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抿抿唇,把荷包摩挲一下戴在鑲珠腰帶上。
當晚,皇後先行回宮,皇帝也要走時,柳至親眼見到太子和加壽追着皇帝上了宮辇,煙火餘晖把皇帝薄嗔勾勒出來,加壽嘻嘻哈哈,太子讓她帶的也是個賴皮模樣,皇帝也沒有辦法。
這一來去了哪裏不用再想,柳至斟一杯酒對天祝了祝,丞相,你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你當年做錯的事情,還是能糾正過來。
……
輔老國公聽着外面的鞭炮聲,過年是一年一度裏最大的節日,鞭炮聲從半夜響起,直到此時窗紙發白還沒有停止。
他最小的兒子早就蹦哒出去,外面的賓客拜年聲也多出來。
“老國公,給您在這裏行禮了。”
進不到房裏的人,大多是關系一般,或者是城中受到國公世家庇護的百姓。
老國公長卧不起,并不是體面見人的形容,昔日鐵騎征戰,今朝養的紅紅潤潤,贅肉都明顯可見,不輕易見人也是老國公的意願。
但院中院外此起彼伏的叫喊,仍然是老國公的心頭慰藉,讓他聽着聽着眼淚落了下來。
小十奔進來:“父親,四哥帶着好些人過來。”老國公夫人擔心地跟在身後,把兒子圈到手臂中,對丈夫動了動嘴唇。
老國公會意,看看又長一歲更顯肥頭大耳的白胖兒子,對國公夫人輕歎:“你若還是不願意讓他見外人,帶他到對面房裏呆着。”
小十出去以前,還問扯着他的母親:“爲什麽還是不讓我跟别人玩?爲什麽?”
老國公夫人哄着他:“等顯邦他們忙完,走完親戚,晚上閑下來跟你玩吧。”
門簾落下遮住母子們身影,老國公若有若無有一個笑容。從内心裏來說,他也不太願意小兒子給别人見,他把他視若拱壁,準備給袁訓看……無奈的一笑,阿訓貴爲兵部尚書,太後又有了年紀,他是不可能回鄉來,等到小十長大能送去給他,還有好些年。
對着窗紙上濡濕的幾點白雪搖了搖頭,這好些年也煎熬人。
外面的說話聲讓他收回心神,忙擺出熱烈的笑容,見龍四進來通報,果然是媳婦們的娘家人,他的親家們到來。往年老國公也不怎麽見他們,由龍四招待在客廳上用茶,今天讓龍四等人到的齊全,做一起請進來,親家們受寵若驚。
老國公前幾年辦一件事情,當時都說他老糊塗,但在去年龍顯貴龍顯兆中秋闱後回家裏來,親戚們又改口說他高見。
前年辦一件事情,又讓親戚們感激。謝氏的父親搶步,頭一個到床前,把老國公放在床沿的手握住,搖晃着笑道:“氣色很好,不減當年呐。”
這痕迹過度的讨好讓老國公方一笑,五兒媳石氏的父親緊跟謝老爺身後,半彎着腰眯着眼笑:“精神頭兒也捧着呢,老國公,爲了全城的百姓,您可得用心的養着。”
老國公聽得皺着眉頭笑,剛說一句:“老夫我已經上不得馬,護不得百姓了。”
“哪裏,哪裏,您那年捆在門闆上還抗敵不是?”
