶然也能捕捉到丈夫一句半句的悠然,不管捕捉的多,還是捕捉的少,老國公夫人随着輕輕的笑得出神。
小十沉睡在她床裏,腦袋旁邊是幾塊錦繡衣料,小手裏捉着新荷包——這荷包寶珠想得周到,早就從孩子們手裏讨下一個送給小十。但再一次得到,滿滿的是金錢,小十還是歡天喜地,拿在手裏不肯丢。
荷包系子解開,金錢灑落出來,小十就在這金錢裏進入香香甜甜的夢鄉,看他面上的笑渦,估計夢裏也在收東西。
給兒子掖好被角,老國公夫人心裏想的一個人,跟老國公不一樣,跟小十也不一樣,她眼前出現溫柔和氣的美貌女子,她才華過人,俏麗過人……
“婉秀,你在京裏過得好,這多好啊。”老國公夫人喃喃的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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