“外敵隻要聽到老國公的名字,都不敢往城門上近一近。”
潮水般的好話應聲而起,老國公隻能收起謙遜,對陪着進來的孫子們看了看。
都是因爲你們……
心思剛起這一句,謝老爺呵呵道:“你一層一層好起來,是孫子們的福氣。顯貴要不是有你這好祖父,怎麽能養到京裏,怎麽能中了秋闱。”
老國公發自内心的樂了,這句話就是親家們對他客氣備至的原因。謝家石家幾年前還爲謝氏石氏攜子進京,背後嘀咕國公府養不起寡媳。在去年龍顯貴龍顯兆兄弟回來以後改了口風。
其餘幾位親家不用再問,亦是因爲龍顯邦等人中秋闱,他們族中同去的子弟有中春闱者,有幾個殿試有名放了官職,今年甚至不能回家過年而欣喜。
老國公是驕傲有個好外甥,親家們是歡喜京裏有人,笑對上笑,相互拜了年。
龍四請他們坐下,謝老爺把外孫顯貴留在身邊,見少年高大身材有模有樣,越看越合不上嘴巴,石老爺和其餘的親家也是一樣。
老國公擡了擡手:“老夫我有話要說。”
“您說您說,”。
清清嗓子,老國公嘴角邊流露出神秘的意味,有感歎有欣慰,徐徐道:“關于孩子們,要和親家們做個商議。過了十六,我準備打發他們去京裏,這就苦讀攻書吧,下一科有個好功名。”
親家們呆住。
老國公帶笑:“我還沒有跟媳婦們說,”瞄一眼龍四:“就是老四也不知道。你們先答應,再問過媳婦們和孩子們意思不遲。”
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動地而起,是一挂大鞭雷霆狂電。房頂積雪簌簌落下地的聲音随後出來,可見房中在這一刻極之安靜。
謝老爺和石老爺也就罷了,他們的外孫如今本就算是京裏的人,另外幾個親家默然不語,或皺眉,或沉吟,是龍四先明白父親心情。
新年是大放鞭炮的日子,火光閃動從窗外過來,直到老國公的身上,把他雖然不能起坐,卻還顯昂然的身軀照得筆直。雪光的白天從來是明亮的,這房裏光線也明亮,老國公面前從來不缺光線,但也遜色這哔啪不斷的閃動,他眉頭微聳,不但毅然盡顯,而且在爲自己的提議得意哩。
龍四上前一步,躬身附合:“父親爲孩子們着想,那是無微不至。”
房裏氣氛動了起來,親家們的凝重不過是前後推敲,這就紛紛道:“好是好了,卻是麻煩忠毅侯。”
有人這就請女眷們到來,老國公把話又說一回:“按老九說的,提前一年進京。但與其等到前一年進京,這兩年在家裏鬥雞走狗,不如這就去吧,”略提嗓音,厲聲道:“不得功名不要回來!”
人人凜然,眼前光影飛逝,這床上睡的哪裏是養傷的國公,分明還是鐵馬金戈,意氣風發的談笑将軍。他頂天立地,從未倒下過。
媳婦們跪下來道謝:“這是公公爲孩子們前程着想,媳婦們這裏謝過,也代在外出征的公子們道謝。”
門簾子一響,小十穿着大紅銷金團花的襖子,石青色綢褲,拿一個白玉玲珑進來,大眼睛眨動着:“是進京找九哥嗎?”
老國公夫人追到門簾外面沒攔住,隻能由着他進來。
老國公見到小兒子更生滿意,枕下抽出一疊子幾十張銀票,對龍四搖晃示意,龍四不明就裏,接在手裏正要問,老國公暢快地道:“親家們都看看,老四你也看看,媳婦們也看一遍,”
老國公夫人在門外疑惑,悄步也走進來。
“這是我家老九給我的養老錢,每個月他給我一封信兩張銀票,一張是老夫的,一張是小十的,我這小兒子他倒要養着。”
老國公夫人身子一顫,垂下長袖嘴裏默默念叨着,婉秀,你情意你讓我今生怎麽還……
小十懵懂着:“給我的?那給我吧。”到龍四面前就要拿。
老國公大笑阻止:“等你大了再給你,你如今還是家裏養着的,不過你跟顯邦一樣大時,也得打發你進京去啊。”
小十聽懂了,小嘴巴一噘,把個白玉玲珑揉着:“這一回又沒有我啊。”
“沒有你,你乖乖的,先對親戚們拜個年吧。”
小十就行了禮,老國公笑得眉眼兒擠在一起。
他本來由小兒子而對袁訓抱愧,這對舅甥之間以前說的總有些話,忽然讓打破,當舅父的自覺得對不住外甥。
沒想到袁訓對小十的到來表示歡迎,還月月有銀兩,四時有衣裳,真的說到做到。
小兒子本就是最得寵的那個,小十更成父親的心頭肉,這一個不會長歪,是國公要讓外甥安心的一個炫耀。
他呵呵聽着親家們你一言我一句的說小兒子好,心思飛到京裏,想的還是他最心愛的那一個,他的外甥袁訓。
龍顯邦等兄弟在外面待客,聞訊進來求證過,沒有一個人不心花怒放,在房裏談論起來。
“壽姐兒今年的錢我們帶去,”
“執璞要吃小吃,天氣冷路上不壞,食盒一裝,包好放馬上。”
“還有小王爺,不能把他忘記,不然他又把加福帶遠遠的見不到,”
“哈哈,他是個最搗蛋的,”
龍四有一件心事不能明言,怕說出來父親誤會自己不相信小弟,卻又見到父親悄悄招手,龍四以爲要什麽,過去先摸摸茶碗熱還是涼。
“書慧有十四了,你跟去吧,送送孩子們我也放心,再把家裏又備下的嫁妝帶去,我有一封信你呈給老侯,蒙他看我薄面定下親事,請他早早把親事辦了吧。”
龍四眼窩一陣滾燙,低下頭去,過往的事情在腦海裏一幕一幕經過,化爲荊棘寒刺,紮的他痛苦哽咽。
慘烈死去的姨娘,帶來恥辱的五弟,咱們都誤會了父親,咱們錯的多麽離譜。這個家裏的點點滴滴,沒有父親誰會想的周到?
一瞬間,龍四像來到四面無擋的高峰上,猛風肆虐的抽打着他,控訴着他們兄弟以前的不羁縱放。
他半天不言語,老國公關切地問:“你不放心我嗎?”溫暖的眸光讓龍四眼含熱淚點了點頭,老國公油然又是一片笑,顧視着兒子:“書慧的前程要緊,正是家裏有我在,才打發你進京。”
龍四這時候還能說什麽,他把妻子叫過來,夫妻恭恭敬敬跪在床前,對着國公磕了三個頭。
親家們耳朵裏裝得滿滿,俱是孩子們對進京後日子的安排,眼睛卻沒有離開大床,見到大惑不解,猶豫着要不要問,龍四夫妻起身,龍四接住一衆希冀的眼光,躊躇一下整理下怎麽說,對着龍書慧的外祖父石老爺施上一禮,口稱:“恭喜叔父,賀喜叔父,父親命我送孩子們進京,再辦一件大事,乃是書慧的親事。”
石老爺張着雙手,原地呆若木雞。飛快轉動腦筋,把好處想上一遍,他也哭了,激動的到國公床前拜完再拜:“這要沒有國公,外孫女兒哪能有這樣好的親事,這今年就要嫁了?這是老國公的面子,老侯當年與您交好,想來沒有不從的。我我我,”
把龍四肩頭一拍:“老四我同你去,這親事是我孫子輩中最得意的一樁,我得親自到場,不然老侯豈不怪我失禮?”
龍四抽空子對妻子道:“大箱子底有件漢玉的座屏插件,取出來請珠寶鋪子的人收拾好,我帶去京裏給書慧壓箱。”
四奶奶低聲道:“那是姨娘留給我們房頭的。”龍四一闆臉:“小氣的不是地方,你想讓小弟瞧不起我,弟妹瞧不起你舍不得給好東西嗎?”
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出現,四奶奶啞口無言,想想讓弟妹夫妻瞧不上是件多可怕的事情,隻能答應。
老國公夫人還在沉默,左邊有熱鬧,右邊有笑聲,她心愛的小兒子嘟着個嘴兒,仿佛都跟她沒有關系。
那代表袁訓孝心和對小十心意的銀票,大家傳看過回到老國公床頭,是老國公夫人的視線所在。
上了年紀,指甲不再染蔻丹,弄衣帶時,上有雪白一眼可見。老國公夫人心亂如麻,兒子得到京中的百般重視,她應該歡欣的,卻更理不清頭緒。
恍惚中有兒子不高興:“我要看九哥!”
恍惚中,親家們到丈夫床前一起拜謝:“有勞國公給侯爺去信美言幾句,托您的福氣,家中子侄們能得京中名師指點。這又要托您的福,橫豎孩子們去了也是鬧他,我們也送幾個人跟去,沾沾光吧,有那一天金榜題名,這是侯爺的好處不敢忘記。”
國公開懷大笑:“好說好說。”
……
房中驟然清冷,國公夫人回過神。房外說笑聲并沒走遠:“今天痛飲幾杯,有國公在,咱們這一方水土強悍堅固不說,這又文曲星動了,家業振興呵呵。”
國公夫人笑了笑,走去給丈夫重掖掖被角,枕下銀票沒堆好,散亂的出來,國公夫人整理好,隻覺得沉甸甸的握不住。
這不是銀票,分明一把子人心。
……
同一天的京裏,韓世拓朝賀完畢回到家中,頭一眼見到親戚滿座中,兒子把他的小旗子在招搖。
文章老侯一遍一遍的陪孫子顯擺:“正經啊,你這旗子是用來作什麽的?”
韓正經一直身子:“捉賊用的。”
文章老侯帕子也顧不上用,用個手掌在眼角拭淚:“家門有後呐。”
掌珠在奉承聲中想起四妹寶珠,心服口服的暗道,祖母有了寶珠,真的是家門有後。
常家,父子們進門和親戚們相見,有一個親戚消息靈通,拱手道:“伯父想來接到升職公文?”
聞言,親戚們喧鬧起來。
常禦史滿面春風:“好吧,我這就明說了吧。右都禦史大人臘月裏已告老,左都禦史大人舉薦我,過完這個年假,我就換間公事房坐坐。”
親戚們道賀聲中,常禦史隻看向五公子,撫須微笑:“我家那生得好的孩子呢,抱過來陪着祖父。”
丫頭請常巧秀過來,過年打扮的更眉目晶瑩。常禦史心中歡喜,親手抱過她,同她逗樂子:“你生得好不好?”
巧秀姑娘搖腦袋。
常禦史錯愕:“怎麽又不說這話了,”他哄着孫女兒:“祖父愛聽,親戚們也愛聽。”
巧秀慢吞吞道:“姨媽說我是最謙虛的孩子,”小手把祖父的胡子抓在手裏,又得意上來:“祖父看我很會牽呢。”
常禦史開懷大笑:“好好,你是個謙虛的孩子,”把一把胡子塞到孫女兒手裏,越想越樂,笑聲止不下來。
玉珠在客廳外面跺腳:“偏聽姨媽的,我也說過,她卻不聽。”她的丈夫五公子學着女兒慢騰騰的腔調:“那是啊,你沒有四妹能幹不是。”
玉珠嘟起嘴兒又掩面一笑。
……
正月十七,輔國公府打發子弟們上路,聽着他們出門的腳步聲,老國公眺望遠空,那一點窗棂視而不見,他隻看到風生水起,家門興旺。
悠悠然自語道:“一生也隻做這一件事情。”
國公夫人欽佩地看着他,房外小十還在長呼:“對九哥說,我明年就去了。”
老國公夫妻忍無可忍的笑了出來。
出了府門,龍四回頭又看了一眼,萬千凝重俱在眸中。默默地道,父親保重,我這一去定然把你對小弟的思念帶給他,小弟也一定有許多的思念帶給你。
“四爺,咱們早早上路才是。”邵氏張氏同行,在車裏揭簾露出面容。龍四點點頭,亦對同行的人:“咱們走。”
“走喽,進京去喽。”龍顯邦等人嘻嘻哈哈,一馬當先在前面出了城門,在他們後面,龍四夫妻押着後來又給龍書慧置辦的幾車嫁妝,還有親戚們子弟中近百來人。
他們往着京都繁華功成名就之地而去,因爲那裏有一個可以信賴的親戚,他是忠毅侯。
高丘上,餘伯南單人獨騎眸凝相思,手中扣的一個玉制花钿捏得暖勁兒上來,他也沒有勇氣下去托付給誰。
寶珠……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數年懷恨終于化成一捧柔情,有如即将到來的春風化雪,露出無數姹紫嫣紅。
見車隊走遠,餘伯南鄭重的抱了抱拳,一路順風順水,早早見到我的寶珠,雖然我沒有片言隻語,卻也有一片心魂跟随你們去了,去看看我的,她在心裏,永遠是我的寶珠。
……
頭一場春雨來的時候,春寒料峭猶在,袁訓帶着濡濕的發絲從書房回來,房中燭光掌着,寶珠剛剛睡醒,斜倚玉枕眼睫閃動,正在沉思中。
當丈夫的在床沿坐下,戲谑地問:“又是一夜過去,呆子小寶,你有了不成?”
寶珠笑盈盈:“想是你沒能耐,還是沒動靜。”
袁訓雙手負在腦後,往绫被上一躺:“哎呀,這抗旨不遵的罪名,這可怎麽擔?”
房外有了動靜,寶珠輕聲的噓上一聲,袁訓也屏住氣,窗戶下面幾個孩子叽叽哝。
“見到小七沒有?”這是加福的嗓音。
有加福在,戰哥兒不在才是怪事。這是大早上的,他最近跑來跟嶽父晨練學射箭,家傳粗嗓門兒再低也是洪亮的:“沒聽到有哭聲,咱們再聽聽,母親說小孩子進家門,都要哭的。”
執瑜熱心:“爹爹母親還是沒接來小七,不知道要去哪裏接?”雙胞胎之二跟上,執璞道:“不然咱們幫幫忙吧,讓小七趕緊來吧。”
蕭戰驕傲的嗓音:“看來得有我,我不去接,小七妹妹不會來。”
“七弟!”
“妹妹!”
“七弟!”
“加喜!”
争吵聲,當父母的縮着頭笑成一團,袁訓悄聲對寶珠道:“到底要去哪裏接呢?這個你昨兒晚上對我說的不清楚,今天晚上好好對我說一遍,”
一個帕子飛來,打在他面上。
------題外話------
今天一樣準時哇哈哈哈,小餘打醬油。求票子滴